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等人正在值房里說話。
張頌的眼睛非常的有神,任何人第一次見到此人時,都會忽略了他長相的的其他特點,只記得那雙眸子。
他雙眸含笑,淡淡的道:“賈平安的新學是有些可取之處,他一直在算學折騰倒也罷了,可竟然連太子都要學…”
坐在側面的蔣峰苦笑道:“其實所謂的新學不堪我等一擊,可…”
他指指外面,“陛下不喜儒學,明著暗著的在幫賈平安。若非如此,賈平安上次和山東士族的那幾位大儒爭斗時,早就被拿下了,隨后流放到西南去,讓他去教授那些野人,想來也是極好的。”
眾人不禁笑了。
張頌眼中多了些郁郁之色,“道不同不相為謀,新學如何…老夫不關心。”
眾人緩緩點頭。
道不同不相為謀!
所謂的道,把華麗的外衣給剝開,里面堆積的全是利益。
你說東來我說西,難道真的都是撒比,連分辨事物對錯的能力都沒有?
但利益所在,報歉得很,對錯不要緊,要緊的是利益。
蔣峰平靜的道:“郝米無關緊要,可太子竟然因為賈平安患病而無心讀書,這才是讓老夫擔憂之處。”
“舅舅!這是哪來的舅舅?太子母家的親人是武氏。”張頌冷冷的道:“所謂的姐弟,有人知曉,說是當初皇后在感業寺時頗為絕望,賈平安的差使里正好有巡查感業寺一職,這才熟悉了,以姐弟相稱。”
“那有何用?”蔣峰不解的道:“皇后有武氏在,若是讓自家兄弟子侄出頭豈不更好?為何要偏向一個外姓人?這也是老夫不解的地方。”
眾人面面相覷,都搖搖頭。
張頌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凝視著水汽仿佛在發呆。
晚些,他幽幽的道:“他征伐遼東立功甚多,越發的得了帝后看重。此次他重病不起,宮中的醫官輪番去道德坊診治,皇后更是派了身邊的內侍去終南山請了孫思邈來…”
蔣峰郁悶,旋即笑道:“不過此次借著此事倒是拿下了賈平安的一個弟子,倒也是妙事一件。”
張頌放下茶杯笑了笑。
此事是他抓住的把柄,所以也頗為得意。
“那郝米學問不精也敢出來班門弄斧,老夫不動手都對不住這等大好機會。不過…還有那個曹英雄,此人和賈平安也頗為親切。”
“且等機會吧。”
蔣峰看到了外面來的內侍,“可是太子殿下有事?”
內侍行禮,“殿下請諸位先生前去。”
眾人起身,跟著內侍去了。
“殿下這是何意?”
路上蔣峰低聲問張頌。
張頌微笑道:“多半是學業上的事。”
兵部。
賈平安腳搭在案幾上,覺得很頭痛,“那教科書上寫得分明,務必要干燥,如今正好是秋季,可羊毛編制的東西能吸濕氣,你就算是把手禿嚕破皮了也毛用沒有…今日也該想通了吧?若是想不通,回頭就閉關。”
他起身去尋了任雅相。
遼東大捷后,戰后的各種事兒都堆積在了兵部,任雅相和吳奎忙的找不到北。
“任相。”
任雅相抬頭見是賈平安,就擺擺手。
老夫忙的腳不沾地,你卻悠哉悠哉的,怒了啊!
吳奎看了賈平安一眼,覺得這人有些古怪。
手中握著權利不去行使,那不是白費嗎?看看手中的文書,每一筆下去就能決定許多人的前程,這是何等的快意?
人,最大的快樂就是決定自己同類的命運。進一步就是能生殺予奪,比如說皇帝,那種感覺爽的直抽抽。
賈平安見吳奎嘴角帶笑,就說道:“剛才有人尋吳侍郎,說是有事,此刻就在外面。”
吳奎起身,“是誰?”
“進來。”賈平安招呼一聲,隨后就溜了。
外面進來一個官員。
“見過相公,見過吳侍郎,吳侍郎,那些有功的將士的名冊下官拿到了,不過那些功勞我等卻不敢擅專…”
大佬,這事兒你們看看唄!
