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賜你旌節、金令,允你便宜行事…先予夏州宣旨,待見過高肇,無論他降與不降,你即刻南下,先至關中。到時可遣涇州別駕楊舒為使,出使西海…”
稍稍一頓,高英猛的一咬牙:“若李承志不應,或是楊舒亦如崔光、魏子建一般似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你便先抵吐谷渾,再由敦煌入柔然…若是蠕汗丑奴不允,你再入高車并高昌…”
便是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但高英依舊殘存著一絲幻想:萬一李承志念二人之舊情,更或是不愿玉石俱焚呢?
但元澄早就絕了念想,反而一臉決然:“臣遵太后命!”
三月前遣崔光入涼,高英與元澄、元詮就商討過無數次。若李承志原降自然是皆大歡喜,若他不原降,那就只能出此下策。
予情理而言,元魏的拓跋氏,吐谷渾的慕容氏,包括柔然王室郁久閭等,皆出自鮮卑。便是拓跋氏逐步漢化,但比起南梁,元魏皇室與另外兩家有天然的親近感。
是以高英也罷,元澄與元詮也罷,都傾向于向胡族借兵。
至于借兵的籌碼,則是自關中運來,之后又東拼西湊的千萬余石糧,兩千余萬匹麻、絹等。除此外,還有萬余副俱甲,并附經李承志改良的鍛兵之術。
糧與甲也就罷了,關鍵是鍛兵之術,予還未開化的柔然而言近如至寶。
朝廷此舉與飲鴆止渴、授敵予柄無異,但已至如此局面,若是不借兵這天下必失,元魏必然滅國。若是向胡族借兵,至少還能茍延殘喘一時三刻,是以高英與元澄都已顧不得了。
見元澄應下,高英又看向元詮:“安樂王!”
元詮微微一顫,連忙應道:“臣在!”
“任澄王離京后,軍政兩務便由你暫代,若有不決之事,需即刻秉奏,萬不可自做主張,或是有意懈怠…”
“臣自當事無巨細,日日予太后秉呈!”
“嗯!”
高英輕點了點頭,“若高氏歸附,北地與六鎮安定之后,你就要著手將京中之糧、甲運往關中。等胡軍入境,再遷你為監軍,掌負與外軍聯絡之務…”
元詮嘴里直發苦。
這是怕元澄一個人背不動這口鍋,所以又拉自己也當做墊背的?
但形勢不由人,元詮哪敢說半個“不”字?
他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動聲色,很是恭敬的應下:“臣自當竭心盡力!”
“如此最好!”
臉上仿佛戴了面具,高英不見半絲悲喜,又朝著元澄遙遙一福:“值此風雨飄搖,存亡繼絕之際,萬望王叔以江山社稷、祖宗基業為重…”
若顧了江山社稷與祖宗基業,自然就不計較個人之得失。至于名節,更是連屁都不如。
太后,你就是這個意思吧?
元澄心如死灰,五味雜陣。有心回應一句,嗓子里卻如塞了一塊布,噎的他說不出半個字。
無意識的“唔”的一聲,元澄重重的往下一拜。
“宜早不宜遲,盡快啟程吧!”
高英硬是擠出了一絲笑,目送元澄與元詮離殿。待二人剛剛邁下臺階,殿外的黃門堪堪合上宮門,就如抽掉了所有的筋骨,高英如一灘泥一般的癱在了大殿之上。
五官扭曲,似是擠做了一團。淚水仿佛泉涌,不停的往下流。嘴張的如同罐口,上顎的小舌一顫一顫,嗓中發出“呃呃”的怪響。
乍一看去,如瘋似傻,猙獰如厲鬼一般。
小皇帝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尖叫,手忙腳亂的往后爬。
秦松就侍立在一側,三步并做兩步,忙將高英扶起:“太后…太后?”
連喚了三四聲,高英殊無動靜。秦松又急又怕,猛一咬牙,曲起大拇指掐向了高英的人中。
足足三四息,才聽高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兩只手如鐵鉗一般抓著秦松的雙臂。
老太監感覺自己的兩條胳膊仿佛要斷了一樣,偏偏還不敢呼痛,只能苦苦忍著。
他又低聲喚道:“太后…太后?”
