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約雙掌相擊,頓時一陣絲竹弦樂響起,堂下簾子后面,樂師們開始演奏古曲迎賓客。在樂曲聲中,幾名歌姬輕搖環佩,踏著曼妙的舞姿徐徐從簾后邁入,先環轉一周,和客人們一一相互對過眼神,樂曲一變,舞伎們便在堂上正式起舞。
幽燕地處邊關,胡風大是甚行,舞伎們跳的也是歡快的胡舞,曲調節奏明快,舞蹈動作迅捷。幾個舞伎身形較好,特別是領頭的那個,腰肢蠻小,前翹后突,在舞步中襯著幾分輕柔和靈動,眼神中透著一股醉人的曖昧,看得李誠中食指大動,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這個時代已不是盛唐,女子的豐腴也不是時尚所追求之美,對美的追求反而漸漸回到了魏晉風度的老路上。說實話,這種審美觀才符合李誠中來自后世的眼光。和那舞伎對視了兩眼,舞伎忽然沖他一笑,明眸之色,晃得李誠中被含在嘴里的酒水嗆了一口,咳嗽了好一會兒。
官伎分兩類,一種是樂舞伎,一種是女妓。樂舞伎是賣藝不賣身的,教坊里頭培養她們著實花費了大力氣,不僅是歌舞音律精通,而且詩書曲詞兼修,放到后世,一個樂舞伎就是一個才女,而且是藝術家兼文學碩士以上品質的才女。
樂舞伎也不是不陪客人,想要染指樂舞伎,除了得到其本人同意外,還要花費大價錢。當然,在這個軍閥混戰的晚唐時代,如果哪個大軍頭真要強行逼迫樂舞伎,樂舞伎也只得乖乖就范,只不過大伙兒都一直墨守這種雅俗,以此為風流時尚,樂舞伎才能獲得一定程度上的較高地位。
適才幾名舞伎上前圍著堂上轉的那么一周,主要是為了讓樂舞伎們認認人,看她們心里有沒有自己中意的陪客,若是沒有,她們就只在歌舞之時出現,若是有,她們就會主動在第一曲舞之后,坐到你身邊來。當然,也就是一起吃個飯聊個天喝個酒什么,要想成為入幕之賓,還早著呢。
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女選男的過程,對被選中的男賓也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情。至于看不上眼?基本不用考慮,這個時代挑選舞伎是非常嚴格的,不是相貌模樣突出的女子,哪家教坊敢拿出來哄人?不怕掉腦袋么?
當然,也有個別姿容平平之輩,但那也同時意味著人家藝術成就極高,可入“大家”之列!因此,絕對不會出現后世那種胸脯平平分不出男女、臉型方正直如相框、嗓音含糊似公非母一般中性化還會大紅大紫的“某哥”現象。
一旁李承約湊過臉來,小聲道:“李兄,某觀察良久,婉枝對宣節似乎有意。她可是明月松風閣的三魁之一,眼界可高著呢,”
李誠中臉上一紅,嘿嘿笑了兩聲,喝了口酒掩飾尷尬,眼神卻又不自主被吸引在那個叫婉枝的舞伎身上。
一曲舞罷,婉枝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后輕步上前,就著李誠中的小桌斟滿兩盞,盈盈道:“可是平州李宣節當面?奴為宣節致酒,賀宣節復土開地,重整遼西。”
李誠中忙接過酒盞,與婉枝相對飲盡。婉枝順勢坐到李誠中身邊,雖和李誠中挨著,卻身子端正,不卑不亢,只是微笑著望向李誠中,眼中滿是好奇。
與此同時,高行周身邊也搶過去兩個,一左一右投懷送抱,高行周神色自如的雙手摟住,盡顯大家子弟的瀟灑風范。李承約身旁也坐了一個,兩人言笑之間甚是親昵,看上去熟識已久。其余舞伎則退了下去,留著王大郎、王思齊、李承晚三人身旁空空如也。
不多會兒工夫,樂聲再起,走進來一隊面容俊俏的女子,打扮卻和舞伎們區別甚大,低胸束腹的長裙、薄透披肩的輕紗,露出深深的溝壑與白嫩的粉肩,看上去極為誘人。卻是真正的戲肉上來了,這些女娘屬于女妓身份,是可以酒后侍寢的。
一共上來八個,除了李承約以外,人人身邊坐下兩個,頓時滿堂春色,比屋外的暖春還要春意盎然幾分。
李誠中身邊也圍坐了兩個,只是這兩個女妓卻只是在一旁侍奉飲食,端茶遞酒,話語不多,偶爾出言,也只是附和著婉枝,一望而知兩者地位的懸殊分別。
婉枝輕聲細語,問著李誠中關外的一應戰事和遭遇,李誠中酒到酣處,逐漸放開心懷,連說帶比劃,將戰場上的所見所聞講述出來。他的講述沒有那么多跌宕起伏、沒有那么多精彩激烈,話語平和,緩慢卻堅定。在李誠中的講述中,關外的風雪、士兵的艱辛、搏殺中的生死、征伐中的慘烈都一一躍然于眾人面前。
說到那些戰死的士兵,李誠中挨個念著他們的名字:莫大郎、劉三斤、張有根、高三郎…鼻尖一酸,話語噎住,沉默片刻,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眼神早已朦朧。