可這事兒卻極為繁瑣,只需半日,一雙眼就幾乎被廢掉了。
任雅相撫須道:“老夫手中事不少。”
作為上位者只需一個暗示…任雅相不只是尚書,更是宰相。
吳奎心中發苦,“送到老夫的值房里去,晚些老夫就去處置了。”
賈平安…
吳奎突然氣得臉都紅了,“相公,這是賈郡公的公事,他卻帶著人丟給了老夫…”
娘的!
做事就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任雅相的臉頰抽搐了一下。
老夫不管!
這事兒工程浩大,關鍵是要不斷的看,還得不時記錄一些重要的信息。
老夫的眼睛啊!
宮中。
張頌等人到了,就見到郝米在盯著一處看。
殿外此刻拉了一條繩子,上面掛著一塊羊毛布,竟然像是在晾曬。
“殿下,此人為何回來了?”
張頌覺得太子不尊重自己。
李弘說道:“郝米說已經找到了驗證靜電的法子。”
張頌淡淡的道:“殿下,所謂靜電為謬論,臣以為不可信。”
可是舅舅說的很自信啊!
和你相比,孤自然是新舅舅…李弘說道:“且看看。”
蔣峰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等了一會兒后,郝米拿著那塊羊毛布進來。
張頌微笑,眸色卻冷冰冰的。
“你還想哄騙到何時?”蔣峰冷笑道:“才將被拆穿你又來了,若是我等不在,太子殿下怕是會被糊弄了。”
你這意思是想說太子愚蠢?一個內侍不滿的干咳一聲,“殿下睿智。”
蔣峰干笑道:“老夫失言了。”
郝米近前跪坐下去,雙手拿著羊毛布奮力摩擦…
噼里啪啦…
眾人一怔。
你特娘的在玩什么戲法?
“這是什么?”
羊毛布不多見,蔣峰等人就算是見過,可也沒穿過羊毛布做的衣裳——獸皮大氅它不香嗎?不但保暖,而且逼格滿滿,穿出去威風凜凜!
他們被這一下弄的有些驚訝。
碎紙屑就在案幾上,郝米把羊毛布靠近。
李弘訝然,“紙屑在動!”
那些紙屑真的在動。
郝米抬頭,“這是靜電吸附,不過只能吸附比較輕的紙屑。”
李弘覺得這個很有趣,“孤來試試。”
他接過羊毛布,學著郝米把羊毛布互相摩擦。
噼里啪啦。
這聲音很有趣啊!
“咦!”
李弘突然一松手,驚駭的道:“孤的手突然刺痛。”
“什么吸附…殿下,臣以為這并不能驗證什么靜電。”蔣峰沉聲道;“這羊毛布可是被你弄了什么東西上去?竟然弄傷了殿下,你百死莫贖。”
郝米覺得這些人有些蠢。
他心中這般想,難免神色就有些那種…俯瞰的意思,“那是靜電,靜電能刺激…罷了。”
郝米說道:“殿下,奴婢需要一間昏暗的靜室。”
李弘摸摸剛才刺痛的地方,“后面就有。”
眾人進了靜室。
“把門關上。”
門一關,室內昏暗,看人都看不清楚。
你這不過是在垂死掙扎罷了!
張頌心中冷笑。
大家同是輔佐教授太子的人,本以為至少能和賈平安的影響力平起平坐,可沒想到此次太子的反應這般大…竟然想出宮去探望賈平安。
這般下去不行,咱們都會成為陪襯。如此,這個教授太子的職務還有何意義?
最關鍵的是,以后太子登基,可還會記得我等?
千里奔波只為名和利,如今名和利都被你賈平安截了,那就別怪咱們下手。
郝米雙手抓著羊毛布開始搓動。
噼啪!
幾朵微小的火花在其間閃爍…
就像是幾個小精靈在中間舞蹈,一閃而逝。
先生沒錯,錯的是我!郝米的眼中多了淚水。
他吸吸鼻子,再摩擦。
噼啪!
小精靈再度起舞,在昏暗的靜室內清晰無比,而且聲音也很清晰。
郝米抬頭看著張頌等人,認真的問道:“諸位先生可覺著還有何處不妥當嗎?可還有疑問嗎?咱在此,只管問來。”
他已經把這個變化徹底的學會了,也領悟透徹了,什么都難不倒他。
張頌的臉頰微微顫抖,眼皮也神經質的抖動了一下。
蔣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質疑他了嗎?上啊!
