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香客們個個興致勃勃的,那西涼國的使節,似乎對陳凱之也有濃厚的興趣,亦湊在陳凱之的身后。
李巡官則是笑呵呵的,眼眸似笑非笑,也想湊湊趣。
其實在這里的香客,大多都是禮佛之人,否則也不會在今日特意跑來這兒,難道以他們的身份,還真會缺一頓好的齋飯吃嗎?
因此,他們都很想知道,這位陳舉人,會題出什么佛理來。
雖是身邊圍繞著許多人,但是陳凱之素來做事都是極專心的,他提起筆,蘸墨之后,只略一沉吟,接著便開始起筆作書。
瞬間,筆走龍蛇,這些日子,陳凱之摹的書帖不少,再加上上一世也有練習書法的經驗,這行書雖及不上名家的檔次,卻也是拿得出手的了。
西涼國的使節起初只是面帶微笑,等陳凱之寫出了第一句,面上瞬間露出錯愕。
而這時,陳凱之已經開始寫第二句了。
法海禪師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只想著此次,糊弄了這陳舉人好讓自己的寺廟香火更盛。
可等他看到了陳凱之所寫的第二句,他的臉色不禁驟變。
臥槽…
如果非要找個形容來表達法海法師此時的心情,那就是如鯁在喉,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陳凱之這家伙…絕對是來砸場子的。
那西涼的使節,已是興致勃勃地念出了陳凱之的題字:“作事奸邪任爾焚香無益,居心正直見佛不拜何妨。”
法海甚至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時無言。
這不是赤。裸裸的砸招牌嗎…
作事奸邪任爾焚香無益,這是什么意思,這不就等于上一世的,所謂的吸煙有害健康?至于居心正直見佛不拜何妨,這不是告訴天下的香客,別有事沒事來寺廟里湊了,焚香捐納然并卵,與其每日山長水遠的來這朝拜,添這勞什子的香火錢,不如老老實實的呆在家里做點好人好事。
可想而知,這題字若是掛在外頭,誰還吃飽了跑來朝拜?
這分明是吃了白馬寺的飯,要砸白馬寺的鍋啊。
法海禪師自是震怒,這個坑有些大了,他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忍不住道:“陳舉人,這…這是什么意思?”
陳凱之自然看出了法海禪師那極力隱忍的怒火,卻一臉坦然,只淡淡道:“題詞。”
法海禪師這算是犯了嗔戒,可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質問道:“這詞中,哪里有半分佛理?”
對啊,這字,決不能掛出去呀,得耍賴,可白馬寺不能不講信用,所以就必須得尋出陳凱之的漏洞。
陳凱之眼眸猛地一張,突然一改方才的溫良,正色道:“佛在心中,這詞,卻是最有佛理的。禪師總是說,我佛慈悲,我佛為何慈悲,蓋因為我佛普度眾生,勸人向善,所謂立地成佛,只要心善,便是佛了,學生想要請教,若是奸邪小人,喪盡天良,做盡壞事,若只是因此拜佛,佛祖便會保佑他嗎?”
法海一時語塞。
此時,陳凱之又道:“若是有良善的百姓,只因為他不肯來此拜佛,奉送香油錢,佛祖莫非會將他打入阿鼻地獄不成?”
法海心里又氣又急,卻發現自己竟毫無反手之力。
他當然不敢這樣說,若是這樣說,那么便是毀譽佛祖了。
陳凱之嘴角微微勾起,正色道:“這就對了,所以我佛有慈悲之心,視眾生平等,人之福禍,俱都來自于他平時的言行,若是良善之人,心里便有了佛,心里有佛之人,何須長途跋涉,來這里見一座銅像?可若是大奸大惡之人,不知悔改,他來了此,只怕也玷污了這佛門清靜之地。這…才是真正的佛理啊,學生才疏學淺,卻也略讀過幾本佛書,歷來知道,福報乃是平時積攢而出,這才有了感悟。”
論起辯論,平時只知誦經的法海,哪里有陳凱之半分功力?何況陳凱之兩世為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說實話,花樣式吊打他,都不成問題。
可陳凱之知道,單憑辯論,是不能讓人心服口服的。
因為再厲害的辯手,也無法說服你的對手,因為對方和你位置不同,屁股坐在他的白馬寺那邊,就算陳凱之說出一朵花來,也是無用。
而想要真正給予法海禪師殺手锏,就必須說服這里的香客。
這些香客,被白馬寺特意下了帖子請到這里來,無一不是洛陽城里的貴人,陳凱之卻是深知,只有將他們拉到了自己的一邊,才真正的給法海禪師必殺一擊。
可是這些香客,一看雙方劍拔弩張,固然覺得陳凱之的題字蘊含著許多佛理,使人一看之下,頓時覺得意境悠遠,可畢竟平時和法海也是有些交情的,卻都默不作聲,想要作壁上觀。
陳凱之不得不感嘆,在這佛堂所在,也是處處都充斥著人性啊,人性之中,總有人情和世故的一面。
陳凱之卻是想要撕破這層人情,將這世故踩踏于地。
所以他依舊微微笑著道:“就如今日在此的諸位居士。”
他的目光掃視著眾人,帶著自信無比的樣子:“他們心中有了善念,這心里,便有了佛,佛存在于他們的心里,心里有了佛,即便不來這白馬寺,這福緣便已種下了,將來遲早會有福報的,諸位居士以為呢?”
