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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誠中洞房花燭的夜晚,西京長安,一條人影自朱友倫府中后門而出,沿墻根疾走。
朱雀大街東側第五坊,原為十六王宅舊地,此刻已被梁王親侄朱友倫所據。自從將天子迎回長安后,梁王便將長安牢牢控制在手上,以親信心腹充長安機要官職,其中尤以朱友倫最為重要。朱友倫官拜寧遠軍節度使,梁王又讓他擔任宿衛都指揮使,以其本部改任神策軍,專司宮城宿衛重責,是梁王掌控長安的根基。
人影繞出坊間,在一處民居前停下,輕輕叩響院門,三快一慢。俄頃,院門打開一條縫隙,人影鉆了進去,院門又悄悄掩上。
正屋中亮著微弱的燈火,里面散坐著五六條大漢。來人借燈火仔細分辨,臉上立刻肅然,向正中一人橫臂行禮:“卑職見過張從事!卻不知是張從事到了,弟兄們心氣更足了。”
正中坐著的便是調查統計局行動處從事張小花,張小花本在洛陽打探梁王遷都事宜,聽說長安這邊一切布置妥當,即將動手時,便匆忙趕了過來。
張小花向來人道:“坐吧,都是自家弟兄,隨意些。江參軍,聽說都布置妥了?”
江參軍為張小花麾下參軍銜諜探,自柳城書院中選拔,參加了白狼山軍校培訓,在行動處領一組行動人員。他是經袁象先的渠道前來長安的,投入朱友倫府中后擔任幕僚佐二,幫辦些雜事,既不受重用又能接觸到一些內幕消息,效果剛剛好。此刻他坐下后向張小花回稟:“都布置妥了,明日朱友倫要去上林苑擊鞠,到時從事便聽好消息吧!”
張小花詢問了幾句細節。鄭重道:“殿下正在幽州籌謀大事,最是需要時日,可梁王和吳王已經達成盟約,宣武再無腹背之憂。這對緇青戰局影響頗大,對殿下的籌謀也是個威脅。高觀察多次督促過咱們,一定要在別處給梁王添些麻煩,此次行事必須成功,若無成算,寧可往后壓一壓,也不能打草驚蛇。”
江參軍笑道:“從事只管放心就是。此番必成!”
張小花點頭道:“那就好。明日事發后,老江你這邊要不要撤離?某好安排弟兄們接應。另外,還有什么要弟兄們協助的,趕緊說來,大伙兒幫著擔待一些。”
江參軍道:“某牽上袁象先這條線不容易,還不想過早出去。某自忖也做得隱秘,應當不會虞險。事成之后某還要回衛州,讓袁象先給某再舉薦條謀生之路呢,呵呵。不過卻有一事要弟兄們幫忙。明日須將朱友倫府上的一個馬夫除掉,此人姓劉,五十上下,須眉皆白。最是好認。某給了他一些金珠,明日他會擇機離開長安,走通化門…”
張小花答允道:“放心就是。還有別的么?”
江參軍笑道:“沒了。弟兄們動手時別忘了把金珠子取回來,某給他的不少。這筆賬可不好消。”
張小花大方的一揮手:“某給你消了,金珠子弟兄們分了就是。”
屋中氣氛頓時為之一熱,周圍的行動人員俱是嬉笑開懷。張小花不屑道:“瞧你們那點出息。此事告成后,某向高觀察請功,人人晉階一級!”
轉過天來,午時,凄冷的長安城不知什么時候哄亂成了一鍋粥,大隊大隊神策軍士自宣武門內開出,將城中大街小巷、各處里坊全部封鎖。軍士們闖入各處民房、官宅,大肆搜查可疑人員,順手劫掠了不知多少錢財。
政事堂首相崔正在開化坊自家宅邸中頭疼,自幾個月前起,關于宮中走失了一位皇子的事情便四處傳播開來。起初崔并沒有在意,壓根兒沒講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自僖宗朝到今上這二、三十年間,帝京不知道遭逢過多少次動亂,天子西狩的次數多得連崔這個三朝元老都數不過來了,走失個把皇子又算得什么。
遠的不說,就說當今天子,景福二年李茂貞入京、乾寧元年華州蒙難、光化三年中官之亂、天復二年西狩鳳翔,哪一次不是在將宮城在廢墟上燒了又燒,哪一次十六王宅沒有幾個皇子皇孫罹難?連宗正寺都名存實亡了,誰知道是哪個王子走失?誰有能算得清楚走失的是哪個王子?
可傳言越來越盛,聽上去有鼻子有眼的,關鍵是其中涉及到立太子建儲等事關國本的大事,這下子崔坐不住了,趕緊命人查探。
首先當然是詢問天子,但天子一言不發,崔問得急了,天子便垂淚,說每次十六王宅都會有皇室薨于兵難,你們當相公的不管,怎么還來問我?
