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哥長老已經年過五十,但在這次部族東征中,他上馬騎射,下馬廝殺,武勇并不遜色于年輕人。他是大郎君圖利最堅定的支持者,在這位長老心中,剛毅果決的圖利實在是老俟斤留給品部最好的財富,也是這幾代俟斤中最有能力將部族發揚光大的一位首領。此刻見部族勇士已經攻入城中,轉過身來向一旁的圖利道:“恭賀大郎君,燕郡在手,可定遼西故道,我品部東面可以無憂了。”
圖利微笑頜首,眼望燕郡,只聽城內一陣大喊,城門在“隆隆”聲中開啟,大隊契丹勇士策馬而入,這才終于定下心來。
榮哥長老又道:“不知大郎君下一步做何打算?我家小卜登愿為大郎君去取懷遠軍城,免得大郎君還要再勞累一趟。”榮哥長老共有三個兒子,卜登是唯一活下來的。此時見圖利心情不錯,便舉賢不避親,也想讓兒子有個出頭露臉的機會,將來部族中也好說得上話。以榮哥長老對圖利不遺余力的支持,這原是小事一樁,何況懷遠軍主力已經潰散,卜登前去奪取懷遠軍城是萬無一失的事情,料想圖利也不會駁了他的面子。
誰想圖利竟然搖了搖頭,榮哥長老就是一愣。
只聽圖利緩緩道:“燕郡以東,包括懷遠軍城,歸烏隗部,這是我和乞活買大人約好了的…這次幫他掃了懷遠軍主力,算是一個添頭,也可以幫我穩固燕郡形勢。”
能讓圖利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榮哥一聽便猜到了個中緣由,必然是乞活買答允了圖利,烏隗部支持他成為品部俟斤。只不過這么重大的事情圖利竟然一直到現在才告訴自己,卻令榮哥微微有些不快,自從小郎君兀里出走之后,圖利就變得不太輕易相信別人,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獨斷專行,不和大伙兒商量。但好在圖利眼光敏銳、作戰勇猛,至今未曾遭遇挫敗,更將品部控制的地盤和丁口足足擴大了近倍,在這樣的大功面前,些許瑕疵又算得了什么呢?
圖利又道:“榮哥大叔,燕郡一應善后諸事就拜托大叔了,我打算兩日后返回柳城。”
榮哥有些詫異:“怎的那么快?”
圖利淡淡道:“述律家的阿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前日又遣人來催了我一次,他們和唐軍的交手正在緊要時刻,想讓我從榆關方向撕開一條口子。”
這又是一樁榮哥長老不太明了的交易,他只是大概知道,似乎迭剌部那些貴人們正在開始轉變風向,要支持圖利成為品部俟斤,只是具體條件圖利誰都沒說,難道攻打榆關便是其中之一么?
圖利忽然微笑道:“還有我那個弟弟,聽說在白狼水畔過得不是很好,我這個當哥哥的,無論如何要去照看一二的。”邊說邊摸了摸鼻子。
他說得云淡風輕,但榮哥卻知道,這位當哥哥的,對自家那個弟弟恨到了什么地步,每次圖利去揉摸鼻子,都說明他的憤怒和痛恨已經到了極點,那是他下令殺人的習慣性動作。
榮哥對此不好再說什么,忙岔開話題,問道:“城里的女真人怎么處置?”
圖利道:“老規矩吧,匠戶揀選出來押送柳城,其余男丁高過車轅者殺。婦人和孩子分給勇士們為奴。”
榮哥猶豫片刻,道:“聽說迭剌部、突舉部在和女真人、奚人、室韋人作戰之后,已經不殺俘虜了,他們甚至還用俘虜為前軍和輔兵。聽說大于越也十分贊同和倡議,說這是行仁恕之道。還說咱們契丹人要想真正崛起,很多東西要向中原漢人學習。”
圖利皺眉道:“峙城頑抗,不屠全城已經是寬厚了。漢人許多東西是很好的,但也不能全部照搬,咱們畢竟生長在草原之上,很多事情還是要按照草原的規矩來,咱們契丹人那么多輩傳下來的東西要是都改了,還能叫契丹人么?再說了,要這些女真降人替咱們去打仗嗎?你能放心?我是不放心的,他們也不會打仗!”在契丹人的話語中,一直稱呼靺鞨人為女真,后世中原各朝對靺鞨人后裔的“女真”稱呼,便得自契丹人。
圖利給榮哥長老留下了正兵和輔兵各二百人,便率領大隊返回了柳城。
柳城原為營州都督府治所,向為大唐在關外統治和羈縻各族的中心。隨著唐軍退出關外,柳城便逐漸為奚人所據。其后,契丹開始興盛,將奚人逐出了營州,柳城于是被遷徙來此的契丹品部占領,成為了品部的牙帳之地。這個時候的契丹人,連續出了幾個眼光卓越的大人物,帶領整個部族開始了向中原漢人學習的進程。到了大于越釋魯掌握大權的時代,契丹人的生活方式也從游牧漸漸轉向了半游牧半定居,對于城池的需求和熱衷也成為了一種風尚。
在占據柳城之后的幾年里,隨著頻繁的東征西討,品部將擄掠而來的各族匠戶、奴隸集中到了柳城,在這座城池中大興土木,逐漸恢復了幾分當年營州都督府治所的氣象。
柳城人丁素來糟雜,漢人、契丹人、奚人、靺鞨人、室韋人等等,都以柳城為貨物集散和發賣之地,因此,這里也是關外的一處重要中轉站。關外各族往來聚集于此,相互通婚,很多人甚至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族,是以關內漢人對很多來自柳城的胡人都統稱雜胡。
