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陳凱之的院落,小翠紅正提著一個水桶,她氣喘吁吁的,還未發育完全的身子宛如隨風飄搖的落葉。
她七歲就被老鴇子買下了,而今年紀還小,所以只能給歌女們做些粗雜的活,比如說提水。
過往的酒中客們,大抵是認得她的,見她這般樣子,不免風騷地搖著扇子調侃:“小翠紅,何時行笄禮?到時可讓周媽媽知會一聲。”
小翠紅不敢理,雙手提著桶,不得不將水桶吊在襠下,小臉憋得通紅。
此時,一個大腹便便的商賈經過,在她身后一摸,她嚇得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抬眸起來,卻發現對方朝自己哈哈大笑。
她連忙垂下頭,這時,見一只手提住了桶子,她下意識地想要躲,可這水桶卻被人搶下,對方的力道大的駭人,提著這水桶,仿佛無物。
身邊這時竟沒有了笑聲,這令小翠紅有些奇怪,她下意識地慌亂抬頭,只見陳凱之正站在她的身旁。
陳凱之提著水桶,不避人的眼光,身上的儒衫綸巾,齊齊整整的,此時即將要入夜了,歌樓已是燈火輝煌,這儒衫綸巾的少年,長眉下的眼睛,全無浮躁,顯得跟這里很是格格不入,可他很輕松地提著水桶,闊步而行。
一旁本想取笑小翠紅的人,一見陳凱之,也有人認得他,頓時不敢取笑了,只是他們的面上,都顯得有些怪異起來,這陳凱之即將要考試了,還和這些歌女廝混一起,真是…
小翠紅只一愣的功夫,便被提著水桶的陳凱之甩在了身后,等她回神,連忙她小跑著追上去。
小翠紅在后頭邊跑邊看著前方,莫名的竟覺得陳凱之孱弱的背影,顯得格外的高大,一顆穗穗不安的心,也頓時放下來。
陳凱之熟稔地拐到了閣樓的后院,輕松地將水桶中的水倒入了浴桶里,而后才放下了水桶。
小翠紅踟躕上前,俏生生的臉上帶著幾分慌亂,嚅囁著道:“陳公子,我…我聽說,你若是和我們走得太近,府學里的學正若是聽了,肯定要訓你的。”
陳凱之淡淡一笑道:“有的人請我和她挨一起,我還要千方百計的擺脫呢,可是你不同,噢,還需提嗎?樓上的這些姑娘,還真是糟踐水啊。”
小翠紅忙搖頭道:“不用了,謝謝陳公子。”
陳凱之便道:“噢,那我回去讀書了,對了…”
他突的想起什么,旋身道:“等你行笄禮的時候,也要記得通知我。”
“啊…”小翠紅呆了一下,面色羞紅,吃吃道:“陳…陳公子若是…若是…其實…”
陳凱之笑了,很放松很親和地笑,沒有在外與人撕逼時那種笑容背后隱含的深意,隨之道:“我買你做丫頭啊,雖然肯定不如樓上你這些姐姐們這般有這樣多的胭脂水粉,卻總不至讓你吃苦挨餓的。”
“呀…”小姑娘心里竟有些小小失望,又大喜過望:“真的…好呢,我一定叫人知會陳公子的。”
陳凱之又笑了笑道:“走了啊。”
說罷,他便踱步而去,背著手,沒入這光怪離奇的燈火,人情世故啊,他走出了院子,回眸看了一眼這歌樓,這里的周媽媽,其實對自己也算頗為敬重。
他深信若是想買下小翠紅,周媽媽一定不會拒絕的,可她也知道,周媽媽在小翠紅的身上花費不少,為的就是笄禮之日。此時提出這個要求,勢必會引起對方心中的小小不愉快,所以…等笄禮那一日吧,至少在這里多做一些事,在周媽媽的心里,也算是值回了一些票價。
本心的,他不太喜歡周媽媽,卻也必須懂得這個世界的人情世故,盡力地使自己不去冒犯別人,即便明知對方心思深沉,亦是如此。
只是…他抬頭看一眼隱沒在云層中的那只有微光的星辰,今夜的星辰,黯然無光,只是…陳凱之繼續想,為何面對鄭公公這樣的人,自己卻不能折節彎腰呢?
他哂然一笑,搖搖頭,喃喃自語:“或許,這便是我,看穿了再多的事,有些事,卻總是做不成,我…便是我吧。”
時間眨眼而過,又過了幾天,便到了領考號的日子了。
考試的時間地點,都需張榜出來,除此之外,諸生都需去領考牌,考牌上,會有考棚的位置。
為的便是在開考之后,生員們能迅速找到自己考試的位置,而不需像菜市口一般喧喧鬧鬧。
清早起來,陳凱之匆匆洗漱之后,便準備動身趕去文廟領考號,可還沒等他走出門,便聽到外頭有人得意洋洋地叫著:“凱之,走,師叔帶你去領考號。”
吾才師叔…
陳凱之不禁汗顏,有時候倒也真服了他,怎么總對自己這么熱心呢,能不這么熱心不?
