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板著臉進來了。
老許…
賈平安的眼眶發熱,笑道:“許公竟然來了。”
許敬宗點頭,淡淡的道:“現在的年輕人為官輕浮的多,不知曉為官若是不謹慎,便是為禍一方的道理。老夫不放心吶,便來看看。”
這個借口找的好。
可一靠近后,許敬宗低聲道:“被人逼迫如此為何不說?那些賤狗奴,沒有老夫從靈魂深處的鞭撻,如何知曉…上次你說了什么話…如何知曉花兒為何那么紅。”
許敬宗走上了講臺。
他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前,從容的道:“老夫許敬宗。”
學生們激動的無以復加,若是有鼓掌的規矩,此刻學堂里定然是掌聲雷動。
宰相真的來了!
“老夫當年曾出仕前隋,后續天下大亂便去了瓦崗,最后歸于大唐…”
這位便是官場活化石!
李元嬰幾乎是要炸了。
“這等紛爭宰相如何能摻和?許相竟然不忌諱…耶耶要瘋了。”
尉遲循毓摸摸短須,篤定的道:“許相和武陽公何等的交情?不過這等事竟然能來,不只是交情,更是膽略。我以往卻是小覷了許相。”
“許…許相來了?”
崔建這個管官帽子的吏部郎中讓王寬感到了壓力,暗中咒罵著賈平安的狠辣。可這只是開胃菜…
新晉中書令許敬宗來了。
小吏點頭,額頭見汗了,“祭酒,許相來了,要不要去請見…”
國子監祭酒是一方大佬,若是把王寬比作是元嬰老怪,那么許敬宗就是半神。
不去就是無禮。
“那個賈平安尋了宰相來算學教授為官之道,咱們這邊都人心惶惶了。”
一個助教進來,面色難看。
“祭酒,該想想辦法了。”
王寬深吸一口氣,隨即往外走。
助教跟在后面,發現他去的方向不對。
“祭酒,你去何處?”
大佬,國子監人心浮動,你這是要去度假?
“老夫去…見許相。”
學堂外。
盧順義面色微變,對趕來的王晟說道:“這才是釜底抽薪。”
他們在學堂外面說話,里面有學生突然喊道:“我要回算學,我要回去!”
這三成學生背叛算學就是國子監集體智慧的結晶,若是他們回去,山東名士們的開門炮就算是大敗虧輸了。
一旦輸了…長安城中的權貴官吏們不是傻子,他們看在眼中,便會生出一個疑問…
——山東士族蟄伏多時,難道已經成了爛泥?
盧順義深吸一口氣,走上講臺,沉聲道:“為官之道老夫也研習了許久…”
現在是騎虎難下,若是不丟出些有價值的學識,這些學生定然會鬧騰。
但他依舊看到了不信任,甚至是不滿。
那邊有吏部大佬和宰相來授課,這個才是真正的為官之道…你一個名士大儒,昨日還說自己一生研習經學,怎地又改口說什么為官之道…
“此人說話前后顛倒,言而無信。”
“他從未做過官,如何知曉為官之道?”
“我想回算學!”
——我想回算學,這話就像是投槍,刺入了盧順義的心中。
許敬宗的課上得頗為出彩,賈平安都為之愕然。
老許既然知曉這些官場道道,為何卻不去實踐呢?反而像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說話辦事直來直去。
“…說易行難,老夫說了許多,但人的秉性才是你行事的根源。”許敬宗頗為唏噓,“你明知這個道理,明知此事當這般行事最好,可最后卻反其道而行之…”
原來是你秉性如此!
眾人恍然大悟。
許敬宗走了下來,門外有些喧嘩,接著王寬帶著幾個官員來了。
他先看了賈平安一眼,眼神復雜的讓賈平安覺得自己就是他的殺父仇人。
“見過許相。”
宰相來了你的地盤,迎接是必須的。
就是這人為難小賈?
許敬宗淡淡的道:“國子監是讀書的地方,可有人蠅營狗茍,引發爭執動蕩,把讀書的地方變成了官場,烏煙瘴氣,極為不堪。賤…見到這樣的國子監,老夫很不滿!”
這話直截了當,不加遮掩。
你反抗一個試試…許敬宗盯著王寬。
這是宰相,王寬心中煎熬,強笑道:“許相,其實…”
“誰請來的所謂山東名士?”許敬宗輕蔑的道:“誰先勾搭算學的學生?為官之道,首要便是擔當。做了卻不承認,這是擔當?”
這是當眾打臉。
王寬的臉已經沒法看了,忽靑忽紫。
許敬宗走了,賈平安再度上了講臺。
“今日我要給你等開的第二門課,叫做…”
他看了一眼外面。
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叫做…世界!”
沒人來了,賈平安心中大定。
“何為世界?”
“世界便是我們目之所及、觸手可及、腳下踩踏、鼻子嗅到、耳朵聽到的一切東西…世界,便是我們五感所接觸的一切東西,再加上我們探索到的東西。”
以后有了各種儀器,世界會被放大,遙遠的星系,深幽的海洋將會進入人類的知識體系中。
“這個世界我們所知曉的萬中無一…”
這話太過了吧?
