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環受寵若驚,連忙湊到鄭公公的跟前,恭謹地道:“公公,依我看這陳凱之一定是染了風寒,身子不爽,所以…才無心做題,便匆匆寫些東西了事,歷來在丁戊號考棚參加鄉試的人,無一不中,許多人考完之后更是要大病一場,在學生看來,這陳凱之,怕也已經油盡燈枯了,只是在考試過程中硬撐著而已。”
這張清秀的面容里透著得意的笑,似乎看到了陳凱之的死期。
鄭公公想了一下,便頜首點頭,陰測測地笑道:“咱家也是這樣想的,這樣…很好,你做好準備吧,現在該放的消息都已經放出去了,接下來你該如何做,就不必咱來教了吧。”
曾環眉毛一挑,勾起薄唇,討好地笑著道:“學生明白了。”
大量的試卷已經收攏起來,鄉試考完的七日后就要放榜。
正因為如此,明倫堂里依舊是燈火通明,所有的考官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這第三場考試,題目乃是《安貧樂道》,鄉試的重中之重,也正是第三場的文章,考官們最喜歡的,也是看這樣的卷子。
因為這樣的文章,很有可讀性,比之前兩場策論和經史題,顯然趣味性增加了許多。
一份份優秀的試卷被送到了張儉和王提學的案頭上,二人對此,自也都是頗有期待的。
有時,張儉會興奮地念一篇文章,許多人便都隨之為之叫好。
足足閱了兩日的卷子,考官們的心情卻是漸漸變得枯燥起來。
是啊,看了這么多篇《安貧樂道》,誰讀了都免不了厭煩啊。
一開始還覺得可讀的文章,到了后來,也漸漸變得乏味了。
閱卷的時候,考官們必須都待在明倫堂,吃飯和出恭乃至睡覺,都不得離開半步。
因此許多人的面上都帶著倦意,更有人的心情變得煩躁起來。
張儉亦是如此,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試卷,心里想著再過幾日,也就大功告成了,這才又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就在這明倫堂死氣沉沉的時候,突然有人念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只這一句,卻仿佛給堂中的考官們打了一針強心劑。
大家不約而同地抬眸起來,開始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
單單這第一句,便給人一種新奇之感,何況這番話頗有哲理,歷來的名山名水,只是因為山川秀麗,大水滔滔而馳名天下的嗎?不,這是因為人們寄托了美好的事物在其中,它才有了靈性,寄托人的追思啊。
相比于其他枯燥無味的文章,大家卻都屏住了呼吸,想要細細聽聽這下一句的是什么。
那考官顯得很振奮,聲音帶著些許嘶啞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第一句就點明了主旨,這是簡陋的房子,只有我住屋里的人,品德好的話就不會感受到房屋的簡陋了。
這…難道不是安貧,不是樂道嗎?身處陋室,這樣的心境,實在給人一種超脫之感啊。
張儉身軀一顫,竟是瞠目結舌,他急于想要知道,下一句的又是什么,便急匆匆地說道:“快念。”
“苔痕上階綠,草色如簾青…”
一個考官如癡如醉得拍案,忘乎所以地道:“真是佳句。”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按瀆職之老形…”
灑脫,這份灑脫真是令人神往啊。
什么叫安貧樂道,這才是真正的安貧樂道啊,這等陋室中的生活,非但沒有人覺得苦悶,反而給人一種向往的感覺。
張儉捋著須,搖頭晃腦,神情愉悅,似也沉醉在其中。
他猛地抬眸,似乎想起了什么,怎么下面沒有了呢?
他忙抬眼,卻望向那念文的考官,著急催促道:“下一句呢?”
這考官倒吸了一口氣,顯得很是激動,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字一句頓道:“孔子曰:何陋之有!”
神了!
尤其這最后一句孔子曰,何陋之有。
以子曰來做結尾,正合了儒家思想。這最后短短的幾個字,可謂是點睛之筆。
真的神了啊!
張儉激動得發抖,其他考官也都呆呆地咀嚼著那最后一句,這句話是最神奇無比的,可謂妙手天成。
孔圣人的肯定,也就是為其下了最好的定論,論文當有論據,而引用孔圣人的話來當做論據,無疑是最無可辯駁的論據了。
而這篇文章最神奇之處就在于,其他的文章,都在喋喋不休的自稱自己不在乎名利,名利如何害人,讀書人該有淡泊名利之心云云。
可是此文,全文只有一個主旨——“陋室不陋”,陋室不但不陋,這貧困的生活,反而引發了無數的遐想,給人一種神往之感。
如此…不正印證了安貧樂道嗎?