高英依舊如失魂一般,雙眼緊緊盯著殿頂,嘶聲哭喊道:“李承志,你為何要如此逼我?”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四野皚皚,渾然一色。正值午后,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的白光映的人眼難睜,也逾發的冷。
金明郡距夏州州城統萬城還不到兩百里,奚康生與崔延伯率軍,足足將元澄送出了一百里以外。
再往前數里便是長城,已隱約能看到邊墻的輪闊。而夏州的輕騎就在墻內游戈。
再要往前,就不是招撫,而是進逼了。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二位,請回吧!”
元澄雙手抱拳,朝著奚康生與崔延伯深深一拜。也不等二人回禮,便踩著錦墩登上了大車。
酈道元也抱了抱拳,登上之后的一輛。又聽一聲“起駕”,數百甲騎護著儀仗,浩浩蕩蕩的往北行動。
當先一騎摯著圣節,其后一騎由摯使旗,之后才是五色旗、金瓜、寶頂。
而前前后后,只是車駕就有十八輛之多。若論規模格,已然是“天子小駕”的程度,可謂給足了元澄顏面。
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元澄定愿如先帝之時,被困了京中做了閑散宗室,也不愿要這一時半刻的風光。
二人坐在馬上,目送元澄遠去。也就走出了兩三里,便有夏州甲騎迎了上來,稍一停頓,足兩三千騎護在左右,進了燧城。
奚康生皺著眉頭,狐疑道:“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兩日相處,老夫總覺得首輔話里話外,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莫不是怕高肇惱羞成怒,魚死網破?”
怎可能?
“高肇老謀深算,狡詐如狐,素來謀定而后動。如今已知朝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焉敢孤注一擲?”
崔延伯捋著胡須沉吟道,“依下官之見,任城王所慮并非此事,應是另有所憂?”
那就是為勸降李承志發愁了。
也不只是元澄以為,但凡對其知之一二之輩,就如奚康生,又如李韶、楊舒,無不認定李承志必不會受朝廷招撫。
不然絕不會拒不于崔光、魏子建相見,卻先將元鷙與羅鑒打了個落花流水。
而且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銖錙必究。元澄雖不似高肇、元英一般屢次置他與死地,但也為罪魁禍首之一,是以元澄此去便是無性命之憂,也必然會受些折辱…
這么一想,好像就能說的通了!
奚康生暗暗一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我只需謹遵朝延鈞令:若是三日后還不見任澄王回返,便盡起大軍,玉石俱焚…”
真要拼個魚死網破?
崔延伯心中一凌,又抬頭往四處看了看。
除了雪,還是雪,遠處那道邊墻,就如落在白幔上了一條爬蟲。
如此三九寒冬,手都不敢往外伸,還如何布陣,如何攻城?
但起戰事,凍死凍傷的絕對比戰死的多上幾倍。
太后與諸公莫不是瘋了?
心中暗忖,見奚康生已然鉆進了車里,崔延伯搖頭一嘆,往自己的儀駕走去。
“道鎮兄,一年不見,別來無恙?”
高肇滿臉堆笑,仿佛見了多年的老友,不是一般的熱情。
元澄卻滿面肅然,只字不應。見高肇只是略略拱手,殊無敬意,他才冷聲:“高首文,你即稱此次起兵,只為清君側,制奸臣,以還天下朗朗乾坤,那為何見節不拜?”
甫一上來就是下馬威?
看元澄手指天子旌節,疾言厲色,高肇心中微微一沉,朗聲一笑:“任城王莫急,便是要高肇跪拜,也該等見過圣旨,知道太后與陛下如何處置高某之后再看…”
意思就是其中但凡有一條不合高某心意,這君之禮,不論也罷。
看他昂首挺胸,滿臉倨傲,似是有恃無恐的模樣,元澄冷冷一笑。
已然死到臨頭,卻不自知?
也罷,看你能嘴硬到幾時?