崔無法,只得從側面求證。傳言說皇子被藏于鳳翔,于是崔質問李茂貞,李茂貞連連喊冤,說我也聽說這件事情了,但跟我真的沒半毛錢關系啊,我一天到晚忙著抵擋王建都顧不過來,哪里還有心思去管天子立儲的事情?再說了,就算我把太子藏在鳳翔,那又有什么鳥用么?不過我知道去年你們殺中官的時候,韓全誨跑了,但這也不賴我啊,整個鳳翔周圍全是宣武軍,要問你就問梁王去,看他把韓全誨弄哪兒去了!
崔一聽也是,人家李茂貞確實說得有理,以李茂貞被打殘了半個藩鎮,弄一太子在手上不是自取其禍么?想了想,他干脆修書一封,發往緇青,向梁王詢問韓全誨的事情。梁王的回信到了,可崔看完以后想當不爽。梁王在信中措辭嚴厲,說這事怎么來問我啊?你崔一個堂堂宰相,你在中樞是混什么吃的?韓全誨跑哪兒去我怎么可能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把他殺了。
除了對韓全誨和皇子失蹤的事情矢口否認外,梁王還質問崔,你不是說把李誠中和王建封王的詔書壓下去了么,現在人家怎么就稱王了呢?另外,梁王還說,崔你沒事就別折騰了,瞧你折騰出來的那點南衙禁軍,途耗錢糧不說,頂用嗎?我既然派了朱友倫在長安鎮守,你只管放心便是,有什么事情和朱友倫打個招呼,他能不替你擺平嗎?有那點錢糧不如趕緊給我送到緇青來,這邊戰事打得正緊呢!
崔相當惱怒,他自認是當朝首相,論地位不在你朱全忠之下,憑什么在回信中那么不客氣?干脆也不回朱全忠的信了,更是下定決心要把南衙禁軍折騰出來。
可走失皇子的事情很可能被別人利用,這件事情真要說起來的確后患無窮,崔也不能撒手不管,于是他讓京兆尹鄭元規繼續查訪。
今日鄭元規登門,說的便是這件令崔頭疼的事情。
鄭元規的查訪也確實有些效果,他現在已經查到,走失的是十一皇子李禎,另外還有一個十三皇女李褑。要查清楚這一點可不容易,宗正寺早已無人,皇室玉牒除了天子手上有一份外,副本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鄭元規向天子索要正本,但天子死活不給,鄭元規畢竟是文臣,尚有幾分尊卑之念,不好太過強迫,只得另覓他法。
鄭元規又找來曾經給天子當過近臣的官吏,尋來起居注上的記錄,推算天子哪年生了哪個皇子或皇女,然后全部列名,再對照現在仍舊存世的皇子一一排除。可起居注也時斷時續,尤其是很多時候,天子身邊根本沒有官員來負責記錄,因此很多時間里都是一片空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鄭元規終于排查出了一份名單,上面列出了十七個人的名字,都是不在長安的,包括幾個皇子和皇女,也包括幾個天子的叔伯弟兄。由這個名單開頭繼續往下排除,詢問天子的妃嬪、幾個尚存的老宮女,還有一些重臣,最后終于從韓渥的口中得到線索。
現在的問題是,李禎和李褑去哪兒了?他們是否和韓全誨一齊出走了?這個可能性相當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崔有點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長安大亂,神策軍擅自封鎖長安,大肆搜捕可疑人犯。
崔命人出去詢問,得到的消息令他瞠目結舌——朱友倫死了。
朱友倫是在上林苑擊鞠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死的,很多人都在場親眼目睹了這一悲劇。但神策軍士在查驗馬鞍的時候,發現鞍橋中倒插著一根長頭釘——這才是導致朱友倫死亡的根源。
在場的鄭元規當場松了一口氣,向崔道:“崔相,朱氏小兒終于死了,咱們的日子可以松泛些了。”他官拜京兆尹,是長安的父母官,按理說主政長安,這是個顯要的重職。可鄭元規這一年過得相當不好,生活在朱友倫的陰影下,每日每夜無不膽戰心驚,行事間全是小心翼翼,聽聞朱友倫猝死,當即舒爽不已。
崔面色鐵青,狠狠瞪了鄭元規一眼:“蠢材!朱氏小兒一死,某等禍不久矣!”
崔的預測相當準確,不久之后,長安再次遭難,而這一次,這座輝煌了千年之久、數百年間長期占據世界第一寶座的城市,終于徹底退出了中國歷史的主要舞臺,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