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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6章 這該死的世道

  王冀一直覺著無知無識的活著就是牲畜。

  在他的眼中,普通百姓就是牲畜。

  百姓整日忙碌只是為了一日兩餐,只是為了衣能遮體。

  而王冀早已脫離了這種低層次的追求,每日吃喝之余,來杯茶,窗下看本書,林子里溜達一圈…約幾個好友喝酒,大伙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這才是活著!

  但他依舊覺著自己的生活狀態不夠好,羨慕自己的姻親崔氏。

  崔氏的人早已脫離了對這些事物的追求,他們的子弟從束發受教開始,目標就很明確。

  “崔氏的人目的就是出仕,封侯拜相。”

  王冀有些艷羨這樣的生活高度,但卻學不來,也沒這個能力。

  “阿郎!”

  一個仆役急匆匆的跑進來,“王亮被趙氏殺了。”

  王冀一怔,“什么?”

  仆役惶然道:“王亮去告誡趙氏,誰曾想趙氏早有準備,趁其不備…一刀就殺了王亮。”

  “打死!”王冀怒不可遏,“活活打死!”

  仆役說道:“剛好有外鄉人路過看到了,說是代為報官。”

  “報官?”王冀冷靜了下來,“報官也是死,老夫能讓她后悔被生出來!”

  清河縣縣廨中,縣令劉冬青正在處置公務。

  “明府。”

  小吏進來,“王氏出事了。”

  “嗯?”劉冬青放下筆,“何事?”

  “王氏的管事被莊上的農婦給捅死了。”

  劉冬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問道:“是隱戶還是有戶籍的?”

  “隱戶。”小吏揣摩了他的心思,“王家人本想打死那農婦,可正好有旅人路過,說是代為報官,剛才那些人已經到了。”

  “先按規矩辦。”

  劉冬青神色平靜。

  小吏心領神會,“是。王氏的人在等候,緩過這幾日再說。”

  劉冬青等他走后,有些茫然的看著虛空。

  “一身所學為何?”

  前面,兩個男子正在報案。

  “那女子是殺了人,可那些大漢看著兇神惡煞的逼在她家門外,正準備動手,她這個可算是還擊吧?另外…我等怎地聽聞那女子的夫君被人打死了?打死了她的男人,還上門作甚?再弄死那個婦人?好狠的王氏,耶耶從未見過這等狠毒的人。”

  報案的男子活動了一下腳,一臉酸爽。

  接待他們的官員冷著臉道:“知道了。”

  知道了三字堪稱是進可攻退可守…我知道了,但我要怎么做和你沒關系,也不會告訴你。

  男子不滿的道:“這是王氏那邊先殺人…對了,我想問問,她的夫君被殺…可抓到兇手了嗎?”

  官員干咳一聲,“我還有事。”

  官員轉身就走,男子說道:“哎!殺人償命,這殺了人你等不管,這是哪家的道理?”

  “滾!”

  門外的小吏喝道。

  “包東,走了。”

  外面一個雷公臉男子喊道。

  男子搖頭,“這不是事啊!”

  出了縣廨,二人蹲在門外。

  “人犯帶來了。”

  趙氏被兩個大漢押解來了,滿臉青腫。

  “哎!誰特娘的動了私刑?!”

  包東怒了,上前問話。

  跟隨的一群大漢中有人罵道:“賤狗奴,與你何干?滾出清河縣!”

  這里是貝州州治清河縣,也是崔氏的大本營,這些大漢哪里會把兩個外鄉人放在眼里。

  趙氏抬眸看了一眼包東,那眼中全是死寂。

  是什么能使一個人如此絕望?

  以至于讓她覺著死去比活著更好些。

  一個大漢還示威似的踹了趙氏一腳。

  “賤狗奴!”

  世界安靜了。

  大漢的臉就像是豬頭般的高高腫起。

  “外鄉人殺人了。”

  那些大漢怒不可遏,沖過來就圍攻。

  一群人圍攻兩個外鄉人,這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砰砰砰砰砰砰!

  看熱鬧的官吏目瞪口呆的看著倒下的大漢們。

  “有兇徒!”

  小吏們拎著兵器沖了出來。

  兩個人就干倒了那么多王氏的豪奴?

  “這特娘的怕不是悍匪吧。”

  “拿下!”