大唐最著名的雜胡便是一度建立過大燕國的安祿山,之所以說他是雜胡,是因為其母為突厥人,且其父也是胡人,但其父具體是哪一族、或者說白一點——到底是誰,不僅安祿山自己不清楚,他老娘恐怕也不太清楚。至于他的“安”之一姓,則來自于其母后來改嫁的突厥將軍安波注之兄安延偃。要說起來,柳城也是安祿山發家之地,當年就是在這里,安祿山成為了大唐營州都督,正式開始了他登上大唐朝堂的第一步。
要真論起來,努力建設柳城的是過世一年的品部上一代俟斤,即大郎君圖利和小郎君兀里的父親。這位俟斤對于中原漢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極為熱衷,占著地利之便獲得了柳城之后,便將族人盡數遷移過來,同時還將征戰所獲得的漢人匠戶和靺鞨人匠戶集中到這里,著實是開展了幾年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一時間,柳城的作坊、店鋪和酒樓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城墻、官衙、府署也修繕一新,這些年來,柳城著實熱鬧繁茂了許多。
但這位俟斤大人的偏好并沒有遺傳給大郎君圖利,對于柳城的一切變化,圖利是很不滿意的。在他心里,契丹人就該有契丹人的樣子,舍棄了廣闊無邊的草原和自由自在游牧生活,還能叫契丹人么?契丹人一旦習慣了龜縮在城墻的遮掩下,便也意味著失去了向外征伐的膽魄和決心。君不見海東盛國渤海,學著中原漢人大興土木、大建城墻,當年英勇善戰的靺鞨武士,如今早已不堪一擊了,難道契丹人也要走這條道路?
可惜圖利至今未登俟斤之位,他在品部的威權至今不能有效地發揮出來,反而是大長老完失明的話似乎比他更有分量一些,而這位完失明長老,卻是圖利父親的最忠實追隨者,對于圖利和兀里的俟斤之爭,也從未表過態。
圖利盤算著,等這次領兵將榆關打下來之后,耶律家和述律家就會允諾支持自己,再有烏隗部乞活買從旁襄助,部族長老大會無論如何都應該能召開了,完失明長老到時候恐怕也會掂量掂量自家的分量了罷。拋開乞活買不論,耶律家和述律家對自己表示支持,就意味著迭剌部對自己的支持,而只要迭剌部支持自己,整個契丹八部中,還有誰能說個不字?
等他接掌了俟斤大位,便要將契丹人從柳城中遷居出來,重新恢復逐草游獵的生活,以免自己的部族因躲在城墻后面而漸漸失去鋒銳的棱角。
至于出走到白浪水畔分居的弟弟兀里,圖利真沒怎么正眼看得起過,原先最忌憚的就是大母身后的述律家,如今述律家已經轉向了自己,自己還有什么可懼怕的?大不了到時候將大母的命存活下來,交還給述律家便是了。只是可惜了兀里身邊的可丹,那個撻馬勇士雖然不擅指揮作戰,卻英勇了得,實在是沖鋒陷陣的一把利刃,這樣的勇士放在圖利的身邊,那就是一把好刀,可惜卻跟隨了兀里…
對于可丹的武勇,圖利是深深了解的,可以稱得上猛將之才;同樣對于可丹的智謀,圖利也是心知肚明,讓他領兵,確實有些為難人。圖利這半年東征西討之中,一直密切關注著兀里那方的情狀,約略知道一些兀里在榆關和白浪山的連連碰壁。因此,他對如何處置可丹心中十分猶豫。殺?還是不殺?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除了兀里以外,圖利還在考慮榆關漢人的事情。他剛回柳城便派遣了數十名精銳游騎南下,盡可能多的搜集榆關漢人的消息。在圖利看來,雖然大唐盧龍軍不是渤海國粟靺人可比,但盧龍軍精銳早已在南征魏博中損失殆盡,只要做好周密準備,拿下榆關應當不成問題。圖利聽說,盧龍軍沿關墻一線的各處關塞都被契丹各部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鎮遠、薊門等處還一度被攻陷過,讓破城的契丹各部著實搶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圖利還聽說兀里曾經攻破過榆關,只是因為膽怯才劫掠一番便匆忙放棄,既然兀里那個沒用的弟弟都能攻破這座關城,自己憑什么拿不下來呢?
心中一邊盤算著,圖利干脆再次去見大長老完失明,他的底牌已經豐厚了許多,也到了向完失明展露一二的時候了,否則部族長老大會遲遲不能召開,拖下去終究不像樣子。圖利打算跟完失明好好談談,對這位大長老,他心中一直是極為尊敬,他心目中部族大會的召開之期,應當定在雪化日暖之時,距今尚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嘛,是圖利留給自己南征榆關的時間,恩,順便把那個無能卻自大的弟弟收拾了,也算徹底掃清眼前擋道的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