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后,她款款坐下,不露聲色地瞥了趙王一眼,淺淺開口道:“贄敬。”
她喊的,乃是趙王的名,顯出了一家人的樣子,一臉親切地說道。
“先帝駕崩之后,沒有子嗣,是哀家讓你的兒子做了天子,而今哀家只是一個婦人,而天子年紀又小,所謂主少國疑,此時正需贄敬這樣的人盡心竭力地輔佐。你…能明白哀家的意思嗎?”
陳贄敬明白,太后的意思是,自己是輔政的宗室,出了亂子,他責無旁貸。
陳贄敬忙道:“娘娘,是臣弟的錯,臣弟來此,就是為了請罪,除此之外,還希望娘娘能夠圣裁。”
太后只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便坐直了身子,一臉正色道:“說罷,什么事。”
陳贄敬抬首,目光落在太后精致的面容上,旋即眉頭蹙了蹙,格外認真地說道。
“太祖之制,文試武試之間,本沒有界限,可歷來文武之間卻是曲徑分明,只是萬萬料不到今科的科舉,武試的狀元,竟是個文舉人,下頭各部,乃至于內閣之中,都在竊竊私語,說是,人不可分身,既如此,若是陳凱之再中了文榜,豈不是一人既要做武官,又要做文官?凡事都有先后,這陳凱之既中了武狀元,何不如任其入上林衛,任以武職?”
太后明白了陳贄敬的意思,心有不喜,卻極力地不讓自己這張嬌美的臉孔上顯露出任何的喜怒。
歷來文試成績好的,都是要入翰林院的,成績差一點,則要進各部去觀政;而武試成績好的,會進入上林衛,這上林衛乃是禁衛親軍機構,乃是禁衛軍的核心,而成績差的,則送去各營學習。
現在陳凱之中了武狀元,有了進入上林位的資格,可一旦他文試金榜題名,總不能讓他又去各部觀政吧,凡事,都有輕重才是。
但是…
太后雖是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又怎么不明白這文官和武官之別。
太后目光一閃,若是如此安排,豈不是陳凱之這文武雙全,反而吃了虧?
雖說進入上林衛,乃是極好的差遣,可畢竟文官比武官要貴重了許多。
即便太后心里希望陳凱之能有一個好官職,可精致的面容依舊淡然之態,她手輕輕搭在案牘上,心里猜測著陳贄敬的心思,旋即深深瞇眼,微微思慮了一會,才沉吟說道。
“你的意思是,陳凱之允文允武,反而只讓他任武職?”
陳贄敬笑了笑道:“不,臣弟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百官有意如此。”
“當然,這自然不是委屈他,只是他這武試,畢竟中的是狀元啊,可見此人若是任了武職,可以更好的為朝廷效力。”
太后蹙眉:“可是他的文采,亦是無雙。”
“這…”陳贄敬皺了皺眉,似乎也是有些猶豫,不過他很快便找到了反駁的理由,鄭重地說道:“相較于他的文采,他畢竟一鳴驚人,高中武試第一,這樣的人才若是從了文官,百官難免會覺得可惜了。”
太后心微微一沉,她突然發現,趙王的立意已經很清楚了,這是借著這個前所未有的先例,想讓陳凱之一輩子屈居于一個武官上。
這樣的心思真的好深呀。
太后不禁覺得有些寒,四肢冰冷,不過僅是轉眼間,太后便斂去紛亂的情緒,她冷冷一笑道:“可若是他文試,也中了狀元呢?”
趙王陳贄敬倒是淡定得很,嘴角微微一勾,笑得格外從容淡定。
“若是如此,臣弟反而沒什么說辭了,只是臣弟以為,陳凱之雖然有才,可是時文要得第一,實在需要一些運氣,天下多少名人雅士也參加了文試,許多人都名落孫山呢。當然,臣弟沒有瞧不起陳凱之的意思,臣弟的意思是,無論是文試還是武試,總是采他的所長來任用他,方才是人盡其才,臣弟,也是想朝廷所想,娘娘而今攝政,理應廣開言路,兼聽則明。”
趙王此話說得很漂亮,若是不清楚內里的,絕又要夸一句賢王。
可聽著這話的人是太后,太后看著自己的這個小叔子,五官俊逸,目光清明,甚至還隱隱帶著一股氣度,這樣一個人,卻是令太后滿腔努力,甚至嘴角忍不住地隱隱抽了抽,藏在袖口的手也是緊緊握成了拳頭,才好不容易地讓她把情緒隱忍下來。
這哪里是什么兼聽則明,分明是借此機會想要找回上一次自己的面子,分明是對陳凱之針鋒相對罷了。
此時,天空已經大亮,在這依舊透著冷風的早晨,那已經爬出來的陽光令大地漸漸回暖。
在學宮之外,隨著鼓聲響起,無數在學宮外候榜的舉人們紛紛鼓噪起來,許多人開始向前推搡,陳凱之被這熱烈的氣氛所感染,也是激動萬分。
在無數目光的期盼中,終于看到了幾個書吏徐徐出來,書吏們先是貼了第一張榜。
陳凱之瞇起眼睛,用心地看去,在那上頭飛速地尋找自己的名字。這榜中有五十余個名字,人群中已開始有人喧嘩:“為何沒有我的名字?”
