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終于在李道宗將軍被罷去軍權的第二天停歇了,濕漉漉的關中久違地迎來了陽光。
雖不知何時才會再下雨,可也總算是可以嗮一會兒太陽了。
皇宮的玄武門,李世民從梁建方手中拿過弓箭,看向遠處靶子,神色平靜地拉滿弓。
一箭射出,箭矢十分精準地落在靶子中心,箭矢的尾部還因余力有些晃動。
又拿起一支弓箭,李世民拉弓再是一箭射出,這一次偏了一些,但也是靠近靶子的中心處。
尉遲恭腳步匆匆而來,遞上一份奏章,行禮道:“陛下,都已經查明了。”
李世民將弓交給一旁的梁建方,拿過他的奏章看了起來,低聲道:“如此說來這件事真不是承范主動的?”
“回陛下,送肥皂之人早在兩日前逃離了長安,大理寺正在追查。”
李世民淡淡道:“不用查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尉遲恭驚疑地看了一眼陛下,連忙低頭道:“喏。”
“承乾這些天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與往常一樣,倒是今日與河間郡王去了一趟涇陽,還是懋功護送。”
李世民忽然一笑,道:“畢竟懋功比起你們這些老將,年輕一些。”
說罷,見陛下的目光又看向自己,梁建方慌忙低下頭。
李世民將奏章放在一旁看,又道:“承乾能出去走走也好,看看關中的鄉民看看農事,他向來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太子殿下確實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盡管陛下一直偏心魏王李泰。
也可能是因太過偏心魏王,又給魏王開設文學館,招攬學士,還能加賜七州兵事之權。
近來眾臣不論文武,都覺得太子殿下似乎沒以前好學了,說游手好閑。
打牌與茶葉,都有些玩鬧意味在。
盡管陛下說太子殿下懂事,話里話外又在說東宮儲君不夠上進?
不論心里怎么想,尉遲恭也只好此刻的想法全部咽在肚子里,對外人不能說出一星半點,關于陛下對太子或是魏王的評價不能傳出去。
今日陛下的這些話進了自己的耳朵,事后全當一個屁放了之后就忘,那是最好的。
李世民笑道:“敬德,朕的箭術生疏了。”
尉遲恭回道:“末將也上了年紀,箭術不如當年。”
李世民擱下手中的箭矢,緩緩道:“這一次還是讓承乾留守長安,監理朝政,輔機說太子該多學學國事了。”
君臣兩人各自笑了笑,陛下挑了幾張弓,讓梁建方準備好帶去秋獵用。
長安城外,一行人剛到了涇陽。
秋日里的關中多少有點蕭瑟,涇陽還是一如既往地寧靜。
李孝恭看著跟在身后的李績,小聲道:“他平日里這么謹慎的一個人怎么會犯這種糊涂?”
李承乾揣著手一路走著道:“孤也不清楚呀。”
雖說肥皂是東宮讓杜荷提供的,可辦事的人是舅爺,舅爺是辦事的,東宮就不清楚了。
而且舅爺這人的脾氣吧,真不好猜,更不會讓東宮參與太多。
見皇叔還一臉狐疑看著,李承乾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話語小聲道:“皇叔,這件事真的不是東宮辦的。”
李孝恭也用彼此才能聽到的悄悄話,道:“老夫看得出來,你東宮沒這么大本事。”
李績落后幾步跟在后方,眼前河間郡王與太子叔侄兩人正在說著悄悄話,又只好板著臉沉默不語。
恢復了姿態,李孝恭又道:“說來承范平日里在軍中是個滴酒不沾的人,帶兵也是軍紀嚴明,這樣的人會收受財物,這種事放在軍中將領的口中他們都不信。”
李承乾道:“人證物證都在,已坐實了。”
“呵,倒不如多娶幾房美妾呢。”
有時與這個皇叔相處久了,換作別人早就被帶壞了吧?
與先前不同,這一次太子殿下來涇陽并沒有提前告知,是太子的車駕到了涇陽,許敬宗這才得知。
許敬宗與上官儀穿著漿洗得都快褪色的官袍,一路飛奔而來。
李承乾看著一路飛奔而來的倆人,等到了近前,也還好…這兩人沒當場來個滑跪。
兩人剛站定,行禮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站在遠處揣著手道:“老許,近來如何?”
