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情?”
任雅相吹胡子瞪眼睛,“你倒是說得輕巧,若真是小事情,老夫的刀法號稱一絕,回頭就傾囊以授。”
吳奎艷羨不已,“任相的刀法據聞非同一般,老夫若是能學了去,想來也能縱橫沙場。”
賈平安臉頰微顫。
老任從不以武勇聞名,而是智慧。
他的刀法…
賈平安敢斷言比不過自己,真要交手,賈平安能在三個照面后弄死他。
什么號稱一絕,傾囊以授,老家伙不要臉!
任雅相咦了一聲,“吳侍郎也有意學了老夫的刀法?”
雖說是文官,但大唐的文官卻向往上馬殺敵的豪邁…誰還不曾是個做夢的少年呢?
吳奎受寵若驚,“真的能行?”
任雅相豪爽的道:“老夫從不藏私,既然如此,從明日開始,你每日來了兵部之后先跟著老夫練刀。”
吳奎歡喜的起身行禮,“多謝任相。”
老夫學了刀法回家傳授給兒孫,這不就是多了一個傳家寶!以后兒孫們走文路走不通,那便去從軍。
就你這智商,被老任買了還幫他數錢!
賈平安隨即去了禮部。
李博乂笑吟吟的接待了他。
“報名之事該開始了吧?”
此刻報名,隨即等天稍微涼快些就可以開學了。
李博乂搖頭,“老夫一直覺著你這人無趣,在百騎肆無忌憚得罪了許多人,后來出了百騎更是如此,得罪的人越發的多了。如今興教育之事更是得罪了天下人,老夫不解…你這般頂在前方就如同傻子般的沖著那些人咆哮沖殺…有意思嗎?”
當然有意思!
賈平安說道:“我是農夫出生。”
前世他出身普通,也曾被丟在農村過了幾年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
“天下最多的便是農人,這些人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艱辛刨食。他們勤奮,他們任勞任怨,堪稱是天下最好的人,可他們卻被困在了田間地頭,許多人一生都沒去縣城里看過,更遑論州府。”
賈平安小時候遇到趕集比過年還高興,他的眼中多了些懷念之色,“我有個夢想,在大唐的天空之下,每個人只要努力,就能尋到一條出路。”
后世寒門想逆襲,最好的一條路就是讀書。
“他們通過讀書能知曉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知曉這個世間是什么樣的,誰也別想輕易蒙騙他們。他們知曉律法,胥吏想敲詐他們就難了。他們知曉如何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譬如說琢磨如何增收…譬如說,失去了土地后,他們能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或是為官,或是經商,或是去做工匠。”
李博乂眨巴著眼睛,“你差不多是國公了,既然出了那個坑,為何還為那些人想這些?你又不是他們的爹娘,犯得著嗎?”
賈平安微笑道:“人一輩子總得要做些什么才能告訴自己此生并未虛度,我以為當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李博乂仰頭看著屋頂,良久一拍案幾,“來人!”
一個官員進來,看著畏畏縮縮的。
李博乂說道:“陛下昨日就問過報名之事,讓咱們的人去長安各處盯著,讓長安縣和萬年縣的人去貼告示,告訴百姓,學堂要開了,但凡想讓子弟讀書的趕緊報名。”
“是。”
李博乂搖頭,“老夫有錢,富貴已極,老夫不想什么兼濟天下,但卻佩服這樣的人,但老夫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他放低了些嗓門,一臉神秘的道:“有人來老夫這里暗示,讓禮部拖一拖。”
“小人長戚戚!”
賈平安輕蔑一笑。
李博乂挑眉,一股子猥瑣的味道就出來了,“長雞雞?賈郡公難道是同道中人?”
這個老紈绔!
郭昕的紈绔和李博乂相比差遠了,這位是真正的不學無數,也就是不讀書。當年高祖皇帝呵斥,告誡,好生相勸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毛用沒有,李博乂依舊是爛泥。
衛英親自帶人來到了修行坊。
“把告示貼上。”
兩個小吏過去貼告示,范穎今日沒生意,正在忽悠一群老頭老太。
“…家中的孩子要上進,就得驅除了邪祟,你等可發現了…家中的孩子再努力也無用?”
