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在白馬寺,陳凱之的題字,本是為了諷刺法海禪師。
可是這位錢皇子,卻是感同身受。
西涼國雖還是以儒生治國,卻也有佛國的美譽,西涼國在各國之中,實力最小,不過統轄十三州郡之地。可其寺廟,卻是多不勝數,號稱有寺四百八,朝中更是設立國師等職,西涼的天子,除了依靠科舉出仕的讀書人治國,同時許多國計民生的問題,亦是依靠著那大大小小的和尚。
正因為如此,陳凱之在書中大致地對這西涼國有些認知,西涼國內部,常年的動蕩,一方面是寺廟大量兼并土地,引發了儒生的不滿,矛盾極為尖銳,另一方面,因為寺廟昌隆,引發了宗室內部一批人的憂心,于是便有了擁佛派和滅佛派之別,雙方為此進行了近百年的斗爭,甚至一度引發了巨大的政治危機。
如今的西涼天子,顯然是位篤信佛教之人,擁佛派大獲全勝,因此無數人遭受了殺戮和罷黜,至于這位錢皇子,若不是因為他的宗室,只怕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將他送到了大陳來做質子,本質上就是一種流放。
這家伙,居然還想靠著陳凱之的題字,想要說動他的父皇,好讓其回心轉意,其結果,可想而知…
陳凱之在心里也忍不住為其感到難過,但即便同情錢勝,他也不會表現出來,沒人愿意被人同情,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處在優勢之中,如果直接表現出來,恐怕對方反而會暴怒。
因此陳凱之只是笑吟吟地看著錢盛,道:“想必因為這個題字,反而使殿下遭受了斥責吧。”
“何止是斥責。”錢盛搖頭,一張面容里滿是擔憂之色,但他依舊很不甘心,覺得自己沒錯,他嘆息道:“我的兒子在西涼,已被拘禁了。”
陳凱之不由咂舌,他的兒子,可是皇孫啊,雖然幾乎可以想象,錢盛被‘流放’在這里,而和他親近的人一定會被秘密的監視,可一旦這些秘密的人走到了臺前,選擇了直接拘禁,這就說明,錢盛已經到了危機四伏的地步,甚至可能遭受殺身之禍。
在西涼天子的眼里,什么皇孫皇子,什么血脈至親,顯然都不及自己的修行重要。
這樣六親不認的國度,真是讓人覺得可怕。
陳凱之為他默哀,忍不住感慨道:“哎,最是無情帝王家。”
錢盛聽了這話,身軀一震,像是這句話戳中了他的心窩子,他頓時雙目通紅,嘴角微顫著,難過得哽咽起來。
“若是畏死,死無所懼,只可惜西涼數百年的基業,竟被這樣的糟蹋作踐,你可知道西涼已是危在旦夕了,如此貧瘠的小國,有寺廟數百,所占的土地,竟是國中良田的三成,不但不用繳納稅賦,反而宮中年年賞賜,百姓們已經衣衫襤褸,面有菜色,每年還需捐納各種香油、煙燭,若是再不改弦更張,只恐…只恐…。”
他說著,面容竟是掠過絲絲恐意,不過那恐意在他的臉上轉瞬即逝,很快便恢復了常色。
頓了一下,他深深地看著陳凱之,道:“此番我來尋陳學弟,是知道已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這些日子,每晚在睡之前,都想著不知道自己明日起來時,是否還能見到第二日的太陽;因此,想來見陳公子一面,也算是了了當初在白馬寺里的一面之緣,那一番教誨,至今銘記在心。”
語氣凄婉,說罷,他便朝陳凱之深深作揖。
“就此,拜別。”
他雙目含淚,面色蒼白,轉身要走。
陳凱之深深凝眉,看著眼前那抹落寞的身影,心里涌起酸楚之意,隨即他叫喚道:“且慢。”
錢盛駐足,驀然回頭,不解地看著陳凱之:“不知還有什么見教?”
陳凱之面帶憂色,雙眸凝視著錢盛,鄭重說道:“如你所言,只怕用不了多久,可能你父皇就會派來使節,取你的性命了。”
這一點,陳凱之已經是可以確認的。
那一幅字送去了西涼,西涼天子勢必震怒,所以才有了扣押皇孫之舉。
可接下來呢?
那些圍繞在西涼天子身邊的國師們,肯輕易罷休嗎?
他們肯定要尋一個名目,殺雞儆猴,讓所有人看看反對修行的下場。
錢盛自己要作死,而他遠在大陳,早已遠離了西涼的廟堂,這時候,若是那些國師們隔三差五的在西涼天子耳邊‘美言’一番,依著那西涼天子的尿性,錢盛還會有命在嗎?