張頌深吸一口氣,“你這個所謂的靜電是何物?”
“張先生看過閃電,這就是微小的閃電。”
“怎么可能?”張頌嘿然一笑,“閃電是上天的神威,你用羊毛布弄出…”
“這是電火花,和閃電一樣,都是電荷在起作用。”郝米平靜的道:“張先生,咱只想問問,這可是電嗎?”
張頌的眼皮子狂跳,他想說你這個是戲法,是…
可李弘伸手,“給孤試試。”
李弘拿著羊毛布摩擦…
噼啪!
電火花在閃爍。
真漂亮啊!
李弘手一松,“哎呀!孤又被刺痛了。”
蔣峰撿起羊毛布,“你這究竟是何邪物?”
張頌心中一動,眼中有些不忍,但還是喝問道:“郝米你可是和人學了邪術?”
巫蠱就屬于邪術,宮中人但凡敢學這些,死無葬身之地!
當年漢武帝在時,一個巫蠱案殺人無數,令人震怖。
蔣峰也下意識的搓了一下羊毛布。
“哎呀!”
他只覺得手背被針刺了般的刺痛。
羊毛布落地。
郝米撿起來。
張頌剛想呵斥。
一個先生突然說道:“經常聽聞雷電劈死人…那是好大的雷電,這個微小…”
李弘一喜,“微小的電只會讓人刺痛。”
郝米把羊毛布送到了張頌的手背上。
張頌只覺得汗毛被吸了起來,類似于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這是邪術!”
他面色慘白。
郝米淡淡的道:“靜電本就有吸附的作用,在秋冬季干燥時,你去觸碰那些鐵器就會有刺痛感,甚至覺著汗毛被吸了起來…”
一個內侍說道:“殿下,奴婢當初觸碰了鐵器,就如同針刺般的疼痛。”
郝米看著眾人,“諸位先生,可還有疑惑嗎?”
他此刻不只是代表著自己,更是代表著新學,所以他不由自主的咄咄逼人起來。
“可還有嗎?”
在郝米的直視下,張頌緩緩低頭。
蔣峰緩緩低頭。
“這是新學!”
郝米只覺得胸口那里涌起一股子歡喜之情,“新學不是騙子,從不是!”
他的聲音尖利,可卻肅然,“你不懂沒關系,可你不能污蔑,不能誹謗。你等張口就說咱是騙子,咱是殿下的人,你等這般污蔑…良心何在?”
他猛地醒悟了。
“咱就說先生當時就在門外,為何不出面駁斥,可此刻咱才知曉…若是無此事,咱還是這般淺薄,以為學了些新學就了不得,可一個靜電就讓咱原形畢露。”
郝米感慨萬千,“先生這是想給咱一個教訓呢!”
郝米站在那里,周圍的先生們微微低頭。
這一刻,這個內侍光芒萬丈。
賈平安給了他一次教訓,他隨即就給了張頌等人一次教訓。
“開門。”李弘覺得悶。
其實不是悶,而是尷尬…張頌等人氣勢洶洶,倨傲俯瞰,可反手就被郝米一巴掌打的臉好痛。
門一開,外面的光線傾瀉進來,眾人不禁瞇眼,隨即就看到了門外的賈平安。
“先生。”
郝米上前行禮,“咱這才知曉了先生的苦心。”
這娃悟性不錯,想想后世那些學生,你說什么都頂著來,我絕對沒錯,錯的是你們,是這個世界…
和他們相比,郝米的悟性和自覺性讓賈平安暗贊不已。
“你知曉就好,記住了,理論要學,但萬事都離不得一個字:行!知道了學問和道理是一回事,可你不去實踐那學問和道理就是空中樓閣,虛無縹緲。”
“是。”郝米束手而立。
李弘也若有所思。
賈平安告退,竟然從頭到尾都沒看張頌他們一眼。
這是不屑之意。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心中就生出了些念頭。
“他覺著自己是雄鷹,而我等是麻雀!”
蔣峰苦笑道:“雄鷹自然不屑于和麻雀爭執。”
這才是倨傲。
直接無視了你們!
外面傳來了賈平安的聲音。
“我這里有兩句話,郝米你且記住了。”
郝米傾聽。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郝米躬身。
做事莫要只知道理論,只知道口炮,還得去做,去行。
用行來驗證學問和道理,這個才是做學問的態度。
蔣峰等人出去,眾人都面色鐵青,一人說道:“他賈平安這是想說新學都是能用行來驗證的學問,而咱們的學問只知曉做紙面文章嗎?”
