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中,御史中尉(掌御史臺,事糾彈百官,監察文武)王顯為陛下診脈,父親在旁侍奉。王中尉曾言:陛下情志失調,肝氣不暢,氣滯血瘀,且日積月累,腹下已有積聚之狀…
還勸陛下應調理情志,順暢氣機,舒心解郁,再輔以靜養、湯藥等,當可延緩…”
李承志心里一跳。
中醫所謂的積聚,指的不就是腫塊,更或是癌么?
皇帝果然是肝硬化。
而王顯說的一點都沒錯,這病最忌諱的就是著急,生氣。但要說讓皇帝靜養,還要讓他舒暢心情,就跟說笑話無異了。
除非元恪舍得當太上皇,徹底不問國事,還有那么幾分可能。但問題是,他連個兒子都沒有。
別說元恪了,但凡換個人,怕是死都不甘心…
李承志沉吟了一陣,低聲道:“先想辦法讓皇帝戒酒吧…”
高湛一百個想不通:“為何要戒酒?王顯、徐謇、徐雄(均為北魏名醫、元恪御醫)等,均稱酒有養脾扶肝、通經暢脈、行氣益血之效。且言陛下體寒,就應適量飲酒…”
李承志直嘆氣,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這個時代的醫生九成九都以為酒有百利而無一害,許多中醫甚至認為“酒善助藥力,乃百藥之長”,治什么病時都喜歡用酒當藥引,包括腦卒中。
但問題是,這玩意由肝分解后會產生毒性。對普通人而言天天喝酒都跟吃慢性毒藥似的,對肝病患者更是與劇毒無疑…
琢磨了半天,李承志才想出了一條蹩腳的理由:“酒性濕熱,陛下又是濕從寒化而致肝氣瘀結,故而有百害而無一利…”
高湛剛想反駁,猛的想到李承志的諸般奇異,疑聲問道:“果真?”
有什么果真不果真的?
剛受了這么大一個教訓,李承志哪敢把話說滿?
“以我對藥性的認知,應該就是這樣的…”
意思是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且不接受反駁,也不會解釋。至于聽不聽,就是元恪的事情了。
李承志主動岔開了話題:“今日還未謝你,若非你來的及時,我說不得就會與潁川王多生出事端。此時又這般晚了,還勞你久候…”
“何需這般生份?”高湛剛想說一句“遲早都是自家人”,但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合適:父親還沒松口呢…
“潁川王與汝陽王你皆不用擔心,父親已予這二位知會過,定然不會再來煩你…”
高肇?
李承志心里隱隱一動:這位出面的有些早啊?
他以為,怎么也要等自己名氣大一些,或是升到個四五品,高肇才會拿正眼看自己。
不過是好事。
說句誅心而又勢利的話,拋開高文君不談,在皇帝蹬腿閉眼之前,除了元恪,就數高肇大腿最粗。
但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卻是個技術活…
“天色已晚,今日已是不合適了!”李承志沉吟道,“看司空哪日得閑,晚輩再上門拜謝!”
“父親說不急!”高湛回道,“讓我等先將差事辦好…”
高肇這是在給自己遞話?
李承志一下就樂了:“好!”
正好順路,他便讓高湛將他送到了大伯家。
皇帝要售冰,已令光祿寺連夜清點儲冰,李始良從昨夜開始就加班了,所以家里只有李承先。
聊了一陣,提了請堂兄訓練樂師之事,李承志便回了房。
幾乎又是一夜無眠!
這次不單單是熱,還有急:皇帝竟然快不行了?
但按計劃,自己別說“緩稱王”,連“廣積糧”都還差的遠。
想要河西的屯田能夠自給自足,養活數千戰兵與兩到三萬流民,至少還要三到五年的時間。
再進一步:就算自已可以源源不斷的賺到錢,買到糧,并能順風順水的運到河西,但之后呢?
總不會以為就靠著數千戰兵與兩三萬流民,就能爭霸天下了吧?
開什么玩笑?
