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感是一個太子必須要學習培養的素質。
漢宣帝繼位,恰逢漢武帝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可漢宣帝卻勵精圖治,哪怕頭上頂著一個權臣霍光也能委曲求全,最終把一個爛攤子給扶正了。
若是下一代皇帝也能如他一般,大漢江山自然蒸蒸日上,再創一個盛世也不在話下。
漢宣帝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兒大概就是讓太子劉奭和那些所謂大儒走的太近…亂我家者,太子也!
這話實則可以換一個說法:亂我家者,儒術也!
因為漢宣帝的輕忽,導致劉奭好儒術,整個人的三觀和大局觀隨即定型,再想教導糾正也來不及了。
這便是太子教育的重要性。
李治同樣是對儒學嗤之以鼻,謂之曰:儒術!
但李弘的身邊卻不乏那些所謂的大儒。
今日太子的困惑能驚動皇帝,便是因為太子的說法在向著儒術靠攏。
當年漢宣帝的兒子劉奭就因為漢宣帝的一些政策過于嚴厲而頗有微詞,甚至屢次進言勸諫,建議該懷柔,該多用儒生為官…
李弘若是變成劉奭第二,李治能殺人!
所以他來的時候,身后霍然跟著十余膘肥體壯的內侍。
殺氣騰騰的皇帝此刻微微瞇著眼,“時刻給自己尋個對手…”
賈平安出來了。
“見過陛下。”
李治微微頷首,這是贊許之意。
太子的屬官站在側面,神色慘淡。
賈平安的一番話是對儒學的宣戰,更是對儒學的踐踏…賤人!
但皇帝都贊許不已,他們能說什么?
其實漢元帝劉奭這個名字一直是儒生們心頭的痛…當年若是那些大儒們能輔佐劉奭建立盛世,哪還會有如今儒學的艱難啊!
可那些被重用的儒生要么很傻很天真,要么就只顧著自己升官發財,能打的一個都沒有。
西漢就是從劉奭開始走向了衰落,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齊齊回頭看著離去的賈平安,有人咬牙切齒的道:“此人就是我儒學的死敵!”
皇帝走了進去,太子正在沉思。
“五郎想到了什么?”
皇帝坐下,武媚叫人去泡茶,“兩片茶葉即可。”
李治看了她一眼,武媚不甘示弱的回視。
李弘說道:“阿耶,舅舅說了一番話,實則就是忘戰必危…不可忘戰…可給大唐尋找對手,會不會是窮兵黷武?會不會是竭澤而漁,耗費國力?”
這個問題問得好。
太子在漸漸長大。
“所謂窮兵黷武,指的是明知國力不濟,卻要竭澤而漁,耗費國力去做些什么…但你要分清,若是敵人強大,那么哪怕是打到大唐國力衰微,依舊不能停下。”
李治沉聲道:“看看先帝,那時大唐不過兩百多萬戶人口,連大軍都難以組建,可先帝依舊出手,一舉擊潰了突厥,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若是突厥依舊強盛,今日之大唐必然不能如日中天。太子,你要記住,天無二日。”
若是賈平安在就是一句話: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至于尋找對手…”李治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很具有操作性,“沒有對手的大唐會文恬武嬉,將士們長久不廝殺就會懈怠,就會拿不穩刀槍…戰馬也會渾身贅肉…當大唐文恬武嬉時,帝王想攔都攔不住。”
武媚補充道:“前晉就是如此,一家子打的頭破血流,卻忘記了胡人在虎視眈眈,葬送了大好局面。”
“至于窮…”李治突然笑了笑,“大唐這些年的廝殺其實并不窮。大唐出兵多是以府兵為核心,一兩萬,四五萬府兵為核心,輔以異族大軍。異族大軍自帶糧草,府兵也自備了許多東西,府庫的耗費并不多。”
“那靠什么來支撐呢?”
李弘不解。
李治笑了,“靠什么?靠的就是戰利品。每次征伐取勝后,戰利品相當一部分就會作為賞賜給了異族大軍,以及府兵們。也就是說,維系大唐大軍的是那些對手…”
他猛地醒悟了過來,“若是沒了對手,府兵如何維系?”
武媚點頭,“府兵就盼望著能跟隨出征,分得戰利品。”
所以他們聞戰而喜。
李弘明白了。
“賈平安說世間是個叢林,朕深以為然。五郎你要記住,從未有什么俯首帖耳的異族,有的只是害怕的異族,想跟著大唐去廝殺獲取好處的異族…”
“原來是這樣嗎?”李弘漸漸明悟,“那舅舅說的…其實大唐對異族該是合則兩利,跟著大唐有好處他們就俯首帖耳,這便是合則用。不合…”
他抬頭,帝后含笑看著他。
“不合的就是對手!”