  包東的眼中多了煞氣,雷洪說道:“別動手,這是官吏,動手咱們就錯了。”

  二人束手就擒,隨即被關在了牢中。

  縣廨這里就有扣押人犯的牢獄,歸縣尉管轄。每日下衙時縣尉需要去清點人犯數目,確保無人逃脫。

  縣廨的大牢條件自然趕不上刑部和大理寺,甚至還趕不上百騎扣押人犯的房間。

  牢房里一股子腐臭味,中人欲嘔。

  “等死吧。”

  兩個小吏冷笑著。

  “耶耶死不了!”

  雷洪也在冷笑。

  “還敢頂嘴!”

  小吏一腳就把雷洪踹了進去。

  牢門關上。

  “特娘的,好多跳蚤!”

  兩個倒霉蛋傻眼了。

  “虱子也不少,這怎么睡?”

  雷洪哭喪著臉,“國公令我二人來打前站,就你沖動,這下可好,進來了。”

  小吏回去復命。

  “明府,那二人已經關押。”

  劉冬青點頭,“回頭處置。”

  “劉明府。”

  王舍來了,陰著臉道:“那兩個外鄉人務必要嚴懲。”

  這話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關鍵是劉冬青覺得自己變成了王氏的下屬,他不悅的道:“此事老夫會處置。”

  王舍抬眸看著他,“老夫的族侄死了。”

  劉冬青眸色微冷,“有規矩在。”

  王舍突然笑了,“那是隱戶,什么規矩?隱戶就是我家的牲畜,規矩何時能管到我等大族的頭上了?劉明府的規矩?還是大唐的規矩?”

  劉冬青面色鐵青,王舍起身,“老夫還得去崔氏一趟。”

  清河崔的大本營就在這里。

  劉冬青的腰背一軟,“回頭老夫會嚴加處置。”

  他得罪不起崔氏…崔氏一旦發動關系網,他這個小小的縣令轉瞬就會成為炮灰。

  賤狗奴,不打不聽話!

  王舍咄咄逼人的道:“趙氏要交給王氏處置。”

  劉冬青默然點頭。

  王舍出門時,劉冬青說道:“那兩個外鄉人拳腳了得,若是他們把此事咬住不放,王氏會有麻煩。”

  他也會有麻煩。

  王舍傲然道:“在清河我等就是天,告訴那兩個外鄉人,這是清河崔的事。聰明的自然會噤聲,不聰明的…我家自有主張。”

  劉冬青木然看著虛空,良久嘆息,“一身所學為何?”

  城外,數十騎正在驗證身份。

  “哪來的?”

  守門的軍士也很是傲氣。

  就如同有人說的,給清河崔看大門,回頭家中的孩子都能沾些貴氣。

  負責交涉的侍衛說道:“長安來的。”

  軍士伸手,“過所。”

  過所就是出行的憑證。

  侍衛摸出了一份文書。

  軍士面色大變,“敢問…”

  侍衛淡淡的道:“趙國公來貝州辦事。”

  軍士抬眸,就見賈平安和一個少年站在后面,沖著縣城城頭指指點點的。

  “這里便是清河縣,所謂清河崔就發源于此,隔壁是博陵,博陵崔。加上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河北道堪稱是士族的老窩。”

  “舅舅,那咱們此行就是來捅馬蜂窩的。”

  “是啊!”

  賈平安有些小興奮。

  “見過國公。”

  守門的軍士肅然行禮。

  “辛苦。”

  賈平安策馬入城。

  “國公,包東二人被清河縣拿下了。”

  百騎的人去打探了消息。

  “他二人去莊上查探馮五之死的消息,正好碰到王氏的人上門,馮五的娘子趙氏竟然懷揣小刀,一刀捅死了王氏的管事。包東二人阻攔王氏豪奴弄死趙氏,隨即去縣廨報案,卻被關了進去。”

  “住所可找到了?”

  賈平安不著急去弄這事兒。

  “尋到了。”

  清河崔名氣太大,以至于這一代的家主崔景平日沒事兒不出門。

  在家的日子也頗為逍遙,讀書,沒事在莊子里轉悠。只要他愿意,清河,乃至于河北道都能隨時去。

  過所這個東西限制的是普通百姓出行,到了崔景這等地位,他說下午去博陵走走,最多半個時辰過所就辦好了。

  身份到了一定地步,普通人的煩惱他們壓根無法理解。

  “阿郎。”

  崔景正在家中的林子里散步,手中握著一卷書,卻是魏晉時的詩集。

  魏晉名士好空談,詩中都帶著些出塵之意。

  “何事?”