眾老人點頭。
范穎一臉悲天憫人的道:“這便是因為有邪祟在作祟啊!”
眾老人一驚,一個老漢問道:“小范,那這般做法事要多少錢?”
做什么法事,作法事你們給不起錢,老夫還是等著去忽悠那些有錢人,至于你們…
范穎笑吟吟的道:“什么錢不錢的,一只雞也行,一只鴨也好,老夫就是結個緣分。”
上次青衣做的鴨湯真好吃。
范穎不禁饞了。
“哎!那邊貼告示呢!”
無聊的人最喜歡事兒,連范穎都圍攏了過去。
他識字,所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前陣子說的讀書之事有結果了,你等的子弟但凡想讀書的就去坊正那里報名,一個坊招一百人,不滿的別的坊來填補差額,多的就看別的坊可有空額,沒有就篩選,最好的子弟進學堂。”
這是一個多番考量的方案,照顧了每個坊的利益,而且也兼顧了大局。
衛英回身,沖著范穎笑了笑,“正是如此。這上溯千年,哪朝哪代百姓能讀書?陛下洪恩,為此宮中還削減了耗費,就是為了你等的子弟能有機會讀書。”
“陛下萬歲!”
一個老人嘟囔道:“老夫經歷了前隋末年,也經歷了高祖皇帝和先帝,就沒見過咱們陛下這般仁慈的,一心就想著百姓。”
“可不是。”邊上的老人說道:“為了讓咱們的子弟讀書,上次陛下還和那些貴人鬧翻了。咱們沒啥好說的,但凡陛下一聲號令,咱們豁出命去干就是了。”
“對,誰若是欺負了陛下,咱們豁出命去弄死他們!”
一個穿錦衣站在后面的男子面色一變。
更后面些,魏青衣站在樹下,微微瞇眼。
那些百姓眼中普通的告示,此刻在魏青衣的眼中卻泛著紫色。
她猛地回身。
曲江池的方向,一道光猛地從天上墜落,接著無數光芒在四射。
魏青衣伸出青蔥玉指按壓著眉心,喃喃的道:“這是國運膨脹之勢!難道讓百姓讀書就能讓國家強盛?”
她突然覺得不對,再度抬眸,就見曲江池那邊光芒萬丈。
前方聚攏的人越來越多。
“我家大郎最喜在算學的門外看著那些學生,說是什么昂首挺胸,他一心就想著能進算學讀書。可算學進不去,這里也好,也好。”
“老夫活了四十余年,別的都沒了念想,就想著孩子們若是能讀個書,那老夫就死而無憾了。”
“只要能讀書,咱們的子孫終有出人頭地的一日。”
“是啊!老夫這便回家帶著孫兒去報名,哈哈哈哈!”
“這廝笑的得意,這是覺著兒孫要成讀書人了吧。”
“以往看到讀書人我便惶然,唯恐得罪了這等文曲星,如今陛下仁慈,竟然讓我等的兒孫也能讀書,那文曲星可還有剩余的?”
“哪有什么文曲星?有的只是好皇帝!”
“是啊!唯有帝王仁慈,咱們這等平民才有機會翻身!”
一個老人喊道:“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家國,家在國前。
許多人都是一個概念:你能讓我的家安穩,讓我覺得子孫能有前途,那么我哪怕為國戰死也毫不猶豫。
為何國之將亡時,百姓就拋棄了國家?
只因國先拋棄了民,讓百姓在苦難中掙扎,看不到半點希望,所以他們麻木了。
既然都一樣是苦難,那我們還管什么?國要亡了?我們都要餓死了,國是什么東西?
何為國?
“何為國?”