“哈哈哈哈!”
皇帝愜意的大笑著,很是欣慰。
良久,李治說道:“太子要記住,儒生不可用。你且看看那重用儒生的漢元帝為何人?怯弱沒有主見…這樣的帝王和儒術最是相配…”
這話…羞辱太盛了啊!真想出來辯駁一番,可…幾個太子屬官面色漲紅,卻紋絲不動。
果然是舅舅說的門檻猴!
李弘若有所思。
李治輕蔑的看著他們,“儒術啟蒙尚可,平日里也可讀讀,陶冶自身…但切不可深究…你去深究儒學作甚?琢磨如何做人?你是太子,儒學里并沒有告知你如何做太子,能告訴你的是朕!”
儒學中有許多智慧,還有一些治國思想,但在李治的眼中,那些治國思想只是個笑話。
武媚緩緩說道:“一輩子去琢磨做人…那活著作甚?從小有父母師長的教導,儒學也能提供些教導,足矣!大把年紀了還在皓首窮經,那不是學問,而是…癡迷。”
其實從漢武帝之后開始,西漢就擼不起來了。
這話賈平安沒說。
因為一說又會涉及到豪強這個群體。
看看歷史上那些王朝,百姓活不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苛捐雜稅,橫征暴斂…百姓好像都能忍受。可豪強一旦登臺…明搶暗奪,恨不能把百姓的骨髓都榨出來。
現在大唐豪強多不多?
但此刻的田地還能維系均田制,還能讓豪強們暫時填飽自己那看似沒有底線的胃口,百姓還能活,于是大唐的國祚看著就欣欣向榮了。
如今方外收斂了許多,但方外的火氣正在熾熱,再對豪強動手,賈平安覺得那是自尋死路。
而且大唐的危機不只是地方豪強,更有各級管理和權貴外戚等等…這些人就像是吸血蟲般的,他們的權勢就是吸盤,牢牢的把自己和身后的家族吸附在大唐的肌體上,拼命的吸血。哪怕身體因為吸血太多而幾欲炸裂,他們依舊埋首狂吸,至死不渝…
所以但凡誰和賈平安說節操和自覺,他必然要說這人是撒比。
所謂以古為鑒,看看歷史上那些權貴高官…節操是個什么東西?
私欲才是王道。
而能長盛不衰的王朝,不是因為上層人不夠貪婪,而是把蛋糕做大了,足夠那些人分肥而已。
暫且等等!
賈平安心情愉悅的出宮,正好遇到了李敬業。
“去哪?”
李敬業笑道:“昨夜百騎進了刑部拿人,有個小吏阻攔被打了,刑部上下義憤填膺,人人都喊著要彈劾,要報復…可沒人敢動。我說我去,一群人…兄長你回頭看。”
賈平安回頭看了一眼。
一群官吏啊!
隨后大伙兒浩浩蕩蕩的到了百騎。
李敬業喊道:“昨夜是誰打了刑部小吏?”
從未有人來百騎叫板,這是開先例了。
百騎們涌了出來。
賈平安退后,“我兩不相幫,不過不可下狠手,否則耶耶會教他做人。”
那百騎心中一松,“誰來百騎挑釁?”
李敬業往前一步。
“昨夜就是你動的手?”
百騎點頭,“咋?”
“耶耶讓你一拳。”
李敬業退后一步,“快些,耶耶很忙。”
百騎面色一變,回身求援。
娘的,別人也就罷了,李敬業這個熊羆咱哪里擋得住?
救命啊!
戰斗結束了。
刑部官吏狂喜著高呼勝利,李敬業過去和上官嘀咕了一陣子,眉開眼笑的過來,“兄長,今日無事,走,去轉轉。”
“去哪里?”
賈平安也有些心動,“青樓就別去了。”
“兄長你的腰子不行。”李敬業嘆息,順手拍拍自己的后腰,“那要不…去請孫先生幫你看看?”
這個…
賈平安最近有些懶洋洋的,總覺得不對。
難道是腎虛了?
他不禁有些心虛。
男人什么都能虛,比如說心虛,但絕不能腎虛。
“咳咳!”
