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公元905年)冬,十一月二十五日,諸侯聯軍與燕軍在澤州以北的薄河泉決戰,參戰的諸侯聯軍總兵力十七萬人,燕軍為八萬人,鏖戰至寅時,諸侯聯軍崩潰,燕軍取得了輝煌勝利。
因為燕軍擁有大規模的騎兵力量,致使失敗的諸侯聯軍遭受重大傷亡,此戰諸侯聯軍戰死三萬余人,被俘十萬有余,大部分都是在逃亡的路途上被殺死或抓獲的,逃回高平的,只有寥寥數萬。燕軍方面,戰死五千余人,受傷一萬余,其中輕傷七千多人。
元從親軍都指揮使王彥章死于陌刀之下,找到的尸身自右肩向下分成兩片,裝殮他遺體的梁軍降俘有數人當場嘔吐。
廳子都指揮使王晏球在逃跑的路上為趙州軍騎兵截住,力戰不降,身中數十弩而亡。
建武軍節度使朱友寧率殘部困守薄河泉東五里外的鄭村,堅守三日后,被燕軍放火燒死,尸身無法辨認。
鎮節度使張歸厚于戰場上向燕軍請降,被押送至澤州看押,等待著燕王李誠中的最終判決。
荊王馬殷被燕軍當場俘獲,押送途中意欲逃跑,被箭矢射死。
郭啟期和王師克臨陣轉進,詐取澤州東北、高平正東的戰略要點陵川,隨后向燕軍獻城。陵川是白陘在河東的入口,上連壺關。下連澤州,燕軍獲得陵川,等于徹底封鎖了白陘,同時也打通了南北之間的聯系,整個燕軍連成一片。將諸侯聯軍完全包圍在了高平地區。
到目前為止,諸侯聯軍還有二十余萬人,其中康懷英的保義軍、楊師厚的武寧軍、賀德倫的滑州兵都沒有什么大的折損,尚堪一戰。梁王沒有太過怪責不盡全力的王宗佶和李神福,反是對二人好言安撫――此時的諸侯聯軍再也承受不起什么變故了。
但建武軍、元從親軍和廳子都、鎮、保大軍的損失,直接傷到了梁軍的根本,這些軍隊都是梁王可以拉出來野戰的主力,如今卻幾乎盡數覆滅,讓梁王越想越急、越思越冷,回到高平后沒多久便一病不起。
如果要論對梁軍打擊最重的。無疑是朱友寧的戰死。朱友寧是梁王親侄,自幼聰敏、熟悉兵事,隨梁王從軍以來,在圍剿秦宗權、爭奪河南的大小百戰中,逐漸成長為梁王手下獨當一面的帥才。宣武與河東的歷次爭霸之中。朱友寧都被賦予統領方面之責。在軍中威權卓著。
在梁王的麾下體系中,朱友寧、氏叔琮和葛從周堪稱三大帥才之一,都是可以讓梁王交托大局的人物,哪怕是軍中頭等勇將王彥章、王晏球的的折戟,都沒有朱友寧戰死對梁軍的影響那么深重。梁王氣痛攻心,直接病倒。
另外,氏叔琮的保大軍損失了一大半,同樣對梁軍的影響頗深。氏叔琮是另一個可堪大任的帥才,但與朱友寧和梁王的血緣關系不同,他和葛從周一樣。能夠獨當一面,依靠的是自己部曲的實力。手下那些百戰沙場的老兵折損,使氏叔琮的實力驟然下降,現在再讓他統領方面之責,其余將領絕不會輕易信服。
十多萬人的折損,也許所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糧食又可以多支撐個十來天。但現在的問題是,諸侯聯軍已經沒有了決戰的勇氣,就算能多堅持幾天,對挽回大局又有什么用?
梁王重病,無法議事,只能授權敬翔,召集緊急軍議,商討下一步對策。
僅僅相隔十來天,節堂上坐著的人就空了一半,朱友寧、張歸厚、張存敬、李思安、王彥章、王晏球、馬殷、郭啟期、王師克…或死活降,都已不在此間,讓敬翔看得是心中一片悵惘。
軍議是在沉悶的氣氛中召開的,議來議去,也沒議出個什么章程來,眼前的局勢已經很明顯了,別看大軍的兵力于燕軍仍舊不低,甚至還多一些,但燕軍堵住了南北兩頭,已經穩穩占據了優勢,別說現在士氣低迷,就算能夠垂死一搏,也要人家肯跟你搏一番才行啊。燕軍只要守住了石后堡、澤州和陵川,只需一個月工夫,大軍就得轟然解體,人家憑什么跟你硬拼?
直到傍晚,梁王于病榻上傳來一張紙條,軍議才算有了初步的結果。
諸侯聯軍向燕軍求和,燕軍放開通道,讓聯軍撤出河東。梁王承諾,向天子請詔,恢復燕王爵位,承認燕王對整個河北及遼東的統治,并以河東之地納入燕國。這是一份相當于承認戰敗的求和條件,梁王終于拉下了顏面,軍議重將尤其是梁王麾下眾人,都深感屈辱。
只是形勢如此,又能怎樣?于是李振臨危受命,前往潞州,商談議和之事。
梁王崛起二十年間,但凡有涉及軍國大事的出使游說,向來由李振出面,他口舌犀利,善于察言觀色,為宣武體系內的“縱橫家”。只是以前向來是出使勸降,或者是游說聯合,從未有過“求和”之舉,就算“求和”,全是“詐和”,行欺騙之計,哪兒會如今日這般真個前去求和?