劉邦與劉秀復生都不敢這么狂。
除了契機,李承志最缺的就是時間。
墾荒屯田需要時間,開山、挖礦、修路、架橋也需要時間。
冶金、煅甲需要時間,練兵訓卒更需要時間…
按他的設想,想要在河西藏兵蓄甲,以保證天下大亂時有分一杯羹的實力,最短也要八到十年的時間。
問題是,元恪能不能活過一半都還是個未知數。更關鍵的是,除了兩個女兒,元恪的兒子連個影都不見!
元恪真要無嗣而終,這大魏就地就能亂成一鍋粥,哪還有讓自己偷偷發育的時間?
真是見了鬼了,明明記得元恪至少還能活個六七年,而且是有太子的。
不然哪有后來殺了親兒子,導致元魏徹底大亂的胡太后?
到底是歷史出現了偏差,還是說時間未到,說不定再過幾個月胡充華就有喜了?
若是后者還好,若是前者,麻煩就大了!
李承志心亂如麻…
初二休朝!
劉芳與崔光都兼著侍中,還兼著尚書監和尚書令,因此便是休朝之日兩人也照例會先入大朝城,到門下省和尚書省轉悠一圈。
只有這兩處不忙,他們二人才會去國子監與太常。那里要是也不忙,二人就會去太史監。
一切如舊,皇帝并無指派他二人的旨意,也無特別的差事交待。兩老頭就一起回了太常。
結果剛入太史監,就看到一群人正圍在一起看著稀奇,甚至還有趙勝、公孫崇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
看到二人,眾官及吏員慌亂見了禮,又一哄而散。公孫崇領著李承志,手里還拿著圣旨,樂呵呵的給兩老頭看著:
“陛下果然慧眼如炬…如李候郎這等俊彥,就該時時覲見,予陛下獻計進言…”
時時覲見,獻計進言?
劉芳與崔光瞅了一眼圣指,皆是一臉狐疑:皇帝竟給李承志加了官?
看似只是把昨天剛給李承志免掉的那半品又給加了回來,李承志依然還是個正七品的官。
怪就怪在“奉朝請”這三個字上。
嚴格來說,這三字都算不得官名,一般都是給閑散官員的榮譽和待遇,也代表一種資格,類似于后世“顧問”的頭銜。以便皇帝隨時召問,也讓加此銜的官員更方便進入朝城或皇宮。
但這資格放在李承志頭上,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何謂奉朝請?
古稱春季朝見為“朝”,秋季朝見為“請”。奉朝請者,即有了參加朝會的資格。
可笑的是,他正職才是從七品,離有資格上朝的正五品朝官整整差著五級…
便是因為獻了售冰之計,皇帝要給李承志升官,也應該等掌冰司成立,冰沙大賣之后才對?
崔光滿面狐疑:“讓李承志上朝,陛下這是何意?”
劉芳看了看崔光,又看了看李承志,卻不言語。
你該問李承志,昨日陛下召他覲見時,他又做了什么?
劉芳微一思量,招了招手:“隨我來!”
李承志也很好奇。
昨天將皇帝氣的臉都綠了,本以為怎么也要吃些掛落,沒想竟升了官?
不管怎么說,能升總比降的好,更何況這官的意義極大,所以李承志還是挺開心的。
昨夜見過高湛后,他就已知道煉丹這件事的性質沒有他預料的那么嚴重,所以劉芳與崔光問起時,他也沒有隱瞞。
“皇帝讓你練丹,你竟稱要先拿豬狗活物試藥,等毒不死人的時候再獻給他?”
崔光眼角直抽搐,像看妖怪一樣的看著李承志,仿佛在說:你是如何活著走出皇宮的?
“若是不會,拒了就是了。天師道被奉為國教,本就有丹科,陛下又豈能不知丹汞有毒?”
劉芳也是既無奈,又好奇,“你一言就斷了陛下的念想,陛下怕是氣壞了。難得的是,不但未罰你,還賜你為奉朝請?”
說的輕巧?
不將話說透,如何讓皇帝徹底死了心?
我巴不得他再多活個兩三年…
李承志心里罵著,嘴上卻很是順從:“下官事后也知過于莽撞,但后悔也已遲了…確實未料到陛下竟未怪罪!”
