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
“岳父大人私下稱我為七郎。我們只是親人間的討論,暢所欲言。”
裴泛還在叫李瑄的尊稱,卻被李瑄出聲打斷。
這也難怪。
就像皇帝的岳父,見皇帝也得趨步低頭。
裴泛的宜壽縣在李瑄的眼皮底下,凡政令先過宜壽,李瑄的鐵血風格對裴泛的影響很大。
“七郎,請恕我直言…京兆地區,特別是宜壽縣,在天子腳下,百姓較為富裕。宜壽縣實施常平新法,昭告全部百姓。實施常平新法半個月以來,宜壽縣僅借出去糧食,七百八十升,共五十三戶…”
“也可能是麥子剛成熟,百姓不缺糧。需要等待青黃不接的時候,再看效果。”
裴泛想了想,向李瑄回答道。
他的意思很明了,常平新法需要一年時間觀看效果,去看它的運行和盈虧。
短時間內,哪怕有大量百姓借貸,也難以看出端倪。
“有道理!大唐幅員遼闊,需要等到明年,才能將常平新法推至大江南北。”
李瑄點了點頭。
結婚以后,李瑄變得更加成熟,他的意志雖然堅如鋼鐵,但心里不再感情用事。
他不急,慢慢來。
“岳父大人,你在吏部的考核優異。但天下郡縣考核勉強合格,甚至不合格的都大有人在。這是為什么呢?”
裴泛能和李適之說上話,因為李適之已經沒有鋒芒。李瑄不主動說話,他也不和李瑄主動。
李瑄又問裴泛這個問題。
他其實已經問過杜琎、趙奉章、王昌齡等久在地方的官吏。
他想要裴泛也能給他至答案,看看能否讓他滿意。
“七郎,以前姚、宋為相,整飭吏治,使地方有使命感,大部分官吏都能公正的治理郡縣。可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年,盛世之中,皆是名利客。姚宋織成的大網,早已被欲望的剪刀,剪得盡是漏洞。有的官吏在大網內外來去穿梭,逍遙法外,有的官吏為了五斗米折腰,有的官吏無功無過,茍安樂一時…”
裴泛放下酒杯,端正身子,向李瑄闡述當前地方的風氣。
自天后朝以來,先后的政變,外部局勢不穩,賢臣們多被貶地方,州縣人人自危。
李隆基在這種亂局之下,力挽狂瀾,改元開元,他志向遠大,準備讓大唐一掃弊病,重新開始。
那時的大唐屬于百廢待興的階段,皇帝、宰相、臣子、地方官,皆奮力爭有為。
前期李隆基確實做到了,在他的推動下,一個個詩人為盛唐注入氣象。使開元盛世活靈活現。
在這種背景下,盛世的文人才子,追求功名者居多。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也可能是安逸太久,失去斗志,讓地方官吏變得松散,越來越少會走到田間。
用各種理由,推脫策令難以完成。
眾說紛紜下,中書門下堂都不得不相信。
甚至還懷疑過姚崇、宋璟時代的行政效率。
散漫的風氣,蔓延整個大唐地方衙門。
他們有的變成名利客,與地方豪強同流合污。
有的直接擺爛,他們認為自己不貪不欺,就不是犯錯。
同時,李林甫屁股一坐就是十幾年,排除異己,只用自己人,讓地方官吏看不到升遷的希望。
所以有一部分心灰意冷的官吏,不再有熱血,躺平在郡縣,對朝廷的政令多有敷衍。
也有一部分走歪門邪道,賄賂虢國夫人、韓國夫人、秦國夫人,以謀升遷之機。
想讓虢國夫人求官可不容易,裴敦復請虢國夫人辦事,獻出黃金三百兩。
須知李瑄殲滅數萬敵人,也不過這些黃金賞賜。
地方官吏想走這條捷徑,不知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這就是裴泛向李瑄所闡述的風氣。
風氣已經形成,指望李瑄在中書門下堂一道政令,地方官吏立刻變法正直無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實施法術了。”
現在是天寶七載。
李瑄算時間,他準備刺激一下地方官吏,頒布注定難以成功的新法。
許多強硬的法度,需要軍隊去配合。
顯然,李隆基不可能任李瑄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去為大變革保駕護航。
裴泛聽到李瑄又要頒布新法,心中一凸。
但他只是岳父,怎么敢多問女婿呢?