“走著。”
兩個脫崗的棒槌大搖大擺的出了皇城,隨即往光德坊去了。
一路到了孫思邈的住所外,見大門外馬車十余輛,十幾個管事模樣的男子蹲在邊上扯淡。
這些都是來求見孫思邈的。
時至今日,孫思邈早就高掛免戰牌,一律不見。按理大伙兒就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可有人卻覺得不對…萬一哪日孫神仙抽了呢?
所以還是守著吧。
“是賈郡公!”
賈平安看到了許敬宗家的管事,納悶的道:“許公身體康健,你來此作甚?”
管事知曉他和許敬宗的關系,干笑了一下,看看左右低聲道:“求藥。”
老許啊!
這把年紀了還想著吃藥,可早就鐵杵磨成了針,這般針扎有啥用?
賈平安近前敲門。
“誰啊?”
孫思邈的一個弟子問道。
“賈平安。”
門開了。
那些管事趕緊站好。
可賈平安和李敬業進去后,大門關上了。
外面一陣嘆息,隨即眾人邊走邊扯淡…沒辦法,天氣還有些冷,站著不動腳會僵。
院子里有一顆很大的梨樹,樹下站著一個少年。
少年看著十一二歲的模樣,看了賈平安和李敬業一眼,隨即轉身。
傲氣啊!
賈平安想到了家中的老大。
“孫先生。”
“小賈!”
孫思邈從屋里出來,歡喜的道:“正好老夫有一事不解,你快進來。”
少年眸色微動,顯得有些詫異。
賈平安進了房間,里面藥味濃郁,讓人心神很快就定了下來。
“坐。”
孫思邈正在編書,他收攏了書冊,笑道:“那次你說過病菌肉眼不可見,臟污就是最快的傳染法子。老夫想來想去,那些所謂的細菌以何為食?”
肉眼不可見的小東西,它吃什么?
賈平安說道:“人一餐所食能讓一窩螞蟻吃許久。”
小東西自然也有它們的生存之道!
孫思邈恍然大悟,“老夫卻魔障了,忘卻了各有各的生存之道。”
是啊!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你來…”孫思邈心思純凈,隨口說道:“可是身體不適?”
“最近我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
賈平安覺得自己這是腎虛了。
可最近他輾轉在三個女人之間,沒發現問題啊!
至少在時間上并未縮短。
孫思邈看了他的面色,又看了舌苔,最后拿脈。
“你這個…”
孫思邈皺眉,賈平安心中一個咯噔。
哥藥丸!
李敬業也有些著急,“孫先生,兄長可是腰子不好嗎?”
“什么腰子不好?”
孫思邈搖頭,“老夫看啊!這個毛病好治,回頭小賈你尋些事來做,每日做六個時辰,連續十日,保證好。”
合著我這是懶病?
賈平安試探道:“就沒有些別的?”
孫思邈笑道:“年輕人能吃能睡,能有什么?”
賈平安也樂了。
李敬業建議道:“要不針灸一番吧?”
孫思邈意動,“如此也好。”
“罷了,我還有事,孫先生有空去家中坐坐,走了啊!”
一聽到針灸賈平安就頭皮發麻。
孫思邈莞爾,賈平安走出了房間,見那個少年的身邊多了個男子。
“曹郎君。”
孫思邈的弟子出來,“先生最近沒有收弟子的打算。”
這是來拜師的?
曹郎君看著非常遺憾,眼眶都紅了,可見是個堅定的醫者,外加孫思邈的狂粉絲。
而那個少年卻輕聲道:“曹先生無需擔憂,此處不收也好,回頭我自家學,這些難不倒我。”
這牛逼大發了啊!
賈平安多看了少年一眼。
長相白凈普通,但雙眸很有靈氣,看人時讓你能感受到一股子傲然的情緒。
這誰家的倒霉孩子,竟然養的這般驕傲。
賈平安搖搖頭。
曹姓男子拱手,“醫者曹元,見過賈郡公。”
賈平安頷首,“幸會。”
少年這才勉勉強強的拱手,“龍門王勃見過賈郡公。”
賈平安呵呵一笑,剛走出幾步就愣住了。
王勃?
龍門王勃…祖父王通乃是大儒,前隋時就名揚天下。
竟然是王勃!
若是旁人賈平安也沒興趣多看一眼,可王勃不同,賈平安當年讀書時背誦過《滕王閣序》,驚為天人。
賈平安回身。
“可是仲淹公的后輩?”
