那梁同知,亦是渾身在顫抖,他心知,自己是在冒險,冒著巨大的風險,可現在…似乎已經…騎虎難下了。
他的腦子里只有那個死去的兒子。
此仇不報,不共戴天!
而與此同時,早有人領了京兆府的拘牌,那領了拘牌的都頭,臉都綠了。
京兆府,從未沒有簽過任何一張侍郎級別的拘牌啊。
說難聽一些,到了侍郎這個級別,就已算是高官了。
這樣的人物,京兆府府尹見了,都得乖乖的行禮,叫一聲大人,可現在,這拘牌上寫著的名字,卻比侍郎要高了不知多少,侍郎之上,乃是尚書,尚書之上,才是內閣大學士,這其中的區別,實在太大了。
梁同知很清楚自己將要惹上的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咬著牙堅持,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不僅僅是要替自己的兒子報仇,更重要的事,他方才說了,自己剛正不阿,不管是誰,他都要審,說出去的猶如潑出去水,覆水難收呀。
若是這時候因為這個人是內閣大學士就止步,那只會將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審下去。
此時,在內閣里,戶部司庫清吏司的人已是到了,蘇芳正好整以暇地打開一本本賬簿,大抵的看過。
幾個戶部來的官員,則大氣不敢出,偶爾,蘇芳抬眸,問起道:“江南的錢糧,怎么比去歲少了一成?”
一個戶部的官員便連忙回話:“近來江南改糧為桑的多,據說是因為出現了許多織坊,桑麻的價格足足高了兩成,官府倒是想殺一殺這風氣,可改的實在太多了,這股歪風,一時也剎不住。”
“原來如此。”蘇芳眉宇輕輕挑了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旋即他只點了點頭,淡淡道:“此事,記下來。”
頓了一下,他朝著身邊的書吏,又道:“修一份交姚公那里,這不是小事,農乃國本,而糧為農本,沒了糧,可是要出大事的。”
他總是顯得心平氣和的模樣,若是陳一壽曉得這事,少不得要將案牘拍的啪啪作響,再要痛斥幾句,可蘇芳卻極有耐心,交代完了這事,便又垂下眼簾,漫不經心地去看。
幾個戶部的官員倒是長出了一口氣,顯然這位蘇公的好脾氣,讓他們自以為本要受的責罵算是躲過了。
卻在這時,一個老吏急匆匆的進來,幾個戶部官員見這老吏腳步匆匆的樣子,不禁覺得奇怪。
只見這老吏往蘇芳的身側走去,似乎是想要附著蘇芳的耳畔低語。
蘇芳卻在此時輕輕抬眸,掃視了一臉狐疑的幾個官員一眼,隨即擺了擺手,對這老吏淡淡開口說道:“有什么話直接說罷,不要這樣鬼鬼祟祟的,這里是公房。”
老吏的眉宇微微一蹙,顯得為難,猶豫地道:“老爺…這…”
蘇芳卻是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坦然道:“公門里,怎么能藏著私事呢?說罷。”
這老吏見蘇芳幾番這樣吩咐自己,他也沒法子幫忙遮掩了,只好道:“京兆府來了人,想請老爺過去一趟。”
這話一出口,幾個戶部官員就更加一頭霧水了,一臉不解地看著老吏,下一刻,他們的面色不由變了,有些難過。
京兆府?
這京兆府有什么資格請內閣大學士蘇公跑過去?
簡直是奇聞一件。
蘇芳顯然也沒想到,他不由微微皺眉,卻依舊是和顏悅色的樣子,一臉困惑地看著老吏,徐徐問道。
“噢,過去?有什么事嗎?為何他們不自己來?”
“這…牽涉到了一樁案子,殺人的案子…”
老吏悄悄地打量著蘇芳面色,小心翼翼的道。
那幾個戶部的官員一聽,一個個都不禁目瞪口呆起來。
殺人案,竟牽涉到了蘇公》雖然這話說的極隱晦,可是…有心人都能聽明白。
這是京兆府傳喚蘇公,蘇公涉案了。
京兆府真是好大的膽子啊,是瘋了嗎?
而且…堂堂內閣大學士,居然牽涉到了…
幾個戶部官員心里都驚得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覷地相互看一眼,倒是見蘇芳面色雖有些沉重,卻還算恬然,他們哪里還敢留,忙起身道:“蘇公,下官告辭。”
蘇芳也只是微微頷首點了點頭,這幾個戶部官員,便一溜煙的走了。
等人都撤了個干凈,蘇芳的眼里頓時掠過了殺機,有些生氣地看向老吏道:“出了什么事?”
