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為本書第一個盟主——神的憤怒兄加更,以示慶賀。
去年冬天,外出練兵的天子受了燕軍騎兵大將趙霸的羞辱后,心里一直感到很陰郁。他時常夜不能寐,總是在做各種各樣的噩夢,然后在渾身冷汗淋漓中驚醒。燕軍鐵騎的威勢反復在腦海中映現,令他感到四肢酸軟、全身乏力。
耗盡了國庫錢帛募來的三萬禁軍頃刻瓦解,天子想要重新讓他們返回軍營的時候,卻沒那么容易了,到現在為止,也只找回來六七千人,只能夠勉強衛護住宮城和外城的幾個城門。
這個時候,天子忽然懷念起過去自己想方設法要誅除的中官們來。他想起了當年把他從壽王府中找出來,推上天子寶座的楊復恭,當時很多朝臣不服,想要擁立吉王,是楊復恭讓中尉劉季述帶兵將朝臣們請到了少陽院中呆了一宿,第二天的時候,朝臣們便承認自己“體貌明粹,饒有英氣”。
他還想起了宋道弼和景務修,乾寧年間時,自己被華州刺史韓建劫持了三年歲月,每天晚上睡覺前,宋道弼和景務修都要將床榻擺在自己的寢室外,將門堵死,睡在門外,整夜守護自己的安全。天子當時沒太在意,但現在忽然記起,好像那三年里,這兩個中官輪流值宿,竟然從來沒有落下過一天。
天子又回憶起在鳳翔的那段歲月,那會兒日子真不好過,所有人都沒有好的吃食。又一次實在餓得難受,他當眾發火,說怎么一天才能吃到兩個饅頭,粥也稀得見不到米粒。當時看見中官們神色異樣,于是散朝后自己悄悄跟在中官們后面。等中官們回到偏廂后,自己沖了進去,卻發現韓全誨、袁簡易、鄒敬容、張彥范他們四個領頭的宦官正在分食三塊粗麥餅。
有一次。天子操演那五六千懶洋洋的爛兵時,想起了自己麾下曾經有過的鼎盛軍容。那是田令孜和楊復恭耗費十年之力。組建起來的北衙禁軍,各軍都堪稱兵強馬壯,甚至可以拉出來和強鎮野戰。想到這里,天子不禁悵然,若不是政事堂那幫宰相一力主張,自己又怎么會貿然出兵攻打河東,去求什么所謂的“中興”。以至于大軍潰敗呢?要是自己聽劉季述和王仲先他們的就好了,他們在寢宮的石階下拼命阻攔,當時好像王仲先將頭皮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
之所以想起那些中官。皆因現在朝臣太不得力。尚書右仆射裴樞是個悶葫蘆,遇到任何事情都不發一言,一切全賴“圣裁”;門下侍郎獨孤損自命清高,除了看不起旁人外,從來沒出過什么好點子;中書侍郎柳燦。完全是個墻頭草,一會兒說這個人的主意不錯,一會兒又說那個人的點子也蠻好,根本沒有主見。其他官員們也概莫如此,整個朝堂上竟是連一個能拿主意的都沒有!
如今對比起來。當年那些中官們,可就強得太多了。有楊復恭在,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有景務修在,遇到難題時能夠給你立刻遞過來許多巧妙的解決辦法;韓全誨和周邊藩鎮關系極好,在藩鎮中面子也大,在大勢之中騰挪有道;就連那個對自己最兇狠,將自己鎖在少陽院中的王仲先,也武勇過人,足堪領軍。
可惜,一切都已經成了昨日泡影,朕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現在已入暑中,天氣越發炎熱,天子越來越愛往萬象神宮跑。他喜歡站在足有三十丈高的第三層塔頂,吹著舒爽的涼風,眺望規制宏達的洛陽城,看那熱鬧繁忙的都市人煙,看那氣象萬千的山川丘巒。武皇不愧是女中堯舜,只有她老人家那般氣魄,才修得起如此雄偉的神宮。也不知憑朝廷現在的能力,需要多少年才能完成這般宏達的工程,或許,永遠也修不起來吧…
這一天,天子又登上了萬象神宮,正在憑欄遠望之際,忽報有故宰相張濬求見。
天子愣了半天,心說這個老頭不是在緇青退隱么,怎么卻來洛陽了?想起張濬,天子很是不爽利,因為當年那支精良的北衙禁軍就是由張濬帶出去征討河東時戰敗的。那一戰,張濬丟掉了自己聲名的同時,也丟掉了朝廷的依仗,故此被天子強退致仕。
不過這老頭當過宰相,又在天下藩鎮間游歷過十多年,一直奉行王事,是號召天下勢力忠唐的旗幟,天子還真沒法拒絕他的求見。
于是天子想要作弄一回張濬,說自己在萬象神宮的頂層,讓他過來陛見,既不讓他坐升輿上來,還悄悄讓侍者不要攙扶他。沒想到張濬五十多歲了,仍舊腳步健碩,沒過幾盞茶的工夫,竟然就這么爬到了頂層。
“張相矍鑠,風采不減當年!”天子自家也有點不好意思,拐著彎表示歉意。
“臣十多年來走遍了天下山川,腿腳上歷練出來了,倒是讓陛下操心了。”張濬呵呵一笑,向天子施禮。
天子賜坐,張濬也不客氣,斜著簽坐到了繡墩上。
“張相是從壽光而來?千里迢迢見朕,不知有何指教啊?”天子問。
“也無甚要緊事,就是想念陛下了,過來拜見陛下。”張濬呵呵笑著,便開始和天子拉起了家常。張濬在位時,天下還沒有如今這般不堪,那時候朝廷手中有強大的禁軍,東南和川蜀諸州依舊在向朝廷輸賦,天子的詔令在全國一半以上的地區都有效力,在剩下的一半地區則依然擁有一定的威懾力。就算是有種種不如意,卻也比現如今強得太多太多!