“這是三甲,不要急,不要急,很快二甲的榜文就會出來。”
“完了,完了,若是不中三甲,吾必不可能中二甲。”
“我…我中了…我中了…”有人突然發出一聲厲吼,這聲音帶著嘶啞,可卻是滿滿的激動。
而后,第二張榜被放出,則是三十多個名字。
人群喧嘩得更厲害,已經分不清誰說了什么。
陳凱之心里一沉,二甲、三甲都沒有,不會…自己落榜了吧。
這一次考試,完全是他自己寫出來的文章,憑著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并沒有抄襲任何前人的文章,正因為如此,陳凱之其實覺得很懸的,他感覺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這兩年來,自己的無數努力和心血,仗著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還有對許多名師的求教,他原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可在文榜中留下一個名字的。
他自信自己站在了后世的角度,所以在時文方面,具有很大的優勢。
目光掃視完一個個名字后,陳凱之心里隱隱的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那些不肯散去的人,都在屏息等待著最后一張榜。
等到差役們將榜貼上去后,陳凱之凝視著榜單…呼…
榜首…不就是陳凱之嗎?
什么,一甲第一名?
自己的文章,竟是中了一甲第一名!
陳凱之身軀一顫,所有的不安頓時被難以言語的興奮所代替,似感覺渾身的細胞都在跳躍歡呼,這可是自己親手寫出來的時文啊。
老吾以老…
陳凱之甚至覺得世界一下子變得不真實起來,整個人都好像飄蕩了起來。
倒是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年過中旬的舉人突然放出了悲聲:“天,又是沒有中,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還三年,吾一輩子讀書,何以竟是這樣的運氣。”
那悲聲,像是會傳染似的,在場的考生,畢竟名落孫山的人比高中的多,于是許多人痛哭流涕,傷心欲絕。
這種情緒,即便是金榜題名之人,亦是能夠感同身受,大家都是讀書人,都知道這輩子讀書,機會實在渺茫,想要鯉魚躍龍門,何止是刻苦這樣簡單,多少人奮發圖強,最后落的卻是凄涼的下場。
有的人考了一次又一次,這一輩似乎都在考試中和解題中度過了,落榜的自然是心如死灰,中榜的自然是激動的熱淚盈眶。
有人已哭得暈死過去,有人黯然而去,有人依舊不甘心地看著榜單,眼眶里俱都是淚水。
陳凱之想要雀躍,高中一甲第一,這對自己來說,可謂是人生最偉大的成就,可這時,他心情卻也不由黯然了起來,沒有喜悅,有的只是作為一個幸運的佼佼者,看著原本在一條起跑線上奔跑的人黯然立場。
固然也有人因為高中,而突然跪倒在地,以頭搶地,發出了囈語之人:“中了…中了…爹,爹,你看到了嗎?孩兒高中了,孩兒自此…自此之后,便是前程似錦,自此之后…振興家業。”
金榜題名,就意味著你可以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官位,財富,人上之人,那些豪門子弟,可以使家業更加昌榮,而于寒門子弟而言,則是一舉成名天下知,自此萬丈高樓平地起。
“中了…”陳凱之最終沒有高呼,卻是不禁喃喃念著,他攥緊了拳頭,清雋的面容在粼粼陽光下,格外耀眼。
而在距學宮不遠的洛陽宮里,一個宦官則是火速地拿著學宮送來的榜單入宮,他氣喘吁吁地走至太平殿,卻被張敬截住了下來:“學宮的榜可送來了嗎?”
“送…送來了…”這宦官邊喘著粗氣邊擠出笑容道:“張公公,您…”
“拿來。”張敬很不客氣地伸出手去。
宦官忙將奏疏送至張敬的手里,張敬身軀一震,接著徐徐的放下了手里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