李振滿載著眾將臣僚們的希望,離開高平后,穿越長平通道,來到石后堡前。他報出自家名姓之后,燕軍駐守石后堡的士兵也不認得,但聽說是“梁王使者”,還是飛快回去稟告了。
于是李振在石后堡哨卡前等待片刻,然后進入石后堡前哨;等待片刻,進入石后堡前寨;又等待片刻,進入一座軍營;繼續等待片刻,被領到石后堡中營…這一天就算過去了。
一天里,他先后見到了伙長、都頭、指揮、指揮使、都指揮使及各級虞侯軍官。將來意翻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但到了夜里,仍然沒有看到統制一級的軍官,幽州軍統制孟徐興、點檢王義簿、司馬薛繼盛都去潞州參加臨時軍議了,至今未歸。
李振只得在石后堡中營暫且安歇。當夜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自認乃是天下間都數得上名的重臣權要,哪里受過這種待遇,心頭很是不忿。不過李振卻想岔了,這是整個燕軍體系的特點――遇事逐級上報,并非輕視和羞辱他。
轉過天來,李振及隨員二人被燕軍護送至潞州,沿路之上,可見大隊大隊的軍士正在向南開拔,各式車架組成的長龍一眼望不到邊。來到高大的潞州城下。就見城頭旌旗招展,城上城下滿眼都是兵馬,整座城池都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只是路上的所見所聞,邊讓李振驚駭不已。他暗自思忖,燕王僅僅以河北一地。如何招募得來這許多大軍。而且看這些行伍的氣勢,竟然都是訓練有素的,全然不是用來充數的民夫!
李振沒有見到燕王本人,據說昨日潞州軍議后,燕王便由陵川前往澤州了,說是要慰問和表彰立功的軍士。李振對此有些怨氣,他去天下任一一方諸侯處,都能得到最高禮遇,無不是諸侯本人相迎,有些勢力小的諸侯。在李振面前甚至卑躬屈膝。可燕王倒好,寧愿去南邊閱軍,也不在潞州稍候些時日,難道燕王不知,他此來是商談軍國大事的么?
在潞州官衙中接見李振的,是韓延徽。說起來,李振與韓延徽也算老相識,當日天下諸侯齊聚東都之時,韓延徽曾代表燕王參逢其會,那時候的李振意氣風發,韓延徽則屢次碰壁,兩人之間地位何其懸殊。他知道此人在燕王帳下授的是將軍之階,但擔負的職責,卻半文半武,一定程度上與自己有所類同,也屬于軍中謀士。
既然見不到燕王,李振無奈,只能打起精神頭來,和韓延徽周旋。
“振此來,是送燕王與諸位,一場好大富貴的!”李振開口便氣勢十足。
韓延徽讀書不少,若是放在太平之時,也足以去應付朝廷的科考,他在燕王帳下,主要職責便是統戰,也就是在外系之間捭闔縱橫,其實本質上也是“縱橫家”,故此并沒有被李振的話所“震懾”――好為驚人之語,這是縱橫家的常用手段。
見韓延徽臉色平靜,沒有適時接上一句“君何出此言”,只是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李振忽然感到有些氣餒。但話必須說完,他也只能就著這句“驚人之語”,繼續侃侃而談。
“臧明老弟今春之時去過洛陽,也知如今天下大勢,當日天子分封諸侯,卻獨獨缺了河北與河東,為兄甚為燕王遺憾。某家梁王殿下其實并無意與燕王為敵,所謀全為復仇――臧明老弟也當知曉,宣武與河東,征戰經年,積下了多大的仇隙。李鴉兒雖然死了,但其子仍在,且僭稱‘偽王’,不僅不來洛陽赴盟,反則整兵備戰。
大唐隙裂垂百年矣,梁王殿下實不愿天下黎庶再受戰亂之苦,迫不得已方才興兵討伐李氏‘偽王’,只觀天下諸侯云集響應,便可知梁王大義!奈何燕王受‘偽晉王’挑唆,不知其中究竟卻出兵相助,不得已,梁王殿下才與燕王交兵,實在是令人嘆息!
但今非昔比,李氏偽王一脈已誅,天下動亂之源已去,梁王殿下為大唐計,為百姓計,愿與梁王止戈息爭,從此之后,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樂業,豈不甚好?
當然,梁王殿下是誠意昭然,甘愿讓出整個河北,從此與燕王隔河而治。若是燕王俯允,梁王殿下言道,可向天子保奏,恢復燕王之爵,立國為燕,并附贈澤潞二州,以為大禮。從此以后,燕王可為一國之君,建廟堂社稷于幽州,傳子孫萬世于春秋。帳下官佐,亦可為開國之臣,封侯戴伯,寧不遠矣!呵呵,臧明老弟在燕王麾下,可謂社稷重臣,就算國公之位,想必也不算難事!
如今向天子奏擬的本章都已齊閉,只需燕王點頭,則天下再無兵事,諸侯榮華富貴可期!…當然,若是臧明老弟將來之封爵不甚滿意,為兄拼卻幾分薄面,也要說動梁王親自為臧明老弟具本,國公之位是絕對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