估計用不了多久,自己在也見不到錢盛了。
錢盛卻沒有半點驚懼之色,甚至帶著幾分冷靜淡然地朝陳凱之點了點。
“你不怕嘛?”陳凱之格外認真地問道。
錢盛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唇邊化成一抹苦澀:“這沒什么可怕的,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也只好一死以謝君恩而已。”
陳凱之忍不住皺起了深眉,道:“那你就這樣甘心?”
錢盛搖搖頭,一張面容滿是凄然之色:“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了。不甘心又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看著喪氣的錢盛,陳凱之心中不禁涌上更多的酸楚之意,下一刻,他朝錢盛輕輕搖頭:“其實是可以挽回的。”
錢盛呆了一下,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陳凱之。
這個時候他還有救?
陳凱之雙眸微微一瞇,滿是失望地道:“錢兄赤誠之心,這本沒有錯,可錯就錯在,太幼稚了。”
罵你,也是為你好啊。
陳凱之見過聰明人,也見過蠢人,不過錢盛這樣幼稚,偏生還想牽涉進廟堂之爭的人,卻是鮮少看見,說句難聽的話,若不是因為他是西涼天子的兒子,只怕已經死了一百次了。
“錢兄,想要得償所愿嗎?”陳凱之一臉認真地看著他,清澈的雙眸里含著淡淡的笑意。
這句話,有極大的誘惑,已是走到了絕路的錢盛不禁一呆,整個人完全驚住了,他看著陳凱之那雙含著笑意,透著魔力的眸子,仿佛是不管陳凱之說什么,都令他沒來由的信服。
就是因為這股沒來由的信服,令他在這絕望囚牢中猛然的又似乎看了一個希望的小口。
他的嘴角輕輕一顫,激動地開口:“還請賜教。”
陳凱之見錢盛激動的樣子,便知道自己已成了他唯一的救命草。
他在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便正色道:“想要得償所愿,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救,解鈴還須系鈴人,你現在是因為那個題字引來的殺身之禍,那么就必須想辦法從這里下手。”
“啊…”
陳凱之此時顯得很是自信的樣子,這是他的套路,在給人出謀劃策之時,若是顯得不夠自信,連自己都騙不過,怎么能讓別人相信你呢?
所以陳凱之智珠在握地道:“所以,要以毒攻毒!從現在開始,錢兄就必須爭分奪秒的保住自己的性命,今夜,你應當立即寫一道奏疏送去西涼,告訴你的父皇,你昨夜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送了這題字之后,在夢中,突有佛光蓋頂,佛祖呵斥了你一番,使你夢中醒來,頓覺冷汗淋淋,仔細回想,心里大為恐懼,感受到了我佛慈悲,令你回頭是岸的本愿,所以你上書請罪。”
錢盛驚住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滿是失望地看著陳凱之道:“陳賢弟,我視你為知己,可你將我當做什么人,我絕不屈服…”
臥槽!
真是一頭倔強的驢啊!
陳凱之頓時覺得自己自討苦吃,做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幫人幫到底,面對怒火騰騰的錢盛,他沒有生氣,而是笑吟吟地繼續道:“誰說這是屈服?這是臥薪嘗膽,你自己也說,西涼國上下的軍民百姓,深受寺院之害,你若是死了,他們卻還活著,還要忍受這樣的痛苦。還在你的兒子,還給扣押著呢,若是你死了,他又受到怎樣的對待?難道為了他們,你不該臥薪嘗膽嗎?死很容易,可有時候,活下去,忍辱負重,卻是很難。”
錢盛遲疑了,深深凝眉,臉上略顯痛快之色,終究他問道:“只因為如此,父皇就不會追究嗎?”
陳凱之含笑著搖頭。
“不會。”
下一刻,他便徐徐給錢盛道來。
“你需明白一件事,你的父皇和那些僧人想要殺你,并非是因為你叫錢盛,而是因為你的行為動搖了他們的根本,若是繼續縱容你逍遙在外,將來若是有人效仿怎么辦?可一旦你做了這個夢,對于他們來說,這個夢是真是假,其實并不重要,他們要的,是有一個人能夠幡然悔悟,誠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樣的道理,這樣,他們不但會讓你活下去,而且還會大肆的宣揚你的事跡,因為你是皇子,你歷來都是倡導儒學,敬鬼神而遠之,一個連你這樣的人,都得到了感化,他們怎么舍得殺你,巴不得你活在世上,你多活在世上一日,就多了一個回頭是岸的范例,于他們有莫大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