王通字仲淹。
王勃肅然而立,“那是先祖父。”
賈平安點頭,“長安居,大不易,少年人遠離了家鄉,當謹言慎行。”
瞬間王勃的肅然就變成了淡然,“多謝賈郡公提點。”
史載這位神童驕傲的一批,從小就被萬眾矚目,十六歲就考中了科舉為官…文采堪稱是爆表,但情商堪憂。以至于打死官奴,不但自己入獄,更是連累了老父從雍州司功參軍的官位上被趕到了交趾做縣令。
交趾那是什么地方?
蠻荒之地。
雍州司功參軍就是京官,大好前程。
這娃真的是個天才,可天才有個毛病,那就是驕傲,王勃就是如此。他后來去了沛王李賢的府中擔任修撰,結果李賢和李顯(李哲)兩兄弟斗雞,他就寫了一篇文章。李治看了這篇文章大怒,覺得這人不知規勸也就罷了,還寫文章推波助瀾,于是王勃被趕出了王府。
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自己的性子倒霉。
第二次就是藏匿犯罪官奴,最后殺了官奴滅口…事發自己入獄,幸而遇到了大赦,不然也是個悲劇。可父親卻被連累去了交趾…
關鍵是有人推斷王勃私藏犯罪官奴的事兒是被人坑了,也就是說,這個蠢貨被人挖坑埋了還不知。
這倒霉孩子真心的欠打!
賈平安搖搖頭走了。
王勃淡淡的道:“賈郡公頗為倨傲。”
曹元愕然,“賈郡公很是親切啊!”
王勃深吸一口氣,“竟然如此,我們便走吧,我便跟著曹先生學醫術…”
“可老夫遠遠不及孫先生,哎!”
二人告辭。
王勃和曹元分手,隨即去了萬年縣縣廨。
“是小郎君啊!”
一個小吏笑瞇瞇的打招呼。
王勃微微頷首,隨即敲門。
“進來。”
王勃推開門進去。
案幾后坐著一個四十余歲的男子,男子肌膚和王勃一般白皙,一雙眸子柔和,渾身的書卷氣。
他抬頭溫言道:“三郎今日去尋孫先生如何?”
“見過阿耶。”
王勃行禮,然后束手而立回答道:“今日去了孫先生處,孫先生的弟子說孫先生早已不收弟子了,故而沒能拜師。”
男子便是王勃的父親王福疇。
作為大儒的兒子,王福疇卻偌大年紀只是擔任了一個縣尉之職,可謂是失敗。
不過他卻沒有這個自覺,只要能讀書就好。
“如此就是沒緣,三郎要不還是在家讀書吧。”
王福疇看著兒子,欣慰之余也有些頭痛。
王勃十歲時就飽讀詩書,連他這個父親都奈何不得。可你不能十歲去參加科舉吧?就算是你去參加了,朝中也不可能錄取。
十歲的娃娃官員,這只會讓人笑話。
但王勃該學的都學完了,還能學什么?
折騰了兩年后,王勃把更多的雜書看完了,覺著自己琢磨透了…我無聊了。
于是王福疇就尋了一位醫者曹元,讓王勃跟著他學醫。借口是不學醫不孝順。
這個時代的醫者少,少就不說了,濫竽充數的更多…所以但凡權貴家或是世家門閥內部都有學醫的,咱生病了自給自足,不用去外面尋醫者。
王福疇是一番愛子之心,覺著兒子學醫后,好歹此生能自己給自己看病,豈不妙哉。
王勃搖頭,“阿耶,那些書我早已研讀透徹了,再讀有何用?”
王福疇捂額,“為父卻沒法再教你了…”
王勃皺眉,“我自家學。”
這態度…
王福疇好脾氣的笑道:“也好。”
王勃隨即告退。
剛出值房,他就碰到了一個錦衣少年。
“這人是誰?”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站在值房外,用那種冷漠帶著傲然的目光看著眾人,恍如神靈。
錦衣少年見了不爽,就更傲然的昂首。
隨行的小吏笑道:“小郎君,這是王縣尉家的小郎君王勃。”
“傲什么傲?”
一聽是王福疇的兒子,錦衣少年近前,少年的那種不服氣驅使他用手指虛點著王勃的臉,傲然道:“家父萬年縣令…”
你老爹只是個縣尉,我老爹隨時能收拾他,你嘚瑟什么?
跪下唱征服!
錦衣少年得意洋洋。
王勃劈手拍開他的手指,錦衣少年一巴掌抽來。
王勃挨了一巴掌,毫不猶豫的揮拳。
世界安靜了。
月底了啊!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