這是一個幾乎讓人無法選擇的問題。
你看,你若是不同意,莫非是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根本沒有福緣,而是如這題詞中所寫的那樣,你是那作事奸邪曲兒想來焚香的人?正因為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承認?
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奸邪小人,何況這些人,多少對于佛祖有敬畏之心,是深信這世上有阿鼻地獄的。
因此那西涼使節率先點頭道:“不錯,西涼素稱佛國,君臣上下,都以禮佛為大事,可是禮佛的本質,卻是向善,心生善念,才是本質。”
其他人此時倒也紛紛頷首,這個道:“不錯,正是此理。”
“陳舉人真是一語道破本源啊,心自是在心中。”
原本以為一個陳凱之,法海倒還不懼,可此時見這些香客們都開了口,紛紛站到了陳凱之的一邊,這不啻是對法海的當頭一棒。
法海禪師頓時暈頭暈腦起來,宛如一道晴天霹靂,使他臉色猛地煞白一片。
這坑夠深啊…
他努力地定了定神,咬咬牙道:“若無香客,寺廟如何生存,誰來供養諸佛?”
陳凱之凝視著法海禪師道:“諸佛何須禪師來供奉?諸佛千變萬化,至高無上,佛祖莫非是因為供奉,從而庇護世人的嗎?禪師錯了,諸佛無需供奉,需要供奉的人,不是佛祖,而是禪師罷了,白馬寺有廣廈千萬間,良田數萬,難道這些,還不夠供奉禪師嗎?我入了山門,見外頭的香客,有的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餓著肚子,掏出錢財,難道,這是佛祖的本意?而入了山門,見了白馬寺上下的僧侶,卻個個紅光滿面,僧衣楚楚,這里的一磚一石,可謂精雕細琢,而所用的茶水,俱為上等,所吃的齋菜,選材無一不精,物華天寶,俱都凝聚于此,制成美味珍饈,只為滿足口舌之欲,而這些,俱都是民脂民膏,供奉佛祖的,也不過是幾縷煙香,這…也是佛祖所期望的?”
法海禪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想不到這陳凱之,竟…竟…
他有些慌了,只覺得心悸得厲害,情不自禁地手指著陳凱之,氣急下,口不擇言道:“你…你會下阿鼻地獄的。”
陳凱之原就不屑這法海的假仁假義,所有的憤怒,都迸發了出來,可此時聽法海如此一說,陳凱之卻是笑了,道:“我即便酒肉穿腸,美人在懷,可我沒做過什么害人的事,佛在吾心,何懼地獄?”
這時誰都看得出來,法海禪師此刻已是失態,陳凱之此話一出,這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想要做和事佬,卻猶豫著不好上前。
法海禪師則是死死地盯著陳凱之,怒道:“你…你不知所謂。”
陳凱之微笑道:“禪師,容我提醒你,你犯嗔戒了。”
法海禪師卻是捂起了自己的心口,厲聲道:“你心存不善,中傷我佛。”
陳凱之搖頭道:“禪師啊,不可妄語。”
法海禪師越加惱怒,厲聲斥道:“似你這樣擾亂佛門清凈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陳凱之嘆了口氣:“這是殺戒。”
“看來…”陳凱之凝視著他:“禪師并非是真正的佛門子弟,不過是打著佛祖的招牌,欺世盜名之徒而已。”
怒火攻心的法海禪師想要繼續反駁,可是一開口,一股血便自他的口里噴出,殷紅的鮮血,如蓬灑落,頓時血腥氣彌漫開來。
陳凱之此時卻不客氣了,咄咄逼人道:“你看,佛祖開眼了,果然是要懲惡揚善!”
法海禪師是真的給氣得吐血了,他哪曉得陳凱之卑鄙至此,竟拿這個做文章,倒好像是佛祖當真顯了靈,懲罰于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