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叫做顧明,乃是廖友昌的心腹。
他站在門外,冷冷的道:“使君問你,可知錯了嗎?”
狄仁杰毫不猶豫的道:“我無錯!”
顧明哂然一笑:“忘了告訴你,就在這兩日,朝中彈劾你的奏疏不少。”
狄仁杰說道:“別人喜歡趨臭,我卻厭惡。”
顧明面色一黑,“我來此是想告訴你,長安的文書到了。”
狄仁杰起身,“去何處?”
顧明笑了,“去西南,契丹人的聚集地。對了,契丹人痛恨大唐,去了那里任職縣尉,你且小心些。”
狄仁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主要是書籍和衣裳。把這些東西弄在馬背上,他牽著馬出來。
“狄明府要走了!”
消息已經傳開了。
顧明就在縣廨院內等候,他將監督狄仁杰出發。
狄仁杰來了。
一匹馬,馬背上背著幾個大包袱。
“走吧。”
顧明頷首,最后說道:“你只是一介縣令,貴人之事非你能管。人貴自知,你就是不自知,所以才有今日之劫,去了西南好自為之!”
狄仁杰默然。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縣廨。
一群人站在外面。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有個共同點,那就是穿著簡樸。
顧明止步,“你等來此作甚?”
百姓們默然。
顧明乃是華州長史,官階比狄仁杰還高。他盯著這些人喝道:“還不散去?”
沒人動。
噠噠!
馬蹄聲孤獨而單調的傳來。
狄仁杰帶著斗笠,背著一個大包袱,牽著馬兒出來了。
那些百姓抬頭。
顧明感受到了一股子悲憤的氣息。
“狄明府!”
狄仁杰愕然,“你等是…”
一個老人上前,“狄明府,我等聽聞你被貶官了?”
狄仁杰笑道:“只是換個地方。”
“為何?”老人問道。
狄仁杰看著這些百姓,說道:“沒有為何,你等只管好生度日…”
因為李義府是吏部尚書,所以文書傳遞的很快。
廖友昌因為狄仁杰阻攔征發民夫之事威嚴掃地,所以特地令人把消息傳出去。
打擊對手就是褒獎自己。
廖友昌覺得自己沒錯。
但百姓來了。
可他們來了能干啥?
顧明覺著這是個廣而告之的好機會,“去歲鄭縣有官吏貪墨了稅錢,狄仁杰罪責難逃,長安傳來文書,將他貶官西南。”
老人顫顫巍巍的說道:“可狄明府那時還沒來華州,為何是他的罪責?”
百姓在許多時候并不傻,只是受限于信息匱乏和眼光狹窄的緣故,導致無知。
“狄明府才將阻攔了華州征發民夫,隨即此事就被栽在他的身上,這是蓄意!”
老人怒道:“狄明府何罪?”
顧明冷笑,“難道你等要為他頂罪不成?誰站出來,我成全他!”
老人渾身一震,嘴唇顫抖著,低下頭,“老夫無能,對不住了。”
狄仁杰微笑道:“回去吧,都回去。”
百姓們不動。
顧明冷笑,“我今日在此,誰敢站出來?”
人群默然。
“讓一讓。”
一個有些細微和客氣的聲音傳來。
人群裂開一條縫隙,一個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老夫王福,愿為狄明府頂罪。”
顧明冷笑,“記下此人的姓名。”
身邊的小吏笑道:“長史放心,我的記性好,幾個姓名忘不了。”
人群中走出一人。
“我叫做王老二,愿為狄明府頂罪。”
“我是王老三,我愿意為狄明府頂罪。”
小吏面色微變。
“我叫陳福吉,愿為狄明府頂罪。”
一個個百姓站了出來。
老人,少年…
顧明面色鐵青,“都記下!”
狄仁杰的視線模糊了。
他以為百姓會膽怯…
那個老人顫顫巍巍的站出來,羞愧的道:“狄明府,老夫錯了。”
身邊的婦人說道:“阿翁,誰對我們好,我們就對誰好!”