魏青衣喃喃自語。
“國由無數民組成。國應當保護民,隨后民當護衛國。這是一個默契的承諾,雖未曾行于契約,但誰違背了這個承諾,那便是災難。”
魏青衣回身,秀眸中多了些不解,“可百姓不該是愚鈍的嗎?我在終南山時也不時下山,那些百姓連長安城中的事都不知曉,整日說的不是家長里短,就是荒謬的鬼神…”
賈平安微笑道:“若是百姓讀書呢?”
魏青衣瞇眼,“讓百姓明理?”
“不只是明理。”
所有人都低估了賈平安的野心,“讓百姓和上層人讀同樣的課本,當然上層人的資源非普通人家可比,可只要能讓他們努力靠近上層人,那么他們就能源源不斷的去逆襲…我想告訴世人,只要你努力,那么什么都能改變。”
“我想讓他們看到光明!”
魏青衣看著他,良久說道:“今夜我會去曲江池看看。”
“這是個邀請?”
賈平安隨口問道。
到了晚上,賈平安帶著人到了曲江池。
“在外面等著。”
賈平安一人進去。
他熟門熟路的到了老地方。
魏青衣一襲白衣站在那里。
月光皎潔,揮灑在她的身上。
魏青衣雙手輕輕擺動,腳下緩緩游走,步伐讓賈平安也覺得頗為奧妙。
這是禹步!
魏青衣旋轉回身,明眸微微瞇著,神色平靜,近乎于莊嚴。
光芒驟然一盛,賈平安抬頭,就看到一抹星光沖了下來。
星輝落在了水中,也籠住了在緩緩游走的魏青衣。
池水猛地炸起。
臥槽!
賈平安不禁后退了一步。
這是電影?
他看看左右,沒看到攝像機,更看不到鋼絲繩。
魏青衣恍若未覺。
星光落在池水中,池水不斷閃動,看著就像是下面有一顆星宿在閃爍。
不知何時,池水在翻涌。
這下面絕壁沒有泉水!
賈平安發誓自己來過曲江池十余次,從未在這里見到池水翻涌過。
魏青衣驟然止步,雙手交疊置放在額頭上,緩緩拜倒。
池水再度炸起。
賈平安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里。
魏青衣這妞…她竟然能溝通天地?
賈平安想到了李淳風。
據聞他和袁天罡一起弄了個推背圖,賈平安為此還問過,可李淳風只是大笑。
賈平安覺得歷史就是一場夢,可當看到了這一幕時,他覺得三觀都被顛覆了。
池水猛地涌起,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抓著。
魏青衣的身體輕輕的左右擺動著,仿佛在和誰在溝通。
星輝驟然一盛,賈平安覺得口舌生津。
隨即黯淡。
賈平安看看周圍,覺得有些暗了。
但漸漸適應后,他才發現和往日并無不同,就像是在百瓦的燈泡下坐了許久,再走到外面時的感覺一樣。
魏青衣緩緩起身走了過去,接著解衣。
“青衣,有事好說。”
你不要這樣啊!
魏青衣脫掉了外衣,就著褻衣褻褲走到了水邊。
身材真心不錯。
賈平安剛心生贊嘆,噗通一聲,魏青衣就落入了水中。
賈平安走到了水邊,就見魏青衣在往下而去。
纖細的腰肢,驟然而盛的臀,修長的腿…賈平安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美人魚。
魏青衣的身影漸漸模糊。
這妹紙不會是上不來了吧?
賈平安不喜歡深水,前世年少時他曾和人一起往下深潛探底,結果耳膜受不了才上浮。他只記得眼前的幽深…
那水恍如來自與地底,越往下越心生恐懼,仿佛下面就是九幽。當你抬頭時,能看到陽光一束束的透了下來,在那些光束中能看到許多雜質。當你潛到了更深的地方后,那光束就像是不存在般的。
水面多了動靜,魏青衣在下面轉身了。
她雙手合十朝著水面,身體微微擺動著,整個人緩緩上升。
魏青衣破開水面,手就被賈師傅抓住了。
“趕緊上來!”