老吏在蘇芳的怒目下,遲疑了一下,才道:“是…是這樣的,那陳凱之殺了京兆府梁同知的公子,去了京兆府,那姓梁的自然不肯罷休,可…可也不知怎的,后來陳凱之,居然說…是這是蘇公指使的,這…這…”
“…”蘇芳瞬間有些無語,真是千算萬算,萬萬沒有算到,自己本是借刀殺人,結果卻被陳凱之直接拖下了水去。
這種事最可怕之處就在于,其實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因為誰也不能證明,自己到底有沒有指使陳凱之殺人,可只要陳凱之一口咬定,就極有可能引發天下的震動,造成無可挽回的影響。
蘇芳略一細思,臉色變得蠟黃起來,眉宇皺了皺,嘴角輕輕一勾,卻是冷笑起來道:“陳凱之…這小子…這樣的賊?”
是啊,這樣的人,怎么不賊呢?
本來還將他當做一柄刀,誰曉得,這家伙直接砍到了自己的身上。
直接將他給拖下水了。
不曾想到借了刀,這把刀卻硬生生的砍自己了。
蘇芳心里有些無奈,更是有些錯愕。
此刻,老吏見蘇芳有些無措的樣子,不由說道:“要不然,小人這便去將京兆府的人打發走?”
老吏憂心忡忡的,很是為蘇芳擔心。
蘇芳卻是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連忙說道:“此事,肯定要傳開,怎么會捂得住?捂不住了,人若是打發走,這無數流言蜚語,照樣要鬧得滿城風雨…”
蘇芳雖是無奈,可還算冷靜,他輕輕地磕著案牘,雙眸微微一沉,格外鎮定地笑了笑道:“老夫要去,但是也不能…好吧,去吧,你來,老夫有話要交代。”
內閣里的消息最是靈通,只一會兒功夫,消息便傳開了。
誰也料不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無數人議論紛紛,緊接著,他們便看到蘇芳出了內閣。
而在京兆府之外,更是人滿為患,事情已經越來越復雜,聞訊而來的好事者竟是接踵而至,一時人潮將這京兆府圍得水泄不通。
陳凱之安靜地佇立在正堂,整個人顯得從容優雅,一雙眼眸微轉著,四處巡逡了一圈,此刻他的臉色,反而比高見深和梁同知要好一些。
過不多時,外頭便傳來消息:“內閣大學士,蘇公到了。”
來了…
梁同知心里咯噔了一下,可隨即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就希望蘇公因為陳凱之攀咬他,從而震怒,對于此事,蘇公自然是抵死也不會認的,只要不認,事情就好辦了,這陳凱之攀咬蘇公,這算是罪加一等,萬死莫恕。
在他的心里,他只認一個理,他的兒子是死在陳凱之的手上的,至于陳凱之再多的辯駁,他毫不在乎,他只要那個殺死自己的兒子的人付出代價就行。
此時,只見外頭的人群,自動的分開了一條道路,蘇芳一副好整以暇的態度,徐徐的踱步進來。
他只一抬眸,便看到了陳凱之。
陳凱之與他對視,能看到他這平靜之中,所刻意壓制的巨大怒火。
陳凱之心里想,這可怪不得我,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的。
你們想殺人,就殺人吧。
偏偏要利用我,將我當傻瓜一樣的耍,那我陳凱之自然是不客氣的,敢利用我,也得付出一點代價吧。
因此他反而顯然輕松自然。
蘇芳進來,高見深便忙起身,不敢坐在正堂之上,快步迎上去道:“蘇公。”
他要行禮,蘇芳卻是擺擺手道:“今日你們是主審,老夫是待罪之人,不必如此。”
高見深哪里敢說什么,忙道:“來人,給蘇公看座。”
早有差役搬來了一把胡椅。
蘇芳倒也不客氣了,直接大喇喇的坐下。
而那高見深,自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完全將這件事情交給梁同知去處理了。
陳凱之忍不住抗議:“為何蘇公有座,我沒有座?”
“夠了!”到了這時,梁同知已感受到了蘇芳眼眸里對陳凱之噴出來的怒火,他心里了然,這敢情好,今日既然連蘇公都驚動了。
正好,將你陳凱之碎尸萬段!
他皺著眉宇,朝陳凱之厲聲道:“陳凱之,你方才不是說這一切都是蘇公指使的嗎?那么,現在蘇公就在這里,孰是孰非,一問便知!”
他面帶獰笑,陰鷙的目光里帶著得意,陳凱之雖然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巨大的麻煩,可無論如何,現在蘇公總算來了,這蘇公會承認他指使了陳凱之嗎?這是絕不會的,既然不會,這就是誣告了,誣告是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