瞬間狄仁杰覺得腦子里全空了。
過往的經歷全數走馬燈般的在腦海中閃過。
原來為官之道就這么簡單,你對百姓好,你心中有百姓,那么他們就會回饋你十倍百倍的好。
圣賢書里的大道理全數歸零,化為四個字:將心比心!
“這是鬧什么?”
廖友昌威嚴的聲音傳來。
顧明如同遇到了救命稻草,回身道:“使君,這些百姓被狄仁杰蠱惑,想為狄仁杰頂罪。”
廖友昌冷哼一聲,“誰想為狄仁杰定罪?嚴查!”
破家刺史,滅門縣令。
老人渾身哆嗦,卻不肯退。
馬蹄聲輕松而來。
噠噠噠!
眾人側身看去。
兩騎出現在街道盡頭,有人說道:“是長安的官員!”
廖友昌面露微笑,威嚴消散無蹤。
顧明笑吟吟的跟在他的身側準備迎過去。
兩個官員近前勒馬,其中一人喝道:“誰是狄仁杰?”
這是要追加責罰嗎?
狄仁杰想到了賈平安,但他實在是沒臉…
“我是!”
狄仁杰希望能去更遠的地方,一輩子再不回關中。
為首的官員說道:“陛下有詔書。”
眾人束手而立。
“鄭縣狄仁杰勇于任事,擢升為華州長史。”
詔書不該是講究音律,講究用典,講究辭藻的嗎?
為啥這般簡單?
但這個已經不重要了。
顧明面色慘白,“下官呢?下官是長史啊!下官去何處?”
那官員沒搭理他,對狄仁杰頷首微笑,“出發前趙國公有話交代…你等去了華州告訴懷英,有事說事,報喜不報憂算是怎么回事?幾個跳梁小丑罷了,他遮遮掩掩的為何?回頭罰酒!”
“平安!”
狄仁杰紅了眼眶。
賈平安出手了?狄仁杰竟然是賈平安的人?老夫錯了!廖友昌紅了眼珠子,“懷英…”
這稱呼親切的讓狄仁杰渾身雞皮疙瘩。
廖友昌笑道:“你若是早說和趙國公交好,何至于…不過還來得及,晚些老夫置了酒宴,還請懷英前來。”
狄仁杰竟然是賈平安那條瘋狗的人,我竟然差點毀掉了賈平安的人,那個瘋子會如何?
“敢問老夫如何?”廖友昌終究忍不住問道。
“廖使君?”官員看了他一眼,“去西南吧。”
廖友昌面如死灰。
清晨,細雨淅淅瀝瀝的落下,在屋檐外營造了一個煙雨的世界。水線細微;水汽如煙,在雨線中輕輕擺動。
天色微青,幾個坊民急匆匆的從大門外走過,傳來了大聲的喧嘩,也有大聲的笑。
這些坊民家境普通,遇到點事兒就捉襟見肘,按理該時常焦慮才是。
但魏青衣聽出了笑聲中的快活。
“青衣,你在看什么?”
老騙子范穎出來了。
魏青衣輕聲道:“師父,你說那些貴人快活嗎?”
范穎楞了一下,笑道:“貴人有權能驅使人,有錢能任意花銷,自然是快活的吧。”
魏青衣搖頭,“可我覺著他們還不如這些坊民快活。”
范穎覺得閨女有些神神叨叨的,“這些坊民打一斤劣酒還得扣扣索索,心疼不已,這叫做快活?”
魏青衣搖頭,“師父你只看到了他們的清貧,卻看不到他們的歡喜。他們打了一斤劣酒就歡喜,回到家中舍不得喝,小口小口的品嘗,下酒菜不過是些尋常菜蔬,孩子在身邊竄來竄去,不時嘴饞要吃的…可他們覺著這樣的日子快活。”
“師父,那些貴人就算是喝著當世最好的美酒,吃著當世最美味的飯菜,身邊皆是絕世美人,可卻愁眉不展,憂心忡忡。或是惱怒不已,或是咬牙切齒…他們并不快活。”
范穎笑道:“按你的說法,越窮越快活?”
