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魏,倡優伶伎與匠戶皆屬賤籍,無故不許轉籍,所以子孫后代大都得從事這個行當,社會地位極其低。
若是男的就只能奮力拼博由樂入吏,最好當上樂官,哪怕從九品的都行。
女的當官是別想了,便是內廷選宮女也只選良家子。但也不是沒有出路:若是容貌出眾的,可以嫁給庶族,士族,以及官員當姬做妾,有很大的希望可以翻身。
所以便是李承先和高文君帶過來的這些正經路數的樂師,也照舊將李承志這種年少多金、才貌出眾、不但有官身,而且無一妻半妾的少年郎當做肥肉。不論他入了哪一房,不論男女老少,皆是雙眼放光,房內的氣溫都能憑空升高好幾度。
特別是那些已成家的:他們這輩子算是毀了,但誰家還沒有一兩個女兒?
李承志在尸山血海里都走過,自是不會不自在,就是有些影響操練的進度。大致轉了幾圈,看一切井然有序,他就不怎么進去了。
至多也就躺在園中的樹蔭下,聽哪里練的不妥,或是突發奇想有了靈感,才會進去指點幾句。
還真就得他指點:古典音樂中極少用到“4”和“7”這兩個半音,大多古典中都不會演奏。像箏、笛這種本土樂器,就沒有專奏這兩個音的琴格和孔洞。都需要特殊的技巧才能演奏的出來。
宮廷樂師還好,雖用的少,但多少接觸過。像民間樂伎,有的甚至不知這兩個偏音竟還能被編入譜。所以一練到這兩個音,請來的這些樂師樂伎八九成的都會呲音。
如此一來,就只能用琵琶與嗩吶這種外來品給樂師們演示這兩個偏音的音色,但高文君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李承志也得上。
一眾樂師好不驚訝:這些曲譜,竟都是李候郎撰編的?更驚奇的,他明明不識譜,卻能把兩個偏音也加進去,還如此諧和?
高湛和李承先更驚:還能這樣的,那你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怪不得世人訛傳,李承志是天智神授?
李承志不好解釋,只說是跟高文君學的。但問題是,他倆哪個不知,未遇李承志之前,高文君是絕然不會的。
李承志這是把他們當傻子糊弄呢…
曲譜和奏法雖是李承志創的,但也是高文君、李承先這種太樂高徒,及一眾極專業的樂官精心琢磨過的。哪里獨奏,哪里合音,哪里用哪種樂器都安排的極為明細且合理。
再按吹、拉、彈、打等樂器分成數房分開練,而且樂師都是老手,訓練的進度不是一般的快。
練了一天,各樂房就已將《好漢歌》與《鐵血丹心》練的像模像樣。這還是一眾樂師沒接觸過兩個半音的前提下。
李承志堅信,明日最多合練一日,用這兩曲登臺演奏絕對不是問題。怕耽誤時間,天黑時他就沒讓這些樂師回去,準備用過晚飯后繼續加練。
這些樂師大都聚居樂市,也就是郭城以西的大市中的“調音”、“樂理”兩里。所有靠音樂、演藝為生的藝人都集中在這里:比如擅制各種樂器的匠人、擅奏各種樂器的樂伶,能編曲創譜的樂師、以及靠舞蹈、雜技為生的舞伎和俳優。
還賣各式各樣的樂器,南北朝與周邊國家流行的樂器都能在這里找到。當時的高文君和魏瑜,就是在這里被擄走的…
樂市在京城西南,此處在京城東北,一來一去足有四十里,馬車跑快一些也得兩個時辰往上。所以李承志索性讓這些樂師暫時住在這里,承諾一日三餐酒水肉食管夠。
除非舍得放下身段操賣皮肉,否則干這個行當的就沒幾個富裕的,十天半月不見酒葷才是正常。見到流水似的端上來的豬肘羊腿冰酒,一眾樂師歡天喜地。暗暗感激著李承志對他們如此厚待,更驚詫于李候郎出手之大方。
府中雇樂師宴樂,愿意每日每人付雇金十金,且頓頓管夠酒肉的,京城中委實找不出幾家…
竟有幾個偷偷跑去問李承志:府上可需伶優或舞姬?稱皆是豆蔻年華,模樣身段絕對是一等一…
差點沒讓高湛把腿給打折。
這些瞎了心的哪里是給李承志介紹優伶,分明是想把自家女兒塞進李府,奢望被李承志收進房中。
簡直吃了雄心豹子膽,更是異想天開!
高肇對李承志那般的態度,高湛再蠢也知父親是持默許的態度的,李承志遲早得是他姐夫。便是姬,早入房一天也要占一份天然的優勢,這不擺明在給三姐添堵?
再者,便是李承志要納妾,放著門閥世家的庶女一大堆,何需自污清名,納一介樂戶?
便是李承志可能會覺得新鮮好奇,但何至于娶到家中?
洛水邊的會館中什么樣的沒有?悄悄告訴我,偷偷帶你去就是了…
要不是高文君攔著,他早動手了。
高湛鼻子里都快噴火了:“三姐為何攔我?”
高文君抿嘴一笑:“三弟放心,郎君不會收的!”
高湛一臉不解:“為何?”
高文君臉色稍紅:看看自己和張京墨就知道了。
但這讓她怎么說的出口?
“你莫問了,反正就是不會!”
能被賣入官員士族府中的優伶,自是未婚之年,正值十二三四歲的年紀。但對這樣的,哪怕是天仙下凡、才貌無雙,更或是世祿之家、書香門第,郎君也從來都不會多看一眼。
比如小瑜兒!