許敬宗連忙道:“近來一切都好。”
李承乾又道:“上官兄?近來如何?”
聞言,上官儀神色一振,連忙道:“稟太子殿下,因為涇陽要造椅子的大批木材都被藍田縣的縣丞扣下了,許敬宗連夜帶著人闖入藍田縣,將木材帶回了涇陽。”
李承乾贊許點頭道:“老許辦事,還是很得力的。”
上官儀又道:“也就因此事,藍田縣縣丞幾次上奏疏彈劾許敬宗,說是要與涇陽縣不死不休,現在多半還要繼續上疏彈劾。”
許敬宗驚訝地看著上官儀,良久說不出話,低頭一臉的懊悔。
李承乾嘆道:“孤還是很信任老許的。”
“臣…”許敬宗將姿態放得更低了,又道:“且不知藍田縣要扣留我涇陽的木材多久,臣只能出此下策,沖撞了他們的官府。”
“為何扣留涇陽的木材。”
上官儀稟報道:“因木材需要從藍田縣附近砍伐,先前與當地鄉民談過,并且給了銀錢,誰知他們的縣丞事先全當不知,事后反悔還要再向涇陽索要錢財,這才與他們翻臉,事情就此也就算了,木材也拿了回來,可藍田縣丞得寸進尺,還想繼續上書彈劾。”
李承乾拍了拍許敬宗的肩膀,又對上官儀點頭道:“委屈你們了。”
許敬宗咬牙切齒道:“殿下放心,臣不怕那縣丞,就算是告到太極殿上,臣也有理有據。”
李孝恭淡淡道:“就因這點小事?承范雖說已被拿去兵權,不過陛下授意讓長孫無忌將承范放在京兆府的位置上,京兆府尹一職空缺許久,這點小事不用記掛在心上。”
“真有此事?”
就連李承乾也不知道父皇竟有這等安排。
驚訝之余,很快也就釋然了。
這也很簡單,當年武德一朝的老臣都在悉數退下,如舅爺,虞世南等人。
而父皇開始將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也開始了集權。
既然要集權,兵權自然也要重新規劃。
君臣之間總有一些默契,皇帝得到了兵權,當年的將領也能因此安享富貴。
就如身邊的皇叔李孝恭,他雖不是朝中將領了,也沒了兵權,可還管著宗正寺這么個地方,如今也是李唐宗室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那么皇叔李道宗能夠入京兆府也理所當然。
許敬宗登時挺直了腰板,忽然有種云開見月的感覺,原來咱們東宮有這么厲害的人脈。
李承乾低聲道:“其實孤也清楚,老許你遇到了難事都想要自己解決,受了委屈也不說,還是上官儀將事說了出來。”
許敬宗低著頭,犯難道:“臣…”
“好了。”李承乾打斷他的話,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放慢腳步與他并肩走著,道:“你覺得與孤疏遠嗎?”
“殿下是東宮儲君,若臣辦事不力,那是臣的過錯。”
李承乾站在渭河邊,看著水流湍急,道:“孤希望以后你們有什么困難都可以呈報給東宮,一來孤可以學習你們的辦事方式,二來孤也能知曉你們在建設上遇到的種種困難,倘若以后再有這種事,應對起來也能從容一些。”
“再者說孤還是挺欣賞上官兄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你們在外如何行事孤不在乎,但往后孤信任你們,你們也信任孤,如何?”