支持便是了。
李瑄又與裴泛討論一些其他事情。幸虧有李適之在旁邊作陪,才讓裴泛沒有那么忐忑和緊張。
直到傍晚用完膳后,李瑄才送裴泛和柳氏離開。
裴靈溪已離開她的父母,嫁作人婦,不舍的情緒表露,但沒有說出來。
好在她的兄長裴瓔在天水王府中,雖整天舞刀弄槍,但總能說上話。
李適之和王氏也沒有在天水王府多待,他們回到宋國公府。
李適之還是喜歡那里,經常和朋友互往,好不自在。
有時間,李適之也會來看李瑄,宋國公府距離天水王府,也不過一步之遙。
當天晚上,裴靈溪提前為李瑄準備早朝用的朝服。
她讓長離不必拘束,可以直接到臥室為夫君梳理。
幾次纏綿后,李瑄睡去…
翌日,朝會。
李瑄重新到達興慶殿,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頓時有了壓力。
他們才感覺到,前幾日是何等的愜意。
而李瑄對文武大臣的要求很高,這是他們的壓力來援。
李瑄上朝的時候,突然發現安祿山也在朝堂。
估計是這兩日剛回來。
和李瑄在邊塞不同,安祿山每年都會通過驛站跑回到長安兩三次。
進獻各種奇珍異寶,以討李隆基的歡心。
除此之外,安祿山在朝堂上的朋友沒幾個,李林甫算半個,兩人各懷鬼胎。
安祿山還在長安留有耳目,任何大事件,都逃不過安祿山。
他判斷是否對他有利,第一時間趕回來。
在結婚之前,李瑄上奏建立濟生堂。
重新確立醫者在大唐的地位。
其實,醫生在大唐的地位并不低。
自古以來,厲害的醫生,如神醫華佗,醫圣張仲景,都是當官的。特別是張仲景,在漢末為一郡太守。
至唐代的時候,著名的藥王孫思邈被太宗皇帝接見,太宗皇帝見孫思邈仙風道骨,醫術登峰造極,對其十分敬重,許諾為官。
但孫思邈屬于道醫,懸壺濟世,并不接受。
大名鼎鼎的食療學創始人孟詵,醫術高超,在此時的名氣,并不差孫思邈。
他是孟子的三十一世孫,進士及第,成為武則天時代的中書舍人,可稱為“閣老”。
著有《本草音義》七卷、《本草藥性》三卷、《本草集錄》二卷、《古今錄驗方》的甄立言,在此時醫學界有巨大的影響力,官至太常丞。
唐人沒有人會覺得醫賤,你去找醫者救命,難道還能鼻孔朝天嗎?
連達官貴人對名醫都以禮相待。
“啟稟陛下,這是臣關于濟生堂的計劃,請陛下過目。”
李瑄將奏折呈給李隆基。結婚前就準備好奏折,這幾天在天水王府修改完整。
關于濟生堂的事,朝堂還未下定論,只是一個倡議。
讓文武大臣心中有準備。
“李相立濟生堂,取‘救濟蒼生’之意。”
“濟生堂分三院。一為回春院,專修醫術,克疑難雜癥,培養醫者,為百姓謀福。”
“二為軍醫院,主修刀兵之傷,輔修醫術,得更精湛醫術,治療傷病。”
“三為婦孺院,主修女子奇病,接生嬰兒,診治小兒雜病。可招女學童為醫。”
“濟生堂之醫,可得優厚俸祿,學成后,可賜三品到九品散官。在郡縣建立濟生堂,澤被蒼生…”
李隆基看完奏書后,緩緩將奏書的大部分內容,告知文武百官。
這是在詢問百官意下如何。
從出發點上,李隆基看不出毛病。
李瑄在奏折上寫:
如果能讓百姓果腹,只是最基本的皇帝。
如果能讓百姓豐衣足食,可堪為明君。
如果能讓百姓有機會讀書識字,可以為堯舜。
如果能讓百姓老有所依,少有所養,可以為圣君。
如果百姓在災病的時候,能及時得到醫師的救治,可以為千古圣君。
當今天下,醫生的數量有限,水平參差不齊,無數生病者得不到救治,庸醫誤人的事情,又時有發生。
大力培養醫生,是天下走向更文明的過程。
李瑄還提到將陳藏器調回長安,任濟生堂主事。
陳藏器為盛唐第一名醫,在開元二十七年,編著十卷《本草拾遺》。
后世認為《本草拾遺》是《本草綱目》之前的醫療百科全書。
可見陳藏器的醫學造詣之深。
