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草不夠了!”
李韶一怔,盯著面露愁色的李承志。
見他神色不似做偽,李韶稍一轉念,心中陡然一沉。同時也明白李承志為何如此發愁。
這一戰,雖說破了蕭、隴二關,又占了涇州,岐州等十一郡八十九縣,繳獲的糧草足百萬余石。
乍一聽很多,但也只是相對而言。如果不算西海出征的十萬兵卒,只計予此戰中俘獲的十數萬降卒和民壯,一人足可分得十石糧還有余,逾一千余斤。便是全都當豬喂,吃兩年也綽綽有余。
但莫忘了,李承志已占岐、涇二州,并高平鎮,等于偌大的關中,已有近半已歸西海。
而這兩州一鎮,百姓鎮民近有百萬戶,逾五百萬人口,整整是降卒的四五十倍。就那一百多石糧,撒出去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而好死不死的,眼見夏收在即,涇、岐、豳三州近七成的糧田卻被元欽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還拿甚么讓百姓過冬,更惶論到明年夏收還有整整一年?
更過份的是,關中的豪強、士族、世家、門閥等,或是鼠目寸光,或是被逼無奈,個個都似昏了頭似的向朝廷獻粟買官,也就將將留夠了一年的口糧。
如此一來,李承志就算想殺雞取卵,劫富濟貧也不可能了。
李韶眼中浮出一絲怒色,咬牙切齒的罵道:“元欽用心何其惡毒,該殺!”
便是將元欽千刀萬剮,又有何用?
所謂兩軍對壘,勝者為王,無所不用其極。若是換作他,也不一定就干不出來…
李承志暗暗一嘆,沉聲說道:“僅憑如今的存糧,便是頓頓吃草,也絕對養不活兩州一鎮近百萬戶百姓。故而須另圖他謀…前幾日,尚書(崔光)回河西督收夏糧,起程時曾與我秉燭夜談,并留下上下策…
其一,徐徐圖之:就地退守隴西,只駐守隴蕭二關,并高平與金明等關中門戶,將這瘡痍滿目,窮困流離的關中留給朝廷,看他如何作為…
朝廷若是進,便會收復兩州各郡各縣,駐以兵卒,派以口糧,并遣以民夫,以備來年春耕。而如此一來,就要做好再被我再占一次,再搶一次的準備。
所以我以為,朝廷十有八九會退。也就是待我退兵之后,將兩州百姓徹底遷入關東與河東,或是六鎮…故而此策,只能占地,而非留人。”
根本不用他以為,既然明知西海還會打進關中,皇帝也罷,元懌與朝廷也罷,便是再蠢也斷不會做出資敵的行徑。所以十成十會遷盡岐、涇二州百姓,遷往洛水以東。
李韶猛一搖頭:“不妥…若就地撤兵,那此戰有何意義,就只為攻占蕭隴二關,日后只偏居于河西?日后若再想圖謀中原,兵源、糧草又從何而來?更有甚者,此次若是撤了,下次再想占,就絕不會這般輕松了…”
“尚書也知不妥,所以才有上策:趁熱打鐵!如今朝廷大敗,正是士氣盡失,軍心惶惶之際,我軍當以破竹之勢,盡復關中全境。
雖然涇、岐、豳三州的糧田被元欽燒了個七七八八,但五州中最為富庶的華、雍兩州還在,若得這二州之糧草,未必不能養活關中…”
李韶在心中稍一盤算,便知此策才為老成之道。
雖說隨元欽潰入雍華兩州丁壯足還有近二十萬,但大半皆為民夫,少半亦是敗卒,不但是烏合之眾,更是敗軍之卒,殊無軍心、士氣可言,又豈是西海虎狼之師的敵手?
說不定都用不到兩個月,便能長驅直入,盡復關中。
但也并非沒有后顧之憂。
“若元欽故伎重施,將華雍兩州的糧田也盡數燒了呢?”
“若朝廷真敢這般作為,使關中赤地千里,那就不要怪我釜底抽薪!”
李承志冷聲笑道,“兩百萬戶百姓,逾千萬口,若是全部逃入河東與京畿之地,又是何等光景?”
李韶只覺頭皮都麻了。
整個元魏才多少人口?