元澄再一個字都懶的多說,隨著高肇指引,入了統萬城。
這里原是赫連氏的王宮,太武帝滅大夏時,一把火燒了個干凈,但主體還在。之后略微修繕,便成了夏州州城。
進了衙堂,元澄一個字都不愿與高肇寒喧,甫一座定,便指著酈道元說道:“與此等奸賊,無需多費口舌,將那兩道圣諭予他,只問他應是不應!”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如今朝廷勢弱,更使高肇有了底氣。
他臉猛的一沉:“既然不愿與高某多費口舌,任城王又何必不畏嚴寒遠赴千里?倒不如一紙詔下,令奚尚書將我平了就是…”
元澄面無表情的說道:“不急,待你看過圣諭再論也不遲!”
說話之時,酈道元便從中書郎手中接過圣旨,也不宣讀,只往前兩步,攤在了高肇面前。
此舉可謂是大不敬,但高肇心知肚明:元澄與酈道元看不起的并非圣旨,而是他高肇。
心中頓生無名怒火,但圣旨都已攤開,左右只是幾眼的功夫,高肇又壓下了火氣。
只看第一道,高肇猛的一喜: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賜高肇為夏國公,世襲罔替。其下附逆之臣另賜候、伯等爵…
但再看第二道,高肇雙眼一突,便是他城府如山,也禁不住的渾身一顫。
他才只是國公,而李承志卻直接封王,更賜鐵契,與國同休?
而這只是其次,更令高肇驚駭的是:太后與諸公皆知他與李承志絕無和解的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卻為何如此行事?
借刀殺人,兩桃三士?
高肇瞳孔猛的一縮,悠聲問道:“此為何意?”
“你以往自稱算無遺策,能不解何意?”
元澄冷冷的看著他,“直說了吧,太后另有口諭:只許你思量三日,三日之后,北地五州、六鎮等附逆皆須就地繳械,自負雙手與城外投誠,到時自有奚尚書編整…而你高首文若想承國公之爵,需入京覲見,其余高氏子弟,并長孫道、源容等附逆之臣,則由酈少卿請天子圣旨,護往營、平、光、青等四州就封…”
高肇心中突的一跳。
自己但凡入京覲見,怕是終此一生,也再莫想走出京城半步。
原來這夏國公只是一介虛爵,就如陳倉之勝之后的李承志一般,既無官,也無職,誰都能上去踩一腳。
而這與囚禁何異?
觸類旁推,難道高猛、高值等人所封之爵位,還能是實爵不成?
而其余高氏子弟并附逆之臣竟連入京面圣的機會都沒有,需直接就封,且皆在營、平、光、青四州?
這四州皆為臨海荒夷之地,只有罪官、敗將才會遷此上任,就如鐘離之敗后的楊大眼。
便是楊大眼被發配至營州,至少還有官階、軍職,可領軍,可治民,而高猛等人就封于此,卻只有一介虛爵?
這就如給豬修了個豬圈,我只管喂食,你只管吃。但凡哪一日不想養了,一刀殺了便是…
而且還是由酈道元護送就封?
呵呵呵!
酈道元是什么人?
若后朝修史,酈道元必為酷吏第一。可謂苛之又苛,人神共憤。
這般人物,根本無情面可言,但凡就封途中,或是予封地中被抓到一絲把柄,怕就是一刀兩段,身首異處的下場…
高肇越想越是心驚:高英為何如此陰毒,竟予高氏半點后路都不留?
“豈有此理?”
高肇騰的一下站起身,怒聲問道:“若我不應呢?”
“若不應,就只能玉石俱焚…”
元澄慢悠悠的攏著袖子,“太后口諭:只等三日,若是高肇不應,便令奚康生盡起大軍,便是國滅,也要使高氏雞犬不留!”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高肇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絲明悟:這絕對是高英的原話,而且絕非恫嚇之言?
不然不會如此狠絕…
他又驚又怒,污言穢語都要了嘴邊,卻不敢罵出來。
二人名為叔侄,但二兄早逝,高英自小就養在高肇府中。是以高肇對其心性極為了解。
刁蠻任性,蠻橫跋扈,行事陰絕,不留余地…
這顯然已將他這個叔父恨到了骨子里,已不念半絲血脈親情。
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