  崔景回身,眸色平和。

  仆役說道:“半個時辰前,賈平安來了清河縣。”

  崔景淡淡的道:“這位士族大敵來清河作甚?罷了,想來你也不知。”

  仆役低頭。

  “大兄!”

  外面來了一人,崔景笑道:“五郎為何從長安回來了?”

  來人正是崔晨。

  他面色微冷,“老夫是跟著賈平安到了清河,大兄可知此子來此何意?竟是為了王氏打死隱戶之事…”

  崔景微微瞇眼,“為一個隱戶之死…不至于。那隱戶為何而死?”

  崔晨說道:“那馮五鼓噪移民安西,被王氏打死。”

  崔景把書緩緩合上,沉吟良久。

  崔晨這一路趕得急,此刻又餓又渴,“去給老夫弄茶水來,再弄一張胡餅。”

  崔景突然嘆息,“哎!山雨欲來啊!”

  崔晨點頭,“老夫懷疑他他想借此對付崔氏。”

  崔景眸色微凝,“你小看了他。一個隱戶之死不是大事,犯不著賈平安下來。他來此唯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借此清理。”

  “清理…”崔晨冷笑,“難道他還敢清理隱戶?”

  崔景說道:“他為何不敢?”

  崔晨淡淡的道:“他若是敢清理隱戶,就會成為天下人之敵。”

  隱戶不只是士族有,權貴高官,地方豪族,誰家沒隱戶?

  但凡觸動了這個,就是觸動了上等人的核心利益。

  “他想尋死嗎?”

  “他大概是想死。”

  一個大漢出現在了清河縣廨外面,“放人。”

  “你是…”

  劉冬青問道。

  “刑部郎中李敬業!”

  未來的英國公來了。

  劉冬青苦笑,“李郎中不知,那二人痛毆了當地百姓…”

  王氏的人來了,盯著李敬業,有人問道:“此人是誰?為何劉明府這般恭謹?”

  “說是什么李郎中。”

  李敬業冷笑,“什么狗屁的百姓,不就是豪奴嗎?放人,他們有事來尋耶耶!”

  王氏一個豪奴過來罵道:“賤狗奴,耶耶…”

  只是一巴掌,豪奴就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劉冬青:“…”

  “放…放人!”

  包東和雷洪出來時,見地上躺著個人,李敬業一臉不耐煩的模樣,就知曉這位爺發飆了。

  “這位是刑部郎中。”

  王氏豪奴們沒敢動手,隨即回去稟告。

  王冀不在家。

  他去了崔氏。

  “賈平安來了,說是要查阻攔百姓移民之事。”

  王冀并未慌張。

  崔景沒見他,是崔晨出面接待。

  “移民?王氏自家處置好此事。”崔晨很冷情,“另外,收斂些…”

  王冀不解,“崔氏在此,賈平安難道還敢動手?”

  這個蠢貨!

  地方豪族為何跋扈的沒邊了?因為他們在地方就是土霸王,卻不知長安的變化。

  “謹慎些!”

  崔晨自然不能弱自家威風。

  “如此老夫就盯著些。”

  王冀回到了家中,得知那兩個外鄉人被刑部的人帶走后,就冷笑道:“賈平安跋扈。”

  什么叫做土皇帝。

  這就是土皇帝!

  長期的跋扈生活讓他們覺著自己就是神靈,能俯瞰世間。你要說賈平安是個名將,王冀會說清河縣是耶耶的地盤,是龍盤著,是虎趴著。

  崔景卻在琢磨賈平安。

  “他會如何做?隱戶被打死,王氏丟一個人出來頂罪即可。”

  “王氏的人跋扈,竟想當場弄死趙氏,我二人看不過去,這才出面。”

  包東有些羞愧。

  雷洪說道:“我二人誤了大事…”

  他們覺得會被呵斥處罰,也做好了準備。

  賈平安說道:“人命就是最大的事。”

  包東大喜,“國公,如今那趙氏被關在了清河縣,每日都聽到慘叫…”

  “縣里放了王氏的人進去虐打趙氏。”

  賈平安對這個門清。

  “律法只是為下等人而設,趙氏殺了王氏的人,自然逃不脫虐殺的結局。”

  “這個案子麻煩。”隨行的官員說道:“趙氏殺人證據確鑿,連帶著馮五被殺都少了些同情心。王氏能丟個人出來頂罪。國公,這些豪族有這等手段…用錢糧來鼓動豪奴頂罪,一人倒霉換來全家的好日子,這等事有的是人做。”

  “犧牲他一個,幸福全家人。”

  后世這等事兒也屢見不鮮。

  “他們大概以為我一到清河就會沖進王家大打出手…”

  李弘進來了,說道:“舅舅你以前這等事做多了。”

  “胡說!”