許敬宗沒有立即回答。
上官儀行禮道:“臣銘記在心。”
聞言,意識到太子殿下的目光,許敬宗這才行禮道:“臣定不辜負殿下信任。”
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
許敬宗這個老油子與上官儀這種新晉官場的人,談吐與說話方式也是不同的。
一行人走到涇陽縣的北面,這里挖了一個池塘,池塘中蓄了不少水。
許敬宗指著池塘的另一個出水口道:“屆時可以在水池的東面種上作物,今年秋雨來得早也比以往更久,便提前開始蓄水了。”
從渭河上游的涇河接入水,一直引入坎兒井內。
許敬宗打開一個地道,有臺階往下走一直通往地下的坎兒井內部。
這道坎兒井一共兩百丈長,李承乾心里盤算著,整條溝渠大概七百米。
走入矮小的地道,再往地下走,內部寬敞了很多,有一條溝渠一直通往蓄水池,蓄水池放水便可以灌溉田地。
坎兒井的下方就是地道,這個地道中間便是一道溝渠,溝渠的水自西向東,從渭水上游引水入溝渠。
李績皺眉看著上方,地道的上方是一個個的豎井,上方可以丟下水桶,水桶便會徑直掉落溝渠中,從而給上方取水。
李承乾感受著這里的涼意又道:“這里也可以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這項工事從夏天一直進行到了現在的深秋才建成,許敬宗召集了五百民夫,就是這么挖出來的。
李績看著筆直的地道,不解道:“是如何修得這般筆直?”
許敬宗解釋道:“其實很簡單,這還是太子殿下根據典籍中得知,只要拿著一個油燈對著自己的影子挖,多半不會有大錯,再用木桿懸掛看看高低便可以了。”
“這里也可以藏匿兵馬。”
李孝恭當即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李績頷首道:“確實可以,如果這個地道四通八達,便可以設置伏兵,從豎井爬出去就可以了。”
用將領的目光來看,便可以看到行軍打仗的用處。
但對于民生用途來看,灌溉價值很大。
當然了,現在的關中水系還是發達的,所謂八水繞長安,這種坎兒井并不能適用關中其它地方。
也就是應對灌溉荒地還需要特定的地理條件,當年修建了鄭國渠之后,能夠開墾的土地也就更多了。
從地道的另一頭走出來,便是渭水上游的河畔,這里的水流更湍急,涇河的一路與渭河匯聚在一起,只不過秋雨過后河水很渾濁。
走回涇陽縣,李承乾低聲道:“來年多種一些樹吧,就在這河邊。”
上官儀應聲道:“喏。”
到了河邊之后,眾人看著太子殿下脫了靴子,將衣擺提起收在褲腰帶,走入淺水灘,開始抓魚。
寧兒站在岸邊道:“殿下,入秋的河水很涼。”
“無妨。”李承乾抓起一條巴掌大的草魚,笑道:“看,這涇河的魚可真夠笨的。”
看著殿下還有童真的模樣,聽到殿下笑聲,李績也跟著笑了起來。
李孝恭干脆也脫了靴子,道:“老夫也來!”
李績板著臉道:“老匹夫,一把年紀還跟個孩子似的。”
對方的數落李孝恭充耳不聞,一個跳躍入水,踩起一片水花。
許敬宗與上官儀都不去看太子殿下玩鬧的一幕。
總歸太子也才十五歲,一直久居深宮中,出來散心玩水也沒什么。
只是在許敬宗認為中,太子是個心智很成熟的少年人,如今看來殿下還是有孩童氣的。
李承乾嫻熟地用草繩將抓來的魚串起來,就掛在腰間上。
等赤著腳走回岸邊,見到還提著靴子的寧兒道:“孤出來散散心,抓魚烤魚吃,也未嘗不可。”
寧兒拿著殿下的靴子,依舊皺眉。
走到一處背風處,李承乾與皇叔一起生火,準備將魚烤著吃。
李孝恭用一把小刀殺著魚道:“這季節的魚就是土腥味重了一些,帶回去用清水養兩天再吃更好。”
李承乾顧不上這些對許敬宗道:“拿點蒜來。”
還站在原地的許敬宗連忙應聲道:“喏。”
又丟給李義府一串銅錢,吩咐道:“去買點菜,買點酒水來。”
看著太子吆五喝六的紈绔樣,李孝恭咧嘴一笑,這太子終于有點少年紈绔樣了,道:“這才痛快。”
“皇叔,孤這些天讀圣賢書都快吐了。”
“有什么好讀的。”對此作為叔叔的李孝恭同樣嗤之以鼻。
“圣賢書讀多了,就想罵圣人,明知這樣不好,可就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