在安貧樂道的人眼里,在這陋室都可以活得出彩,最后孔圣人的注解,更是無懈可擊。
一下子,所有人突的沉默了,明倫堂里落針可聞。
而每一個人,則都沉浸在這震撼之中,久久的回不過神來。
終于,過了好半響,張儉才忍不住道:“考生是誰?”
“這…”那考官不禁帶著苦笑道:“這是糊名卷,唯有閱卷過后,考官們離開了明倫堂,方可拆閱。”
張儉也隨之失笑,他怎么會不知道這個規矩呢?只是…方才是自己過于激動了。
隨即,他不禁感嘆:“今日主持大考,不料竟有這樣的文章,足慰平生了。拿試卷來吧。”
接過了試卷,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又是提筆,寫下了“極佳”二字。
這極佳的評斷,絕不是開玩笑的,一場考試,可能都不會出現幾個極佳,考生們若是得一個‘善’,‘甚善’,‘佳’之類的評斷,幾乎就算是一只腳邁進了舉人的門檻了。
而這連考三場的考生,若是有一場開始得了極佳,幾乎便可成為舉人,若是有兩個,那么勢必會進入三甲,至于三個極佳,這就實在太難太難,幾乎可以稱得上幾乎沒有可能。
有這篇文章珠玉在前,再看后頭的文章,考官們就更加沒有精神起來,他們總是忍不住拿這些試卷那那位山不在高的文章來做對比,這一對比,便更加覺得沒什么興趣,甚至令人有瞌睡打盹的感覺。
而在另一頭,陳凱之考完之后,匆匆的回到家中,看著自己一身臟兮兮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水燒水沐浴,再換上了一身干凈清爽的衣服,這才精神了不少。
現在,鄉試已經考完,他所能做的,其實就有等待了。
放榜的日子越來越近,雖說他性子素來冷靜鎮定,可心里也免不了期待,不過近來關于他府試之時抄襲的事竟是傳得更加不絕于耳。
歷朝歷代,但凡牽涉到了科舉舞弊,總是人們愿意過分關注的對象,這等掄才大典,若是牽涉到了舞弊,這是何等可怕的事。
陳凱之雖是足不出戶,卻也能感受到這氣氛。
他總是不徐不慢的樣子,卻似乎早已清楚,一場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就這樣,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
這個時候,陳凱之倒沒有太多糾結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暴風雨,這清早醒來,看了一下窗外,只見晨霧依舊還沒有散去,天色還在一片朦朧里,心里卻在想…這種日子,只怕那位吾才師叔又會來?
果然,這頭在想,外頭便有了動靜。
“凱之,凱之…”
陳凱之穿戴一新,徐徐出門,果然看到吾才師叔站在籬笆外,照例還有王府的侍衛,和兩頂轎子。
陳凱之心里搖搖頭,忍不住感慨,這位吾才師叔,也只有在湊熱鬧的時候,才會如此的熱心啊。
陳凱之和吾才師叔見禮:“師叔近來還好嘛?殿下現在如何了?”
吾才師叔依舊是那一派的仙風道骨,宛如山頂水澗的不世高人,他只含蓄地點點頭,用低沉的聲音道:“吾乃閑云野鶴,好與不好,其實沒什么相干,不過師叔總是惦念著你,聽說你這次考得不好?”
陳凱之愕然道:“這從何說起?”
吾才師叔瞥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陳凱之外強中干,現在還在死撐。
他捋須自信地說道:你就不要瞞著師叔了,老夫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可是你的事,還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眼眸輕輕一斜,看著陳凱之的目光里滿是惋惜。
“現在坊間都在傳,你府試有舞弊的嫌疑,這一次鄉試,只怕也是發揮得極不正常,十之八九,是要落榜的,不過不打緊,落榜就落榜吧,師叔莫非還會餓著你?”
陳凱之的眼眸似在閃爍著什么,卻顯得很淡定。
吾才師叔卻突然從陳凱之面上看出了什么,他皺著眉頭,連忙問道:“凱之,你在想什么?”
陳凱之忙搖頭道:“學生沒有想什么。”
怎么…怪怪的呢?
吾才師叔突然感覺有一點說不出的不安,似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他還想向陳凱之追問點什么,卻見陳凱之已經上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