不過五百多萬戶,不到四千萬而已,而關中近占三成。若全部涌入大河以東,河東與京畿焉有不亂之理?
河東一亂,前年才被高肇禍害過的冀、定等州自然也就亂了,更是阻絕了洛京與六鎮之路。
算來算去,朝廷就只余大河以南小小的一個角。說不定都不用李承志出兵,洛陽就被流民攻破了…
“當然,此計甚是惡毒,能不用,則不用。但須讓朝廷知道,真若是逼急了,我定然用的出來。是以明知是欽鴆止渴,資糧予我,元欽也絕不敢再燒兩州良田…”
“那就打!”
李韶以拳擊掌,滿臉都是興奮之色,“西海之軍制、戰法,乃至兵械皆與眾不同,便是某雄心未老,怕也是無法幫你領軍。但好在予關中尚有些許薄名,自當為你籌動糧草、坐鎮后方,你放心出征就是…”
“好,那就謝過世伯!”
李承志點頭應下,又溫聲笑道,“不過還有一事要勞煩世伯:可否幫小侄寫幾分信?”
“寫給誰?”
“河東諸世家…”
李韶稍一轉念,便知李承志的用意:這是準備勸降?
計謀老套無所謂,有用就行。更何況對世家、士族而言,沒有什么比家族延續更重要。
只要不是眼瞎心眼之輩,自然能看出孰強孰弱。這些墻頭草心里清清楚楚:便是還不到做出選擇的時候,也該韜光養晦才是,而不是爭做出頭鳥。
李韶更是信心大增,朗聲笑道:“備紙墨來!”
他筆走龍蛇,不多時便寫就一封。李承志接過后略微一掃,稍稍點頭,便令李孝先裝入信封。
李韶興高采烈,靈思如泉涌,李承志再不打擾他,只是于案后坐定,又從文書中尋出一封圣旨。
圣旨是前幾日由洛陽送來,與崔光、張敬之商討后,崔光才回了河西。
隔河而治?
看來朝廷是真急了…
天上飄著綿綿細雨,時下時停,已接連五六日。
細雨將青石臺階沖涮的油亮,階下已積了水,時而就會冒出一個水泡。
望著陰沉的雨天,聽著堂外的嘈雜,薛景茂臉上的肉皮不由自主的抽搐。
薛氏是河東世家,自西晉末時便為汾陰豪族。歷石武。符堅、姚泓,后又降了劉裕。其間族中子弟或為領兵大將,或為郡守刺史坐鎮地方,可謂顯赫一時。
宋滅時,曾祖薛辯舉族投附元魏,被太武帝之父明元帝賜為汾陰候。
后經孝文帝降爵,汾陰候便成了汾陰伯,自有嫡支繼承。但庶支子弟也跟著沾了不少光,其中更不乏驚才絕艷之輩。
薛景茂之父薛聰生前極受孝文帝信重,任過專事王駕的直閣將軍,更隨孝文親征,時任司馬,回朝后又任御史中尉,九卿之一。
元恪繼位后,薛聰出任齊州刺史,卒于任上。二子一庶一嫡,才能稍遜其父,卻也未墜門楣。
薛景茂雖是長子,卻是庶出,起家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壞。元雍任司州牧時,他才只是司州紀室從事(記室類秘書,主撰寫章表文檄,從事則是紀室的助手,從七品)。
但機遇來了,擋都擋不住。只短短六年,他已是官至五品的一郡太守。
薛景茂自忖運氣不差,就是可惜生錯了時候。
就如此時,眼見風消雨歇,如鉛山般厚重的烏云也漸漸散云,天似是有放晴的駕勢,薛景茂的眉頭卻越皺越深。
雨若下個不停,自然會影響夏收。眼見天晴在即,他該高興才對?
只因趙興郡的夏糧,早已被官兵臨走之際的一把火給燒了個精光,還收個鳥毛?