剛想走的王寬止步回身,低聲道:“聽聽再說。”
“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是循序漸進的,甚至走了彎路。遠古時期先人不知曉電閃雷鳴為何,于是便祭祀。”
王寬忍不住質問道:“武陽公難道知曉電閃雷鳴為何?”
是啊!
別說是遠古時期,現在大伙兒依舊對電閃雷鳴敬畏有加。
“當然!”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每當雷電發生之時,定然是云層籠罩天空,若是夜間,便能看到閃電猙獰的在天空中閃過。這是為何?”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何。
一個官員嘀咕道:“是神靈。”
賈平安聽到了,笑道:“雷公電母嗎?世界這般大,每日整個世界發生的閃電多不勝數,雷公電母忙不過來。”
他繼續說道:“天上的云層從何而來?”
咳咳!
一群人懵逼。
賈平安看著王寬,淡淡的道:“國子監連這個都不知曉嗎?”
趙巖想捧腹大笑,卻又忍住了。
“噗嗤!”
人渣藤卻沒有這個忌諱,直接笑噴了。
先生太損了!
“走南闖北的人都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干旱的地方,天空之上少見云層。而潮濕或是水系多的地方,天空中經常會出現云層,這是為何?”
我將會一點點把后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教授給你們。而你們將成為火種,照亮整個大唐,把大唐從蒙昧中解救出來…告訴他們,這個世界并非是他們所見,所想的那樣。
“冬日的廚房,做飯時能看到水汽蒸騰。而外面也是如此,濕潤的土地,江河湖海,這些濕潤和水系在太陽的照耀之下會生出水汽,水汽會一直上升,在某個高度集結,越積越多,最終形成了云。”
“荒謬!”
一個助教惱火的道:“簡直就是荒謬!”
賈平安看著他,“為何云層能下雨?”
助教說道:“云層本就有雨。”
我不懂,但我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你這是拿無知當高雅,只會誤人子弟!”賈平安覺得大唐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群好老師,“你想說水是突兀出現的?是神靈弄出來的?你們的愚蠢在于把一切未知的事務都歸結于神靈的無所不能,可神靈沒空,我說過了,神靈不可能盯著我們,差什么給什么,那不是神靈,而是仆役!”
“你…褻瀆神靈!”
助教看來是個虔誠的信奉者。
這等蠢貨!
賈平安對學生們說道:“廚房的水汽被房梁遮擋住了,所以房梁濕潤,甚至會滴水。而外面的水汽升騰,因為并無阻攔,所以直接到了天上,形成了云。這些云會帶著電荷,當條件適合時,便會放電…”
一個學生舉手,“武陽公,這個電荷是咱們學的那個嗎?”
賈平安點頭,這些基礎知識他通過趙巖傳授給了學生們,此刻便是到了該驗證的時候了。
這個學生興奮的道:“我好幾次觸碰鐵器都被電過。剛開始我還以為是被刺到了,可手上并無傷口,后來學了電荷的知識,我才知曉這是靜電。”
他對同窗們用那種攛掇的語氣說道:“被靜電電擊真的很舒服…”
另一個學生說道:“先生教授過,這等情況多發生在冬季,因為冬季干燥。可洗手后再去觸摸鐵器,或是弄一個小鐵器來,整只手握住,就能釋放掉身體上的靜電。”
“他們在說什么?”
學生們討論的興高采烈的,楊定遠滿臉懵逼。
王寬也是如此。
什么靜電,什么放電…你們在說什么?
他猛地明悟了,這便是新學啊!
賈平安的眼神…他那是什么眼神?憐憫,不屑…、
他竟然憐憫我?
老夫一身學問何等的精深,老夫于經學上的造詣何等的精深,你…你也配憐憫我?豎子無禮!
一股怒氣上涌,王寬不禁干咳一聲,但接著就是一種茫然。
賈平安說的這些他竟然不懂,聽著就像是在聽天書。
他看了楊定遠一眼,看了那幾個官員助教一眼…一臉懵逼。
“他們在說什么?”一個官員要瘋了,“他們說的這般興高采烈,可老夫怎地聽著就像是…就像是荒謬的謬論,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另一個助教面色難看,“這幾年算學一直在教授這些東西。你等可還記得,算學的學生看著咱們的眼神不對勁…竟像是優越感。”
眾人一想還真是如此。
“他們優越什么?”王寬怒不可遏,“他們跟著賈平安學了這等歪理邪說,不知羞愧也就罷了,哪來的優越感?”
那個官員茫然道:“武陽公教授的這些你等可留意了嗎?他說世界便是五感所及,電閃雷鳴,云層水汽,這是要把整個世界都詮釋一遍之意,他好大的野心…新學難道還真有這等本事?若是有…諸位…諸位,我們的麻煩大了!”
王寬篤定的道:“不可能有。世間有多大?世間未解之謎有多少?他們如何能一一解釋清楚?”