在座的李承約、高行周都是帶兵打仗的,邊聽邊忍不住嘆息,王大郎更經歷過其中的每一場戰事,聽著聽著忍不住大哭起來。王思齊和李承晚沒經歷過這些,但出自軍將世家,自然也了解一些,此刻聽著自家將來上官的描述,心胸間除了悲壯的酸澀之外,更多了幾分慷慨豪情,只想立刻奔赴邊關,狠狠的廝殺一場才好。
婉枝今日被邀請前來助舞,除了應付教坊差命之外,還想看看李誠中這個人。這些時日以來,教坊中也盛傳了不少關于李誠中大破契丹的故事,婉枝對這個平州軍新崛起的軍官便很是好奇。此刻近距離的坐在李誠中身邊,聽李誠中講述邊關故事,她的心思也隨之飛越了榆關,飛過了白狼山,飛到了柳城。她的眼前映出一幅幅馬蹄聲動、旌旗如林、鐵血冰河、刀光箭雨的壯烈場景,聽著聽著,不由癡了。
按理說這個時代的酒水濃度真到不了把李誠中灌醉的地步,但以悲壯的沙場征伐來下酒,卻顯得濃烈許多,不知多少盞酒水下肚之后,李誠中也顯得有些熏熏染。眾人都醉了,自李承約開始,大聲念誦著描寫征戰的詩句,一人一首,越念越是慷慨激昂。王大郎是最沒文化的,除了趴在桌上用酒盞往自己頭上倒酒之外,只是不住聲的叫好。
李誠中也沒多少文化,卻被這一幕所感染,他大笑著東搖西晃的起身,推開想要攙扶他的女妓,口齒都有些不清了:“讓…讓開,沒…醉,我也…要來….來一首!”
在眾人暈頭轉向的歡呼聲中,李誠中端著酒盞,在原地晃悠了一個圈,笑道:
“北…北國風…風光…
千里…冰封,萬里…雪…嗝…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莽莽…莽莽…莽莽…”
李誠中酒有些多,想不起來了,努力的想著,眼神里有些人影晃動,他使勁搖了搖頭,終于想起來了,接著道: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嗝…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欲與…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看…看…”
高行周持酒起身,指著李誠中大笑:“看什么?快…快說!”笑畢一飲而盡。
“看…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好!堂上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尤以女聲為高。這么一聲“好”,頓時將李誠中后面的下半闕給喊沒了,他想不起來干脆不想,挨個晃悠到各桌前,和眾人一一對飲。
在李承約面前,他摟住對方,大聲道:“來,走一個!”喝完又道:“明天晚上,一定來…來給咱老李捧場。沒說的,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后…今后有什么…盡管說,老李我給你辦,辦了!”
李承約打蛇隨棍上,立刻表示嚴重同意,然后小聲道:“李兄,你看某和張家小娘子的事…”
李誠中一揮手,天下我有的架勢,慷慨豪邁道:“小…小事,放心…都…都包在我身上!”
來到高行周面前,李誠中緊握對方的手,不停搖晃,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該說什么,就道:“高富帥啊,咱以后就是…朋友了,朋友,啊?你懂的!有事就說,一定給你辦!來,走…一個!”又是一盞酒灌了下去。
他將王思齊和李承晚叫到面前,又拉過王大郎,道:“這是我家平州軍的騎…騎兵…兵頭,你們多…親近親近,將來先跟著王大郎…來,哥幾個走一個!”
幾人東倒西歪的喝完,他又拽著李承晚的胳膊,一邊拽一邊問:“說,你跟那個…麥…麥克阿瑟到底啥關系,怎么就那么鐵呢?”
回到自家桌前,看著笑語嫣然的婉枝,李誠中又開始說話不過腦門了,他盯著婉枝的美目,許愿道:“婉枝,在…在教坊司過得…過得不如意的話,咱…咱老李為你贖…贖身,你看好…不好?嗝…”此刻他已然醉了,沒聽清婉枝說什么,只是恍惚之間看到婉枝又上堂起舞,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中,婉枝的腰肢飛快旋轉著。
李誠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木木然起身就跟了過去,圍著旋轉的婉枝不停看,越看越頭暈,就感覺腳下一陣顛簸起伏,好似身處一艘船上,船只正在浪濤中穿行。李誠中沒站穩,向前一撲就欲跌倒,百忙中雙手抱住桅桿,喃喃道:“怎么…怎么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