若是叛逆趁勢攻來也就罷了,到時百姓自然以為是叛軍所為。且逆賊勢大,無可匹敵,不論是士族還是草民,自然只能忍氣吞聲。
再者李氏并非窮兇極惡之輩,只要攻了城,占了地,自然要管百姓死活。
但見鬼的是,堪堪追至涇州安定郡與趙興郡臨界之地,叛軍竟不追了,任由官兵潰散。
叛軍未入郡境半步,便是薛景茂臉皮再厚,底限再低,也說不出燒毀糧田是叛逆所為。
百姓也不是傻子,更何況還有亂兵過境之時,據塢堡而守的豪強部曲親眼所見,薛景茂就是想栽贓也不可能的。
是以待局勢稍稍平定,郡衙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若非陰雨連天,郡衙怕是早都被攻破了。
即便如此,衙外依舊圍了不少無糧渡日的饑民。薛景茂只能令吏員抬出庫中所余不多的倉糧,在衙外施粥。
而待這天一晴,郡治以外的諸縣之民必然蜂捅而來,到時定然會激起民變。
饑民憤怒無處發泄,他這郡守又如何能幸免?
薛景茂又是悲憤,又是恐懼,臉上的五官擰做一團。
“咚咚咚…”
門被砸的如擂鼓一般,薛景茂雙眼一瞪,大聲喝問道:“何人擊門?”
門后就守著衙役,隔著門縫問了幾句,踩著雨水飛奔而來。
“使君,大事不好…七日前,長武縣民圍至縣衙,縣令無奈,出面安撫。但當知縣倉中也無余糧,流民當即舉事,攻破縣衙…自縣令下,縣中官吏、役員三十余口,皆被匪民分尸生啖…
只三日,叛亂便波及定安、定平二縣…匪首號稱‘平天將軍’,已予長武聚十萬眾,定于丙辰日出兵…”
丙辰日,不就是后日?
明知李氏叛逆不可匹敵,這伙流賊安敢以卵擊石?
一旦出兵,必是往郡城而來。
再想到長武縣令并縣中官吏皆被饑民分尸生食,薛景茂駭的一個激靈。
“快,急報予刺史…”
“喏!”
屬下飛奔而去,薛景茂又急聲吼道:“校尉(郡尉)去了何處?”
“使君,趙郡尉與范郡丞予昨日皆稱病回府,閉門不出…”
長史提醒了一句,又往前一湊,將聲音壓的極低,“使君,你莫非忘了前日的那封信…”
薛景茂稍稍一愣,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直至白中發青。
信乃姑臧候李韶所寫,滿紙透盡“棄暗投明”之意。他也不是未動心動過,但最終還是忠君思想作祟,未予回應。
而郡尉與郡丞雙方告病,薛景茂也只以為這兩個是被圍在衙外的流民嚇壞了,還曾暗暗譏諷過。但此時經長史提醒,他才悚然一驚:那兩個,怕是早已料到今日之局面,已然有了決斷?
但問題是,這已過了兩日,天知道這兩個狗賊暗中竄通了多少?
更有甚者:大敵臨城,郡民本就人人自危,夏糧盡焚更是如雪上加霜。如今再要是得知十數萬流匪將予數日后就要攻來,郡兵與百姓會如何應對?
總不能如長武縣一般,被流民活活分尸,生生吞下吧?
便是用腳趺頭猜,也定然是殺了他這個太守,降了流匪…
“使君,已是火燒眉毛,萬萬不可猶豫,不論是逃,還是…嗯,還是速速定計為好。不然待流民起兵的消息散出,難保如趙郡尉之流不會先下手為強,拿使君的人頭祭旗…”
“逃?說的輕巧,往哪里逃?焉知東南的麻亭、永壽、三水等縣是不是也反了?”
見薛景茂臉上陰晴不定,長史猛一咬牙:“那就降…降了李氏,總好過被饑民活剝生吞。再者朝廷不仁在先,棄我等而不顧,就勿怪我等良臣擇木而棲…”
薛景茂本想說一句“兩軍對壘,勝者為王”,但話到了舌下,卻遲遲吐不出口。
堅壁清野,以免資糧于敵這無可厚菲,但錯就錯在,朝廷棄一郡之百姓而不顧。
自涇州刺史撤數千潰兵經趙興郡退走,又順手燒了糧草,至今已然近月。薛景茂飽讀史書,更治理地方近十載,焉能不知楊鈞此舉會造成什么后果?
但急報往州城送了上百封,卻皆是石沉大海,竟連句敷衍之語都無?
薛景茂焉能不知,朝廷已將趙興郡這四十萬子民視為雞肋…
圣人大義雖有“忠君”,亦有“愛民”。
既然你不仁,那就莫怪我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