壽王李琩在小時候得怪病,就是被陳藏器治好,李隆基表彰其功。
現陳藏器為三原縣令。
就是李瑄殺雞儆猴的那個三原縣。
本來陳藏器為三原縣尉,李瑄以督常平新法不利為由,罷三原令,順手就將陳藏器提拔。
后世評選大唐五大名醫,以出生依次為:孫思邈、甄立言、孟詵、陳藏器、王冰。
除了不慕官職的孫思邈,其他每一個都是官吏,而且官職還不低。
只是王冰還沒有成長起來,他現在才三十多歲。
并且王冰是李瑄的忠實擁躉。
王冰也是道醫,他自號“啟玄子”,年紀輕輕,對《黃帝內經》的造詣極高,能舉一反三。
就是他整天在長安宣傳李瑄的《糾婚法》沒毛病,甚至還想按照《黃帝內經》,定女子二十一歲結婚的人。
因為這個年級身體才全部長全。
王冰拜訪過李瑄,為李瑄講元氣之說,教養生之道。李瑄結婚的時候,也邀請他。
對這種醫生,李瑄還是很羨慕的。
孫思邈的年紀太邪乎,先不談。
但其他道醫動不動活八九十歲,哪怕放在后世,也屬于高壽。
如果李隆基同意濟生堂建立,李瑄會任王冰為太常博士,管理濟生堂的回春院。
李瑄明擺著告訴學醫者,只要醫術夠強,所著醫書影響夠大,可以穿上紫袍,位列三品。
雖然只是散官,標榜身份,沒有政治上的權力。
但這卻是無數人的心愿。
除去諸王以外,朝堂上的三品官吏,文武加起來也不過數十而已。
“啟奏圣人,自古哪有女子學醫的?李相真是荒謬!”
這樣的好機會,保守派自然不會放過。
禮部侍郎達奚珣和李瑄卯上了,第一個跳出來,直言不諱。
提高醫生待遇就算了,竟然還在濟生堂招女醫師,這是亂了禮法。
自古只有王公權貴,將自家女兒私下教導。
“漢代的班昭能編著《漢書》,誰又沒看過《漢書》?據我所知,右相的愛女騰空,正在精習醫術,巾幗不讓須眉,這有什么不對的?”
“難道接生孩子,讓男人來嗎?女子治療婦女的奇病,必然比男人更能看出門道?大唐是禮儀之邦,文化燦爛,我們輔佐下的大唐,應更完美,更心系蒼生。濟生堂今日建立,將來拯救數以萬計的生命,這不該功德無量嗎?”
李瑄很生氣,達奚珣這不是找罵嗎?
他這次抓住保守派領袖李林甫的女兒說事,誰說女子不學醫。
李林甫面色微變,達奚珣話剛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勁。
不應該拿女子學醫說事。
達奚珣不敢得罪李林甫,不知該怎么回答,再次啞口無言。
好在工部尚書陳希烈站出來說道:“啟奏陛下,李相欲建濟生堂。其花費估計高于慈幼堂的十數倍,當前大唐執行新法、遷民、慈幼堂,未有錢財去折騰濟生堂。”
“陳尚書此言差矣。古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是創立濟生堂,第一階段就要花費十年以上時間培養醫師。也就是說,十年之內,濟生堂無法布置郡縣,大唐國力蒸蒸日上,難道還養不起濟生堂千百人嗎?更何況,濟生堂在學醫期間,可以多救助長安的病人。”
“今日我們輔佐陛下建立濟生堂,是功蓋千秋的事情。我個人出兩千兩黃金,使濟生堂前幾年不用耗費國庫。”
李瑄直接大手一揮,豪資兩千兩黃金,建立濟生堂。
他要的,就是濟生堂的模式,要讓朝廷為濟生堂加銜。
最少十來年內,才能培養第一批合格的醫師。
李瑄要未雨綢繆。
兩千兩黃金遠遠不夠造反,但絕對能為他帶來巨大的聲望。
因為這錢不是收買軍心,在文武百官眼里,這些都是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誰知道十年后濟生堂要搞成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