魏青衣搖頭,“非也。窮了,也就知足了。窮了能追求的少。追求的少,欲望就小,欲望小,人就活的簡單…活的越簡單,人就越快活。”
范穎嘟囔著,“什么快活,有錢才快活。”
魏青衣莞爾。
“青衣,今日有人請客,老夫便不回來吃飯了,你自家記得做,莫要忘記了啊!”
“知道了。”
魏青衣站在屋檐下,春風吹過,衣袂飄飄,恍如仙子。
范穎一路去了平康坊的一家酒樓。
“楊兄!”
楊云生已經到了,笑道:“來了,飲酒。”
二人坐下,范穎說道:“最近老夫去鄉間轉悠,見到了不少兇悍的雞,有一只堪稱是猛將,可看著外表尋常,老夫不解,就問了主人,主人說這只雞喜歡在墻根等陰涼處覓食,那等地方多蜈蚣,蜈蚣有毒,這雞吃多了蜈蚣便兇悍無比,見到人從家門外走過都會撲擊。”
“還有這等事?”
二人越聊越熱絡。
微醺后,范穎笑吟吟的道:“今日楊兄竟然不忙?”
楊云生愜意的道:“盧公來了幾個客人,老夫得閑就出來尋你。”
范穎舉杯相邀,“什么客人,竟然還得讓楊兄避開,可見盧公對楊兄也并非信任。”
楊云生搖頭,眉間多了些黯然之色,“非是如此。來的是士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大概是商議要事…”
喝完酒,二人告別。
范穎轉了幾個圈子,換了衣裳后,出現在了百騎中。
“士族那邊來了些德高望重的人,和盧順載等人商議要事。”
消息迅速到了帝后那里。
“什么要事?”
李治皺眉。
武媚說道:“士族此次被拿下十余人,那些人惱火了吧。”
李治冷哼道:“一群蠅營狗茍之輩,卻偏生背著個君子的名頭。”
武媚笑著令人去泡茶。
李治的神色這才融洽了些。
熟悉的茶香啊!
李治輕輕嗅了一下,“濃了。”
王忠良贊道:“今日的茶葉大片了些,陛下神目如電吶!”
武媚緩緩說道:“還有一事。李義府與士族此次暗中交易,那些士族長者來了長安…”
李治的眸中多了些冷意,“狗若是不聽話…朕在看著。”
尋尋趴在邊上,抬頭茫然看著帝后。
太子正在等舅舅。
“殿下,趙國公該來了。”
曾相林已經出去幾次了,可依舊沒看到賈平安的身影。
讓太子久等,太過分了吧?
“來了來了!”
賈平安姍姍來遲。
“阿福今日有些躁動不安,誰都安撫不好,只有我。”
賈平安覺得阿福是發情了,可想想卻覺得不對。
熊貓發情就像是太陽打西邊出來般的稀罕啊!
“舅舅,你覺著五戶聯保該不該廢除?”
這個問題…
曾相林一臉糾結,顯然也被太子問過這個問題。
賈平安說道:“我教過你分析事物的法子。五戶聯保該不該廢除,先得從源頭去尋找…五戶聯保何時出現?為何出現?”
李弘說道:“最早的是商鞅。”
“對,五戶聯保就是連坐法,為何要行連坐法?”
賈平安在誘導。
李弘說道:“好管束百姓。”
“沒錯。”賈平安說道:“如此一分析就得出了結論,五戶聯保的設立是為了管束百姓,那么我們再倒推,為何要用這等法子來管束百姓?”
李弘仔細想著。
“是官吏管不好百姓。”
思路瞬間全部打通了。
李弘說道:“官吏管不好百姓,所以就用連坐之法,用威脅來達到目的。那么是否該取消五戶聯保之法,就得看大唐官吏能否管束好百姓…”
“你看,可是全數解開了。”賈平安笑道。
“是。”李弘說道:“若是取消連坐之法,逃戶會增加。”
“五戶聯保之下,誰家敢逃亡,鄰居就會倒霉,所以鄰居會盯著他們。”這便是連坐之法。
“可鄰居卻是無妄之災。”李弘有些糾結。
賈平安說道:“那么再追溯,為何百姓會逃亡?”