張濬經常回憶一些當初的故事,便勾起了天子的美好回憶,回憶當年的歲月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不知不覺間,天子也談興很濃,茶水不知不覺就換了數次。
可是當張濬說起這十多年見到的世事時,天子就開始悵然了,兩相對比。絕對不能讓人愉快。說著說著,天子便悶了下來,呆呆望著欄桿外不發一言。
“聽說陛下盡些時候很喜歡來這神宮之上?”張濬忽然問道。
天子默默點頭。望向外面的眼神越發凝滯。
“當年武皇何等氣魄,營造起了這輝煌壯麗的東都。長安、洛陽,一西一東,輝映神州,天下萬邦來拜,無不心馳目眩。只是如今西京已成一片瓦礫,卻不知東都的壯美又能到得幾時?”張濬嘆道。
這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令天子忍不住心中一陣刀割般難受。
“臣時曾想。大唐若是能復當年舊觀,該是如何美妙啊!若真有那么一天,臣寧可不掌權、不任事,不用那么辛苦。閑下來讀讀圣賢書、做做釣魚翁,那是何等快哉!”
天子忍不住慨嘆:“張相說得是,朕逢亂世,生來命苦,有時候也常常想。為何朕不能逢太宗、高宗年間那樣的盛世,亦或是開元之際也好啊,就算是不能繼承大寶,當一個太平王爺也強出許多…有時候朕就在想,真不如拋開一切。就此放開也罷…可朕是高祖神武皇帝的血脈,祖宗留下的社稷江山,朕不敢棄啊,否則有何顏面見高祖、太宗皇帝于地下…”說著,天子的眼圈紅了,話語已經哽咽。
張濬冷不丁問了一句:“若是天下有望恢復大唐盛世舊觀呢?臣冒昧問陛下,陛下還會如此作想么?”
天子咬著唇點了點頭,旋兒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了…你看這江山,支離破碎如此,怎么收得回來…”
“若是臣說,此事有望呢?”張濬盯著天子,眼神一眨不眨,表情十分鄭重。
天子呆了一呆,沉默良久,問:“張相,有什么話,你便直說罷。”
張濬于是娓娓道來,將自己在緇青的所見所聞,以及了解到的天下形勢全部原原本本講述給天子聽。
“…燕王已據河北、河東、河南三道之地,天下百姓二據其一,治下海晏河清。更擁甲士數十萬、良將千員,兵精糧足、軍甲犀利。觀天下諸侯,齊王已附,岐王將附,其余諸王,無一能及!…陛下,得中原者得天下,世間已無抗手!”
天子指著張濬,大笑道:“哈哈,原來你是燕王派來的說客,哈哈,枉你自稱終于大唐,卻也想顛覆社稷!”
張濬猛然拜倒地,連連磕頭:“陛下!燕王乃襄王之后,也是李唐宗室!”
一句話,將天子的大笑聲打斷,天子臉色頓時慘白,不發一言。
張濬繼續道:“只要李氏不滅,天下便永遠是李家天下,大唐就是仍然是那個大唐啊陛下!”
天子怔了怔,望著張濬的眼神十分復雜:“燕王究竟想要朕做什么?”
張濬緩緩抬起頭,輕聲道:“效高祖皇帝舊事,禪讓太子,寶頤東宮,燕王說,陛下從此以后就是太上皇,可保一生無憂。”
萬象神宮的頂層,天子望著欄桿外的天地出神,張濬深深伏下,埋頭不語。一君一臣如同定格了一般,各自不動分毫。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忽然開口,打破了這幅僵硬的畫面,整個天地忽然間又動了起來。
“十一郎…太子…在哪兒?”
“太子已至澤州。韓全誨、張居翰、張承業、張茂安等人伴駕在側,陛下不需擔憂。”
“好,很好…”天子點了點頭,忽然大步邁出,向著欄桿處沖了過去。
“陛下!”張濬大駭,想要起身去拉,卻無奈跪得久了,腿腳麻木,竟然一時間起不來。
天子身子向外傾過去,眼看著就要翻了出去,卻雙手死死抓住欄桿,無論如何沒有勇氣縱身下躍,整個人趴在欄桿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兩旁的侍者同樣驚駭莫名,各自捂著嘴,恐懼的看著趴在欄桿上的天子,腦子里俱是一片空白。
喘了半天粗氣,天子的整個身子都委頓在欄桿下,帶著哭腔道:“朕…朕是個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