邊上,國子監主簿郭昕聽得如癡如醉。
賈平安打斷了學生們的議論,說道:“繼續前面的話題,云層與雨的產生便是因為這個原理。至于證明,想想霧氣,水汽蒸騰,在空中形成了小水滴,這便是霧氣。你等走在霧氣里,用不了多久身上就濕了…”
“原來如此?”
李元嬰興奮的道:“原來霧氣和云層是這般形成的。”
“我兒子還不知曉這些。”尉遲循毓覺得自己的兒子就像是白癡般的無知,“我兒子嘚瑟,總是說自己學了什么什么五經正義,可此刻我才知曉,什么五經正義,都不及新學。”
“水汽在升騰,可高空越高越冷,于是水汽就凝結成水,無數水滴聚集在一起,漸漸聚攏形成大水滴…當重量無法維系時,這些大水滴就會往下掉落,這便是雨的形成。”
所有人都在傾聽,連王寬都情不自禁的在聽著。
“這是云雨的起因,但這也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隅。世界之大,我們無從想象,但我要提一點,不要把未知的事物神話。”
賈平安重重的道:“這很愚昧!”
一個學生興奮的道:“武陽公,以前旱災時,各地都會祈雨,可大多毫無用處。偶爾來了一場雨便說這是神靈憐憫凡人,下凡降雨。或是說誰的仁德感天動地,于是天降甘霖。如今知曉了云雨的形成,我才知曉,這些都是愚昧無知之舉…”
王寬的身體一震。
那個助教在低聲說道:“各地祈雨是常事,賈平安膽大包天,竟然把雨歸于什么水汽,褻瀆神靈,老夫以為可彈劾…”
沒人動。
助教不解,“你等難道想坐視他成就大名?”
主簿郭昕沉聲道:“廚房各家都有,做飯時水汽蒸騰誰都看得見。水汽蒸騰,升到高空遇冷便凝結成水滴…你去廚房看看,那些水汽同樣會凝結成水滴,在房梁上,在鍋蓋上…水滴集聚為云層,越來越大,最終承受不住便掉落為雨…這一套說辭無懈可擊,他無懈可擊啊!”
助教惱火的道:“難道就找不到漏洞?”
郭昕搖頭,目光炯炯的道:“尋不到,老夫想了個透徹,壓根就尋不到。若是貿然彈劾,便會貽笑大方。我國子監今日已經丟人了,再貽笑大方,老夫羞于在此,寧可辭官回家去教授子弟,也不肯被人戳脊梁骨。”
他深吸一口氣,“老夫是儒學子弟,誰敢褻瀆儒學,便是老夫的死敵。可老夫卻篤信道理,誰的道理對,老夫便站在誰的那一邊,今日…”
王寬回身,面帶厲色,“你要如何?”
郭昕堅定的道:“今日的道理就在武陽公那邊,儒學…敗了!敗的毫無還手之力。”
“放肆!”
這是內訌,更是自亂陣腳,王寬氣得想殺人。
郭昕梗著脖子道:“大唐男兒,難道要有錯不認?輸了不認?老夫今日聽了這些,感慨萬千。老夫以為,武陽公大才,老夫遠遠不如。此等大才教授的新學,老夫也想…學一學!”
這是…這是出了叛徒!
王寬惱火的道:“你這是魔怔了。”
郭昕搖頭,“老夫并未魔怔,聽了武陽公說的這些,老夫反而越發的清醒了。魔怔的是你們。你等不以道理為重,誰是儒學的支持者便是朋友,誰反對儒學,誰另立新學便是你們的敵人,你們這不是做學問的態度,你們更像是…為了壟斷而昧了良心!”
轟隆!
這番話仿佛是雷霆,一下擊打在這些人的身上。
里面,賈平安上完課了,學生們卻不舍,拍著案幾喊道:“再來一課!再來一課!”
世界一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等學生主動要求加課的事兒在國子監從未發生過。
“小崽子們是想累死我?”賈平安笑道:“學習要有張有弛,今日就到這里,以后讓趙巖來教授你等這門功課,我也會不時來為你們說說。”
他認真的道:“你們將會是火種,新學的火種。我將會把新學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教授給你們。但你等要記住,不可敝帚自珍。不要學那些士族門閥,把學識當做是自己謀利的工具,只知道一家一姓,眼中只看到了一隅之地。他們為官,謀的也是一家一姓的好處,天下…與他們何干?”
王寬心中巨震。
“他在攻擊士族門閥,難道不怕死嗎?”
那些士族門閥的勢力龐大到讓帝王都得跪了,你賈平安這是尋死嗎?
賈平安目光炯炯,此刻的他生出了一種使命感來。
我來到這里,不該默默的死去,不該把那些學識帶到地底下去。
“這個大唐正在盛世中步履蹣跚,你等若是有機會為官…我送你等幾句話。”
他沉吟著…
“,豈因福禍避趨之!”
眾人心中一凜,接著一股熱血便生了出來。
賈平安抬頭,目光幽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這是他對學生們的期盼,更是對士族門閥的抨擊。
數十學生奮筆疾書,隨即振臂高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呼聲中,賈平安偏頭看著外面,目光輕蔑。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