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里是品部轄懶石烈家的二郎君,郎君是契丹貴族子弟的稱呼,也就是說,他是品部之主、轄懶石烈家的二子。自從父親于三月前暴病去世后,品部形成了事實上分裂的兩個部分,哥哥圖利帶著數千牧民占住了營州,自己則帶著忠實的手下離開了那片草場,南下到了白狼水游牧。
按照契丹人的習俗,新的部落俟斤應當由部落各長老共同推選出來。可是那些有資格推選部落俟斤的長老們竟然選擇了圖利那個雜種!是的,圖利是個不折不扣的雜種!他的母親只不過是品部一個最低等的奴隸,據說身上還有室韋人和奚人的骯臟血液,可是就因為有點小小的姿色,就被父親大人看上了,硬是生出了圖利這個家伙。
兀里在營帳中喝著奶酒,越想越煩躁,當前纏繞在他心頭的兩件事情,一是品部俟斤的推選,二是榆關漢人的虛實。就第二件事情來說,其實根源還在第一件事情上。要不是自己沒能順利當上品部的俟斤,哪里用得著在這里提心吊膽?難道那幫老家伙都瞎了狗眼?看不到自己才是真正應該擔當部落俟斤的不二人選?自己的母親可是契丹人中最高貴的貴人,她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述律氏!
在三個月前的品部大會召開之前,兀里的母親提前預估到了推舉時可能出現的最壞結果,于是帶著兀里和忠于述律家的部落人口悄然南下,離開了營州。母親的這一舉動恰到好處,令即將召開的部落大會當場夭折。只要部落大會沒有召開,圖利就算不得品部真正的俟斤,兀里就還有希望!
是的,兀里等到了希望。在母親與迭剌部的家里積極的聯系和斡旋下,表兄阿缽親口答允,只要兀里率領部族南下,完成一項任務,述律家就會聯合耶律家,支持兀里當選為新一代的品部俟斤,成為轄懶石烈家的家主。這項任務就是打探平州的虛實,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攻擊榆關,試探出盧龍軍的對策和反應。
阿缽是什么人?那可是如今契丹各部中的大人物,說出話來誰敢違抗?兀里去年曾經跟隨父親和母親前往土乞真水畔的可汗牙帳,參加釋魯大人拜領于越一職的部落聯盟大會,當時曾經見過站在這位表兄身旁都是些什么人,耶律家的曷魯、滑哥和阿保機,還有述律家的阿平,當時就連釋魯大人和轄底大人都過來和阿缽他們商議事情,自己雖然是品部家的二郎君,可往前站一站的資格都沒有。母親當時曾經介紹自己認識了這位表兄,相互還交談了幾句,其后就再也沒打過交道。可也就是這點情分,讓表兄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兀里很想抓住這個機會,完成表兄托付的事情。
母親能夠幫的忙已經幫完了,剩下的就要靠兀里自己的努力了。兀里自認為不比哥哥圖利差,圖利不就是這兩年帶領部族打了幾個小勝仗,擄掠了些粟末人么?兀里相信,哥哥能做到的自己一樣能做到,他和母親帶領部族來到白狼水畔后,開始大肆劫掠附近的漢人,除了將其中大部分變為奴隸外,還悄悄拉了一些精壯的漢人男丁和美貌的漢人女子到營州,送給幾位對自己頗有好感的長老,其中的兩個甚至已經暗中表示,只要兀里得到述律家和耶律家的明確支持,在新召開的部落大會上,就擁護兀里坐上部落俟斤的寶座。
就連表兄阿缽交代的事情,兀里也硬著頭皮照辦了。在兀里的印象中,這幾年品部雖然逐漸壯大,成為了營州這片豐沃草場的半個主人,但關內的大唐可不是好招惹的。兀里記得前幾年的時候,從榆關內開出一支大唐的軍隊,打著盧龍軍的旗號,在草原上轉了一圈,契丹各部都立刻老實了許多,自家品部和旁邊的烏隗部向北足足退避了一百里,就連耶律家也恭恭敬敬的送上了五百匹良馬和五千只肥羊,只為了換取那支盧龍軍不繼續北上的承諾。當年那支盧龍軍可真壯觀啊,兀里曾經遠遠跟隨游騎看過他們行軍的軍容,那樣子似乎比整個品部連帶老人婦孺的所有丁口加起來還要多許多,而據說這支軍隊只是盧龍軍的一部分,而盧龍軍,只是大唐東北邊陲的一個軍鎮!