李弘說道:“不堪賦稅重壓。”
賈平安點頭,“明白了嗎?”
連曾相林都明白了。
“原來做事還有這等精巧的法子嗎?”
他覺得自己打開了一個新天地。
等賈平安走后,李弘坐在那里,良久都沒說話。
“見過皇后。”
武媚來了。
“五兄!”
她牽著太平,小小的人兒見到兄長后就扯著嗓子叫嚷。
李弘笑著起身,“見過阿娘,太平,今日可乖?”
“乖!”
太平依舊叫嚷。
李弘趕緊吩咐道:“去弄了吃食來,要精巧的,不能堵住嗓子的。”
武媚問道:“這是什么道理?”
李弘說道:“舅舅說孩子不懂,若是吃那等顆粒的食物,不小心就會整顆咽下去,若是堵住了喉嚨就危險了。”
“倒是細心。”
武媚松開手,太平就搖搖晃晃的走過來。
她走到李弘的身前,仰頭伸手。
“抱!”
李弘彎腰抱起她,笑道:“太平又重了些。”
太平說道:“五兄,吃。”
“太平如今還不能吃。”
貴人的孩子斷奶晚。
李弘笑著作罷。
“對了,先前看你發呆,是想什么?”
武媚問道。
“有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
李弘說道:“五戶聯保連累無辜,我一直在想能否廢除了。今日舅舅來,我便請教了他。舅舅讓我溯源…五戶聯保之法原來是官吏無法管好百姓的無奈之法,也算是懶政之法…”
武媚笑道:“是懶政之法。讓百姓切膚之痛,如此他們才會互相督促。”
“可這不公平!”李弘說道:“我也知曉這等不公暫時沒辦法解決…除非大唐的官吏能管好百姓。”
“能嗎?”武媚問道。
李弘猶豫再三,鄭重搖頭。
大唐官吏的治理水平也就是普通,但有個長處就是基層管理…坊和村是最小的管理單位,坊正和村正就是一個個聚居點的長官。
這樣的基層管理單位輔以連坐法,這才是大唐立國后迅速安定下來的原因之一。
但連坐法對不對?
“不對。”
王勃說道:“先生,這是懶政。”
賈平安說道:“可只能如此!”
王勃氣咻咻的道:“先生,那是官吏的問題。你曾教導我誰的責任便是誰的責任。百姓逃亡或是不繳納賦稅,這該是誰來管?是官吏!可官吏管不了,于是便行連坐之法,讓鄰居來管,這是懶政。”
賈平安:“…”
他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王勃卻越想越生氣,“若是無法管束,這同樣是官吏的問題,和百姓何干?”
賈平安問道:“難道就置之不理了?”
王勃搖頭,“自然不能。先生你說過一件事的好壞要看它是造福大部分人還是只顧著一小撮人,或是對家有利,或是對國有利,需要權衡利弊。”
賈平安點頭。
“百姓不繳納賦稅能有多少人?”王勃說道:“極少,為了這個極少行連坐之法,這是懶政,也是漠視百姓。”
有趣!
“若是百姓逃亡呢?”賈平安再問道。
王勃說道:“這又得回到先生教授的方法論了,遇事要溯源,百姓為何逃亡?只有一種可能,熬不住了,因各種緣故交不起賦稅…這樣的百姓該不該繳納賦稅?我以為值得商榷。難道要逼死人才是官吏的政績?”
“哈哈哈哈!”
賈平安放聲大笑!
外面路過的賈洪說道:“阿耶好歡喜。”
賈平安是很歡喜!
“某地遇天災,或是干旱,或是水患,或是蝗災,每當這等時候朝中總是會豁免當地的賦稅。那么百姓都活不下去了,為何不能豁免?”
王勃很嚴肅的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倍感欣慰。
他想到了后世的個人破產。
老子總算是把這個小子給教出點模樣來了。
本月最后三天了,書友們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