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同知不知所蹤,可是金陵上下,卻沒有人管顧得上,各縣都需要賑濟,何況他畢竟現在是金陵的最高長官,誰也奈何他不得。
朝廷沒有旨意,即便他犯了天條,誰又奈何得了他?
到了次日清早,在陳凱之家的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音,陳凱之還在睡夢之中,咕噥著道:“無極,去開門看看。”
沒有響動,他方才一骨碌翻身而起,茫然地看著這空蕩蕩的屋子,心里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頭,無極…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定會回來的,這一點,陳凱之深信!
聽著外頭的聲音越加吵雜,陳凱之連忙起床穿衣,戴了巾帽,理好了儀容,拉開了門,便見這小小的庭院外,竟是水泄不通。
只見許多人挎著籃子,有人抱拳作禮:“陳生員,多虧了你啊。”
“我爹的病已是痊愈了…”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啊。
他心是有些虛的,忙跨前一步,朝眾人團團作揖:“這不是學生的功勞,乃是太祖高皇帝。”
結果他的聲音很快被無數的聲音淹沒,納尼?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既然來謝我,難道不該聽我把話說完嗎?
倒是這時,周差役帶著衙里的公人來為陳凱之解圍:“陳生員,縣公請你到縣里去一趟。”
陳凱之便抱歉的朝眾人行了禮,連說抱歉,由差役們護衛著到了縣衙。
江寧縣后衙廨舍里,朱縣令紅光滿面,他本是被軟禁起來,昨日傍晚被人放出,卻是不曾想到,陳凱之這個家伙居然咸魚翻身,而自己也跟著水漲船高。
見了陳凱之來,不待陳凱之行禮,朱縣令便率先鄭重其事地朝陳凱之行禮道:“本官帶江寧縣二十三萬百姓,多謝賢侄。”
陳凱之連忙側身避過,回禮道:“學生萬萬不敢當,這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
朱縣令只淡淡笑了笑,道:“嗯,不錯,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凱之啊,本官已經預備好了一份奏疏,預備快馬發出去,細細想了想,還是決心給你看看。”
說著,他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紅色的奏本,要轉交陳凱之。
陳凱之知道,這份奏疏是奏報金陵的災情,里頭肯定添油加醋的說了自己許多的好話。
陳凱之心里想,朝廷命官,要上奏疏,卻讓自己先行過目,朱縣令的意思,不言自明啊。
當然,陳凱之可以接過去,好好看一看,然后說一聲,多謝大人美言。
可是陳凱之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他擺擺手道:“大人,學生還是不看了吧。可是學生還需多謝大人。”
朱縣令微楞了一下,隨即卻是笑了。
朱縣令給他看,是拉攏陳凱之,你看,陳凱之我可說了你不少好話呢。另一層意思,則是顯出朱縣令對陳凱之的信任,朝廷命官預備發出的奏疏,居然給一個生員看,這若是傳出去,可是容易遭致非議的,而朱縣令破這個例,就表明了對陳凱之的絕對信任。
陳凱之不看,乍看上去是不近人情,可是后頭一句多謝大人,卻表現出了很聰明的一面,大人,其實我不看,也知道大人為學生說了不少好話,學生不看,也是出于學生對大人的絕對信任,因為學生信得過大人,所以這奏疏即便不看,也知道大人一定費盡心機的為學生美言。
這…就是戰略互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戰略伙伴關系。
朱縣令很有深意地看了陳凱之一眼,跟這個年輕人說話,真的不費力啊,倒是自己,顯得有些落入俗套了,他笑呵呵地將奏疏收起,便道:“同知楊進,已是不知所蹤了。”
陳凱之道:“他知道大禍臨頭,定是會逃之夭夭的。”
“是啊。”朱縣令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道:“真是可惜,不過此人這一逃,如喪家之犬,也算是自食其果。”
陳凱之眼眸一閃,道:“縣公,他還活著?”
“嗯?”朱縣令抬眸,帶著狐疑地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道:“他只要還活著,就不算自食其果。”
朱縣令哂然一笑:“可又如何呢?”
陳凱之也一笑:“是啊,人去樓空,不知所蹤了。”
拜別了朱縣令,已到了傍晚,陳凱之回到家里,卻見庭院里堆放了不少臘肉、雞蛋,這想必是感激自己的百姓送的,足足幾十籃子,陳凱之一拍額頭,哎呀,可惜沒有冰箱,臘肉倒還好,直接可以懸在屋檐下,雞蛋該怎么辦?難道孵出一窩小雞,養著等它們長大了下蛋?
好吧,未來幾日都得吃蛋了,蒸蛋、煎蛋、蛋餅、蔥花炒蛋、蛋湯。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幕降臨,陳凱之卻無心讀書,他似在等待什么,到了子夜時分,外頭傳來了細碎的腳步,接著,便有人叩門。
陳凱之開門,外頭是幾個差役模樣的人,陳凱之朝他們笑笑,行禮道:“吳大哥,鄭大哥…”
這幾個差役,當初都在疫區里,結果瘟疫爆發,他們也陷在里頭,幸虧陳凱之施救,否則現在早已成了皚皚白骨。
吳差役乃是縣里的捕快,朝陳凱之行了個禮,敬重地道:“陳生員,人已尋到了。”
陳凱之面上沒有表情:“煩請帶路。”
說罷,便隨著幾個差役出了門,月如圓盤,瘟疫雖已經控制,金陵已恢復了人氣,可是在這子夜時分,除了狗吠之外,不見人煙。
踏著灑落街上的細碎月光而行,陳凱之腳步并不快,幾個差役,也沒有和陳凱之說什么,引著他穿過許多小巷,緊接著,便到了城郊的位置。
這里雖隸屬于金陵城,卻主要負責供給金陵蔬果,附近多是田埂和農地,陳凱之一深一淺地走著,心里沉默。
到了一處農舍,幾個差役朝陳凱之點了點頭,陳凱之朝他們作揖:“是這里嗎?”
“是的。”
陳凱之道:“多謝幾位兄臺,你們就送到這里吧。”
“這…”吳差役微微一愣:“陳生員,這不妥…”
陳凱之淡淡一笑道:“這是私事。噢,能否借利刃一用。”
月下,陳凱之提著陌刀,已走入了農舍。
農舍雖是拴住了,可幾個差役一腳便踹開。
里頭傳來驚呼。
陳凱之一步一搖地步進去,便見一個穿著里衣的男子自榻上翻身而起。
這里很簡陋,卻還算干凈。
而這個年近五旬的人,正是楊同知。
楊同知駭然地看著陳凱之:“你…”
陳凱之不疾不徐地道:“楊同知,我們又見面了。”
楊同知面色冷峻:“你是…是如何尋到這里的…”
“很簡單。”陳凱之鎮定自若地在屋里坐下:“我從疫區出來的時候,就料定,你大勢已去,那時候,想必你應當會逃之夭夭吧。所以,出了疫區之后,便有幾位朋友,一直盯著你。這里…倒是個藏匿的好去處,別人都以為,你已逃出了金陵,萬萬想不到,原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會想到,在這果園深處,會藏匿著一個曾經的金陵同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