心里想著,她又往堂外看了一眼。
李承志半靠在角樓上,正吹著山風喝著涼酒。魏瑜就站在一邊,兩人沉默不語已然好半天了。
以郎君憐香惜玉的性子,但凡能猜到小瑜兒的半分心思,也絕然不會讓她這般難堪…
但能怎么辦?
順其自然吧…
嘆了一口氣,高文君攆走了高湛,將所有樂師召集到了廳堂里,準備合練。
高湛一萬個想不通,心想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
不如去找李承志套套話,看是否真如三姐所說?
轉著圈的瞅了好久,高湛才發現角樓上那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半躺著的肯定是李承志,那站著的,竟是魏瑜?
高湛一臉古怪。
天色已黑,已是月近西山。樓中無燈,四下更是無人。這兩個一個未婚,一個未嫁,也不說是避違一下?
李承志是男子,性子天生粗疏,自是不會設防。魏瑜雖已及笄,但依舊童心未泯,天真爛漫,怕是也沒想到。
但三姐怎就不提醒一聲?
高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方才高文君看向角樓的那一眼,以及白日里聽到李承志竟然宿妓,魏瑜比三姐還要羞惱的神情。
小瑜兒前夜才結發,昨日一大早就跑來尋李承志了?
還有頭上那只簪,好似還是李承志的母親送她的…
就跟凍硬了一樣,高湛連呼吸都不會了。
不…不會吧?
三姐竟是一副放之任之的態度…不,分明是在鼓勵魏瑜?
大兄知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
八成是知道的…
問題是,這兩個皆是嫡長女…這…這…這該怎么辦?
高湛嘴里直發苦,直愣愣的盯著角樓上的二人,半步都不敢往前挪…
兩人一個坐著喝酒,一個站著耍橫,已經僵了好半天了。
看魏瑜不說話,只是直勾勾的盯著他,李承志非常無奈:“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讓我怎么說,難道提醒你:我及笄了?
不能惱,也不能吵,更不能哭…一定記得先認錯,要乖巧一些…
心里念著高文君教過的話,魏瑜緊緊的咬著牙。許久才將心一橫:“我…我錯了!”
李承志都驚呆了,差點將一口酒噴到魏瑜臉上。
這斗了好幾個月的嘴,魏瑜什么時候服過輸?哪怕賊贓擺在她面前,她也絕對是鐵齒鋼牙,咬死不認…
他猛的一扭頭,往西邊看了看:沒錯啊,峨嵋月已然掛上了樹梢,馬上就要落下去了。太陽也并沒有從西邊出來…
李承志半開玩笑般的伸出了手,自然而然的落向魏瑜的額頭,嘴里戲謔道:“受涼得溫病了(發燒)?”
魏瑜竟然沒躲,感受到李承志清涼的手掌時,身體微微一顫。
李承志卻嚇了一大跳:“真發燒了?”
好家伙,額頭燙的都快擱不住手了。不但燒,還在抖,分明是病的都打擺子了?
便是這一聲驚呼,直接讓魏瑜破了功,上下牙錯的跟嚼豆子一樣:“你才發燒了,你全家都發燒了…”
李承志又氣又笑:這語氣也罷,這句式也罷,分明就是學自他。
原來不是病的,而是氣的,就因為懷疑我宿妓?
“真是良心喂了狗,相識這么久,竟這么不信我的為人?”李承志失聲笑道,“便是想為你姐姐打抱不平,也不能把自己氣壞了呀?”
他稍稍一頓,又正色道:“放心,我沒你想的那么不堪!”
一是真的潔自身好,二是李承志總覺的這具身體好似還在長。
想想也對,再一月才滿十八,怎么也還能發育個一年半載的!
便是出于體質強健一些也能多活兩年考慮,還是保守些的好…
聽著就好像是在保證一樣,魏瑜心里的惱怒竟消了個七七八八。
為什么就不能是為我自己打抱不平?
她心里猶豫著,但終究是沒有高文君的意志和決心,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期期艾艾半天,魏瑜才聲若蚊吟的說道:“今日確實是我錯了…我吹一曲,給你賠罪吧!”
說著就解下了腰間的笛子。
李承志覺得好不怪異:今日的魏瑜太反常了,就跟換了個人一樣?
心里驚異著,他下意識的問道:“隨你表姐新學的?什么曲子?”
是《鳳求凰》,也是高文君教她的,但魏瑜依然說不出口。
“你…你聽就是了…”
臉燙的真就跟發燒了一樣,連聲都是顫的。不但手抖,竟連氣都喘不勻,魏瑜越是著急,就越是吹不出聲。好一陣了,笛子中只是發出了幾聲“庫庫庫”的悶響。
若是以往,李承志非笑的打跌。但此時心中卻沒有半點覺的好笑的念頭。
之前是氣的,那這會呢?
魏瑜分明是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還極其的難為情,所以才會這么緊張…
腦子里仿佛冒出了一根線頭,正朝他招著手。只要李承志動動念頭,怕是就能真相大白。
就差那么一絲,樓下突然傳來幾聲暴響:“燈燈等燈,燈燈等燈!”
不但有鼓、鑼、鈸,還有嗩吶、箜篌、琵琶、奚琴、笛等樂器的和音。
連續八聲,又響又脆!
曲譜就是李承志撰編的,他哪能聽不出來?
他頓時一喜,猛的站了起來:高文君的進度真快,竟然要合練《好漢歌》了?
魏瑜又氣又急: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就被這樣打斷了?
她就差把手里的笛子摔地上了,帶著哭腔道:“這還讓我怎么吹?”
李承志心情正好,也只把魏瑜當小孩,手掌自然而然的又落到了魏瑜的小腦袋上,又溫聲哄道:“無妨,稍后再吹也不遲…或者我給你吹一曲,保準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