  賈平安正色道:“我那是義憤填膺,忍無可忍。”

  李弘坐下,“剛才侍衛來報,外面有人盯著。”

  “先不管。”

  賈平安起身,“尋了敬業來。”

  駐地的街口外,此刻數人散開,懶洋洋的或是蹲著,或是散步。

  “出來了。”

  賈平安帶著十余人出來了。

  “跟著。”

  賈平安等人去了縣廨。

  “見過國公。”

  劉冬青帶人出來迎接。

  “清河是個好地方。”

  賈平安一邊往里走,一邊隨口贊美。

  但劉冬青卻不敢接茬。

  “此處人杰地靈,聽聞還出過神仙?”

  劉冬青不敢不回答,“好似有。”

  “那就對了。”賈平安笑了笑,“我聽聞那神仙姓崔。”

  劉冬青汗流浹背。

  這是在沖著崔氏喝罵呢!

  進了大堂,賈平安也不啰嗦,“聽聞清河有隱戶被殺,他的妻子為夫報仇,可有此事?”

  為夫報仇…這個味道不對啊!

  堂下的官吏至少半數變色。

  李弘就裝作是隨行小吏,此刻冷眼旁觀,心中不禁一冷。

  這些官吏是大唐的還是崔氏的?

  地方小吏都是本土人,本土人自然要遵循本土的規矩。

  譬如說崔氏是貝州的土皇帝,他們自然要俯首帖耳。

  劉冬青苦笑,“此事…使君那邊過問了。”

  這鍋甩的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貝州治所就在清河縣,刺史府就在不遠處。

  但從賈平安到了清河開始,刺史府卻沒有動靜。

  好歹要打個招呼吧?

  可貝州刺史梅永仁卻仿佛是聾了,什么反應都沒有。

  “我奉命來處置此事,如此,把趙氏提來,我來審案。”

  趙氏被提上來了。

  兩個小吏手一松,趙氏慘嚎一聲,就撲倒在地上。

  賈平安神色平靜,“看看。”

  雷洪上前一番詢問,抬頭道:“國公,趙氏被打斷了腿。”

  此刻的趙氏那張臉已經看不出人形來,慘叫聲沙啞,恍如獸類。

  “誰干的?”

  賈平安問的很平靜。

  下面的官吏鴉雀無聲。

  賈平安看向劉冬青,“誰干的?”

  劉冬青強笑道:“是拷問…”

  案卷和劉冬青的臉親密碰撞,賈平安罵道:“拷尼瑪!”

  他起身說道:“趙氏殺人確鑿,拷問什么?拷問她為何殺人?劉冬青,你在羞辱賈某的智慧嗎?”

  劉冬青抬頭,見賈平安眼中多了殺機,剛想說話,趙氏止住慘嚎,喊道:“是王氏的人…”

  賈平安深吸一口氣,“王氏的人為何能自由進出牢獄?為何能在牢獄中動私刑?”

  沒人回答。

  “土皇帝啊!”

  賈平安冷笑,“誰放的人?”

  下面一個官員出來,渾身顫栗。

  “拿下!”

  隨行的百騎沖上去,一腳踹倒,隨即上繩子。

  “獄卒全數拿下!”

  隨行的人接管了清河縣牢獄。

  “給她診治。”

  隨行的醫者出手為趙氏正骨。

  “多謝…”

  趙氏躺在地上,淚如涌泉。

  “奴是隱戶…奴是牲畜,可他們卻打死了奴的夫君…牲畜他們不會打死,只因牲畜會干活,可奴的夫君也干活,他們卻…”

  隱戶不如狗!

  這便是這個世界的社會現狀。

  隱戶和逃戶有區別,逃戶是百姓自發逃亡,從此失去了他們的蹤跡,也無法收稅。而隱戶卻不同,隱戶多指上等人家中的農戶。

  隱戶實則就是奴仆,甚至地位比奴仆還低。

  賈平安仰頭看著虛空,突然說道…

  “這該死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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