就算兀里聽表兄阿缽說起,現在大唐已經不是過去的大唐,今年的盧龍軍也不是往年的盧龍軍,他還是感到十分為難,但成為部落俟斤的誘惑讓兀里拋開了所有顧慮,他強忍著心頭的恐懼,帶領一半手下到達白狼山下,繼續著劫掠漢人丁口的試探行為。他小心翼翼的逐漸擴大著劫掠范圍,然后慢慢將兵力延伸到了榆關附近。近兩個月的連續試探中,他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強烈反擊,相反,榆關似乎對這一切完全沒有反應,就好像沒看到他兀里正帶著人擄掠漢人丁口,搶奪漢人的財貨,侵占漢人的田園…
壯起了膽子的兀里干脆指使手下驅趕漢人來到榆關之下,然后,帶領那支游騎的勇士可丹就在一次不經意間攻下了以前看上去如同鐵鎖一般的榆關關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順利,按理說兀里快要完成表兄阿缽交給的任務,他也已經離部族大人的寶座越來越近了,可他的心里卻愈發煩躁和不安起來。
兀里把這件事情派人飛馬報知了表兄阿缽,然后忐忑的停留在白狼山下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一是要等阿缽的下一步命令,二是要等榆關內漢人的反應。為了更清晰的知道關內漢人的舉動,他還要求可丹駐扎在關外,隨時將消息反饋回來,并且一再叮囑可丹要小心謹慎,不可大意魯莽。
表兄阿缽的命令很快傳了回來,阿缽對他這次攻擊榆關的成功給予了很高的贊賞,然后很干脆的命令他,率部占領榆關!于是兀里這幾天一直心虛不寧,偶爾打一下關城還好,將來大唐的漢人軍隊前來問罪的時候,大不了賠禮道歉,或者扔出幾個替罪羊去,可真要率部占領榆關,以他手下區區幾千部眾,他擋得住么?更何況這幾千部眾里還有一多半老弱婦孺,真正能夠上得了陣的,不過是一千控弦而已。到時候真鬧出大事來,扔出去的替罪羊不是他兀里,還會是誰?
而且,令兀里憂心的是,可丹傳回來的消息,榆關內很快就有了動靜,一支數目不明的盧龍軍重新占據了榆關,并且開始修繕關城。于是兀里咬著牙命令可丹再試探一下,看看這支漢軍的實力。他就在這里煩躁的等待著,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就在兀里想要找個漢人女奴去去心頭邪火的時候,可丹終于回來了。
“怎么樣?榆關里來了多少人?幾千?還是…上萬?”兀里迫不及待的問道,想著這“幾千”和“上萬”這兩個字眼,他就一陣心虛。
可丹是兀里母親陪嫁時帶過來的皮室親衛,雖說已經四十多歲,但一身勇武仍然在品部中是出類拔萃的,就算那些近些年來成長起來號稱勇士的小伙兒,也遠遠不是可丹的對手。他對兀里的母親一直懷著忠誠和敬畏,這種忠誠和敬畏除了地位上的懸殊差別外,還有一份來自于可丹心中隱藏了數十年的愛慕,再后來,他的這份感情轉移了一部分到兀里的身上,對待兀里,他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而兀里,對他也有一份對待親近長輩的尊敬。
“小郎君,沒有那么多人,估計也就幾百人。但是具體的,說不上來。”可丹想了想,回答道:“我帶人佯作攻城的樣子,他們出城列陣了。我數了數,列陣的有九十多個,關墻上還站著五六十個。”
“就這么點人?”兀里兩樣放光,大聲道:“如果就這么點人,咱們可不怕,真要一個對一個,咱們契丹人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可丹叔,咱們再打一次榆關!難道真像表兄說的那樣,大唐已經不行了?哈哈!”
“他們三天前又來了一支援兵…”
“…來援兵了?哎呀,真是,這可怎么辦?來了多少援兵?來了援兵,說明后面可能還有…他們會不會打過來?唔,要不我還是告訴表兄吧,咱們撤回去?可丹叔,你說呢?”聽說來了援兵,兀里又有些慌了。
可丹皺了皺眉,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兀里,道:“還不清楚,這幾天我一直讓人盯著,可是瞧不出來,但是聽里面的動靜,人數應該不會太多,我估計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五百。”
兀里忙道:“五百?還好還好…那可丹叔,你說咱們該怎么辦?”
可丹想了想,道:“小郎君,咱們再等幾天吧,如果又有新的漢人軍隊增援,咱們就撤回去,然后告訴阿缽大人這里的一切情況,我想他是能夠理解的。如果沒有動靜,咱們就狠狠打一次!等占據了榆關,阿缽大人的任務,咱們也算完成了。”
兀里撓了撓頭,在營帳中來回踱著步,口中喃喃道:“打么?不打?打么?不打?打還是不打….不打,表兄還會不會支持我?打了,如果表兄再讓我繼續打進去,甚至讓我去打平州,那可怎么辦?”
可丹斬釘截鐵道:“小郎君,如果咱們真能打下平州,到時候不用阿缽大人發話,你也必定會得到長老們的擁戴的,甚至…就算長老們不擁戴,等咱們占了平州,區區一個品部俟斤,又算得了什么?難道咱們就不能再重立一個新的部族?一個沒有任何長老在旁邊指手劃腳、完完全全只聽小郎君一個人的部族!”
聽了這話,兀里頓時張大了嘴,目瞪口呆的看著可丹,心頭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