眾人突然安靜的看著他。
你特娘的…
那人愕然。
“好像…”
我們好像就是這么一回事啊!
李弘在后面突然一怔。
是的啊!
可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鐘云在外面等候著,他的身體弱,此刻有風,可他卻不舍去避避,擔心錯過了郝米。
“好歹咱也能安慰安慰他。”
鐘云干咳幾聲,嘆息著。
他在宮中見慣了跟紅頂白,見慣了自私,好不容易有個誠懇的年輕人,他不忍坐視。
賈平安出來了,鐘云不敢上前問,但想著賈平安定然是護著郝米的。
腳步聲傳來,鐘云抬頭看去,就見那幾位先生魚貫而出。
不對!
他們怎地低著頭,竟然垂頭喪氣的,看著就像是無毛雞。
鐘云喘息幾下,然后用力拍拍胸口,這才氣順了些。
“嗬嗬!”
他拉風箱般的扯著呼吸,知曉還是受寒了,回頭還得去患坊診治一番。
“這個身子啊!破嘍!”
他苦笑著,踮腳往里面看,腦袋也用力往上抬。
郝米!
他看到了郝米正在出來。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卻不敢問。
郝米看到了他,咧嘴一笑,奮力揮拳。
鐘云心中狂喜,也奮力揮舞拳頭,不知何時已然是熱淚盈眶。
李弘看到了這一幕,不禁想到了父母。
“去阿耶那里。”
到了李治那里,王忠良笑著出迎,“殿下這是學完了。”
“是。”
李弘走了進去。
“五郎!”
李治正在看奏疏,他的眼神時好時不好的,此刻就在瞇著眼。
“阿耶,國事有好些,你慢些去做。”
李弘心疼了,上前勸道,“阿耶你的眼神不大好,要不就讓阿娘來看奏疏吧。可阿娘也累,要不…請個人來讀…”
李治微笑看著他,心中溫暖。
帝王家無親情,這一點他親身領教過。
高祖皇帝時,先帝等人爭斗不休,最終釀成了兩死的結局。
先帝時,為了那個位置,李承乾和李泰等人爭的眼珠子都紅了,恨不能弄死對方。
他也在思索。
這一切是如何造成的?
隨著時光流逝,他對此事的看法也漸漸成熟。
高祖縱容幾個兒子爭斗,他高高在上的操控一切,結果不小心過頭了…先帝被逼迫過甚。高祖皇帝大概認為先帝只能隱忍,可誰曾想先帝竟然發動了政變。
而在先帝時,李承乾為太子,李泰等人為何能逼迫他狼狽不堪?讓他做出那等事情來?
李治認為先帝也犯了和高祖皇帝一樣的毛病,縱容幾個兒子之間內斗,他來制衡。
可最終還是翻船了,李承乾徹底玩完。先帝還想留著李泰,可群臣卻不干了…這等人能逼迫太子如此,留下他干啥?做攪屎棍?
他看著念叨的兒子,突然柔聲道:“五郎,以后幾個阿弟長大了,若是不聽話犯錯該如何?”
武媚已經到了門外,聞聲止步。
從她的角度看去,李弘站在那里,身板筆直,但有些微微搖晃,一如他小時候那般。
這個問題…皇帝太欺負人了。
若是回答不當,太子就會在李治的心中留下一個陰影…當年先帝擔心百年后子孫自相殘殺,便憂心忡忡。李泰知曉了后,就來請見,一來就撲進了他的懷里。
——我只有一個兒子,若是我為帝,等我老后就殺了這個兒子,把帝位傳給雉奴。
這等話也就哄哄當時心身俱疲,深深陷在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的先帝。那些臣子一聽就怒了,心想你這不是羞辱我們的智商嗎?隨后一番進言,李泰出局。
武媚心中不安,卻不能干涉。
李治也在盯著李弘,連表情都不放過。
李弘皺眉,想到幾個弟弟的頑劣,嫌棄的道:“他們頑皮鬧事就處罰,做得好就夸贊,被人欺負了我就幫他們出頭…”
李治的眼中多了笑意。
外面,武媚微微側身,那微笑就在紅唇中,卻不肯綻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