“陛下是明君!”
劉芳回了一句,又沉吟道,“就如圣旨所言,陛下應是見你忠耿秉直,故而起了惜才之心,將你那半品給補了回來…爾以后更要盡心王事!”
“倒顯得你我心胸狹窄了?”
崔光陰陽怪氣了一句,又斜眼看著李承志,“怕是因為昨日罰你之事,心里正在罵我與寺卿吧?”
“下官怎會?”李承志指天叫起了屈。
抱怨是真沒有,尷尬倒是真的。
要是連這兩老頭是好心還是惡意都分辨不出來,簡直就是蠢到家了。
說句實話,以這兩位的身份地位以及手段,把自個賣了可能都還得替他倆數錢,根本不需要向皇帝請旨…
“言不由衷!”
崔光斥了他一句,又交待道,“記得,等你那冰一旦開售,先往老夫與寺卿府上送幾塊。這些年都用習慣了,一缺了這東西,想睡個好覺都難…放心,短不了你的銅錢…”
哈哈…
自己能送幾斤肘子討好公孫崇和趙勝,竟忘了給這兩位送幾塊冰?
怪不得崔光如此的陰陽怪氣?
李承志滿臉尷尬,硬是擠出了一絲笑:“下官定然謹記!”
自己回去就先讓高湛派人送幾塊過去…
等出了城,回到宅院,就已近巳時正(早十點)。
高湛到的更早,城門剛開他就跑來了。看李承志回來,他帶著幾個謀士飛快的奔出堂,將一沓紙遞了上來。
“幫我過過目,看這章程如何?”
李承志接過來,飛快的掃了幾眼。
原材料都是現成的,就那幾樣,剩下無非就是運輸、制作、售賣,程序并不復雜。
最主要的只有兩點:一是制售場地,二是人員。
但對朝廷而言,這兩樣都根本不叫事。都不用皇帝下旨或是高肇出面,只需高湛出面打個招呼,哪家寺院敢說不在自家山門或是法臺前騰塊地方出來?
人就更不用愁了:便是皇帝動不動就減,少府、殿中、內廷等專司內事的部門也足有兩三千屬官和吏員,皇帝隨便招呼一聲,也能派出個千八百。
李承志擔心的還是宣傳力度。
“便是我操筆,也就如此了,呈上去吧!”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沉吟道,“如今便看初七當日了…讓你找的場地如何了?”
李承志說的是搞慶典的場地,就一個字:大!
舞臺要大,臺下供百姓駐足觀賞,供冰車制售的空地更要大。
“放心,已與元悅商議好了!”高湛信心百倍的回道。
李承志眼皮一跳:怎又與這個兔兒爺扯上關系了?
“你忘了?”高湛提醒道,“你入城當日見過的那些道家法壇,全是無極觀的地方…嗯,也就是汝陽王的…”
李承志猛吸一口涼氣。
那么大一塊地方,怕不是有十來畝,還靠西市和郭城如此之近,竟全是元悅的?
怎么也該值個兩三千萬金吧,怪不得他與元雍一賭就是百萬金?
皇帝卻為了幾萬金愁的覺都睡不著?
暗嘆了一口氣,他又沉吟道:“最好能與汝陽王商議,把他那無極觀一塊租下來,用上兩到三月!”
李承志的意思是將制售冰沙的地方全部放在這。
“可能得陛下發話,但估計不是很難…”高湛呲牙笑道,“汝陽王還是很樂意為陛下分憂的…”
“那就好!”李承志點點頭,又道,“能不能一炮而紅就看初七了。所以,諸部衙一定要協調好,比如管冰運冰的光祿、內廷,看守城門的直事、羽林,結算收支的太府、少府,以及調制冰湯的殿中等…人手一定要配夠,秩序一定要維持好…”
“放心!”高湛拍了拍胸脯,“除過這些,便是太樂與內宮中我都會打招呼,至多下半日,你堂兄并數位樂官就會來幫我等操訓樂師…嗯,三姐也會來!”
高文君?
李承志稍稍一頓,輕輕一點頭。
看他臉上竟無多少欣喜之色,高湛竟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