陳凱之忙推開門,卻頓時被眼前的陣仗給嚇著了。
只見兩個王府的護衛腰間插刀,手按刀柄,佇立門庭之外,這門口則是兩頂大轎,這一眼就看出不是尋常雇傭的小轎,一看便知不凡。
而吾才師叔呢,卻是直直地站在轎子的一旁,正捋著長須,衣袂迎風飄飄,單靠這姿態,便給人一種文曲星下了凡塵,若他是個女子,定是那種妖艷賤貨的類型。
陳凱之尷尬癥又犯了,不得不上前行禮道:“師叔。”
“啊…”吾才師叔說話時,眼睛是上挑的,這種輕描淡寫的姿態,竟有一種特么的知道他斤兩人很想揍他,不知道斤兩的人想跪下膜拜的感覺。
他很是風淡云輕地道:“鄉試在即,要放考號了,老夫一直將此事惦記在心上,你啊,就是舍不得錢,走著去文廟,怕你受累,老夫是你師叔不是,總要關照你的,走吧,老夫送你去。”
陳凱之咋舌,看著外頭的護衛和轎夫,不禁道:“這…是郡王府的?”
吾才師叔眼角微微一挑,神色不變,輕輕道:“其實老夫不貪慕這等人間的富貴榮華,藤轎坐得,驢子也騎得,只是殿下盛情難卻,老夫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很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聲嘆息,便已鉆入了轎子。
陳凱之感覺自己要憋出內傷了,卻也只好搖搖頭,跟著嘆息道:“是啊,我也不睦虛名,可師叔的盛情太難卻了,只好勉為其難,師叔,這轎子是不需付轎錢的吧。”
吾才師叔已鉆入了轎里,聽到了陳凱之的話,猛地掀開轎簾,嚴厲地瞪他道:“瞎說什么胡話,就算要付,那也是師叔付,快上轎。”
陳凱之心里一松,看來果然是不需付錢的了,否則師叔怎么會說出如此‘豪言壯語’啊?
匆匆上轎,待到了文廟,文廟這兒已張了榜,不過最緊要的還是領取考號,領考號的地方人多,擁擠不堪,吾才師叔對那兩個護衛吩咐兩句,護衛便毫不猶豫沖上前,將人推開,給陳凱之讓出一條道來。
陳凱之微微皺眉,卻還是快步上前,這里早有文吏準備好了,陳凱之報了姓名,那文吏笑吟吟地道:“原來是陳生員,久仰。”
說罷,文吏便取了考牌給陳凱之,只是那文吏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考牌,面上卻變得古怪起來,邊上有人眼尖,不禁道:“陳生員,你是在丁戊號考棚?”
陳凱之將考牌收了,卻是笑了笑道:“慚愧。”正待要抽身離開,好讓身后的人來領考牌。
可方才那人的聲音不小,不少人都驚訝地看著陳凱之,連文吏都覺得蹊蹺,卻默默不做聲。
這時有人不平地道:“丁戊號啊,陳生員難道不知嗎?那里乃是考場的最角落,邊上便是高墻,陰暗潮濕,我聽人說過,在那里考的,便是烈陽高照的白日都不能視物,陰森森的,寒氣也是逼人,噢,那兒還有穿堂風呢,一股股陰風,有人裹了冬衣去,都不免要生寒病呢,這樣的地方,莫說是考試,便是多呆片刻,都是難上加難的,這可是考三日啊,陳生員,便是健壯之人,都要吃不消,何況是身子孱弱得很的?”
又有人也像是想了起來什么,也隨之道:“不錯,考了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聽說過有人在丁戊號考棚高中的,十幾年前,金陵也有一個才子,也不知道如何,竟也是在這里考,那一年竟是馬失前蹄,直接落榜了,三年之后,方才一舉高中,名列三甲之列。”
眾人七嘴八舌的,一個個開始惋惜起來。
“還以為這個號已經取消了,怎么還…”
人群之中,那曾環也在其中,聽了之后,面上勾起一抹諷刺的笑。
上一次陳凱之對他實在很不客氣,直到現在,他還沒氣消呢,現在想到陳凱之被分在了丁戊號的考棚,頓時明白這是鄭公公的杰作,他心里不由竊喜。
丁戊號,是這倒霉的丁戊號呢,這陳凱之便有天大的文才,到了那丁戊號考棚,莫說考試,便是能不能好生生地走出考場都成問題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