魏青衣順勢爬上了岸邊。
“衣裳不能這么穿吧?”
賈平安知曉妹紙害羞,就準備離去,但卻記著問題:“你看到了什么?”
魏青衣抬頭,水從臉上滑過,“我看到了國運。”
“夫君昨夜去做賊了?”
早飯時賈平安看著精神不大好,蘇荷一邊吃著,一邊好奇的問道。
“是啊!去偷窺了天機。”
賈平安的三觀依舊是震散的狀態。
對于人這個概念而言,剛開始他聽從了教科書的教誨,覺得自己就是由猴子變成的人。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漸漸的覺得不對勁。
當基因技術發達后,制造、改變人類就像是喝水般的容易。把你的一段基因改變一下、來個試管嬰兒…后來更是在弄人造子宮。
很可怕的技術,但卻揭開了一個現實:人類是被DNA控制…當你看到恐懼的場景時,這個恐懼就會被鐫刻在你的DNA里面。若是你此刻懷著孩子,那么這個孩子出生后有很大的幾率得抑郁癥…鐫刻在你DNA上的恐懼抑郁等等信息,通過遺傳傳給了孩子。
人類演化的過程讓人看不懂,賈平安有時候覺得人類是利用了基因不斷演化的生物。有時候又覺得人類就是造物主窮極無聊隨手制造的東西,隨后復制粘貼,丟在地球上。
仰望夜空,看著漫天星宿,賈平安覺得這個宇宙絕壁不止人類這種智慧生物。
不能再想了。
賈平安睜開眼睛,看到一家老小都在好奇的看著自己。
老大很擔憂,“阿耶,你要出家嗎?”
兜兜癟嘴,“阿耶,不要去做和尚。”
“出什么家?”
賈平安起身,“這輩子都不可能出家的。”
知曉的越多,越發現自己很渺小…但卻不惑。
心不生恐懼,就是涅槃。
賈平安把那些念頭拋開,否則眼中的人類都是一組組DNA,一團團細菌…
神啊!
佛家有云:紅粉骷髏,此言果真不假。
看似紅粉,內里一包膿血。
完蛋了。
賈平安覺得自己定然會失去了對女人的欲望。
“夫君慢走。”
大長腿福身,天氣熱,她穿的薄,賈師傅看到了許多不該看到的。
頓時…
原來我還是個俗人,什么紅粉骷髏,哥就喜歡紅粉骷髏。
到了兵部,剛想去蹭茶,才將進去就看到了…
任雅相在前,吳奎在后,一人拎著一把橫刀。
“劈!”
“劈!”
吳奎氣喘吁吁的劈砍,差點閃到腰,趕緊反手扶了一下后腰。
“撩!”
老任來了一招舉火燎天。
吳奎舉著橫刀,喘息如牛。
他看到了賈平安,不禁狂喜,剛想出聲,賈師傅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再砍!”
老夫不行了…
吳奎無比痛恨自己學刀的沖動。
任雅相回身,喘息著,“認真些,要練五遍。”
吳奎仰頭望天。
“怎地?想到了老夫刀法的妙處?”
任雅相不禁暗爽不已。
“是啊!”
吳奎舉著沉重的橫刀,生無可戀。
賈平安剛出了兵部,就看到了一個僧人。
“法師?”
久違的玄奘法師緩步而行,周圍的人紛紛欠身。
“見過法師。”
這便是無冕之王。
玄奘眸色平靜,微微頷首。
沒人敢上去和法師并肩而行,所以當看到賈師傅走過去,就像是和友人般的并行時,不少人都怒了。
“要尊重法師!”
“法師給他一耳屎!”
可玄奘卻微微一笑。
“法師這是進宮作甚?”
賈平安覺得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
玄奘微笑道:“宮中說是有孩子受驚了,讓貧僧進宮一觀。”
受驚?
太子老大不小了,不會是他。剩下兩個棒槌孩子也不值當帝后專程把玄奘請來。
賈平安干脆跟著進宮看看。
“是太平。”
武媚看著有些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