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的案子從開始到處置結束,李元嬰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就縮在自己的值房里,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直至塵埃落定。
尉遲循毓覺得他這等反應過頭了,就像是縮頭烏龜。
“長孫無忌是長孫無忌,他帶著一伙兒縱橫朝堂,威逼陛下,這等人不死何為?滕王你并未犯事,卻被嚇得和雞一般縮著頭…”
李元嬰漸漸肥胖的臉上多了些無奈,“你懂什么。”
長孫無忌和皇帝利用所謂的謀反案,一舉弄掉了多少人?其中有皇子,有公主…政治斗爭就是這般殘酷,哪怕他只是個弱小無助的邊緣人,依舊如驚弓之鳥般的擔心被卷進去。
他起身走了出去,貪婪的看著陽光,“重見天日的感覺真好。”
若是可以,他愿意遠離長安。但越遠離長安他就越容易被猜忌。
今日是他去見母親的日子。想到這個,李元嬰就心中歡喜。
他返身進去,在一個箱子里翻啊翻,翻出了不少東西,都用一個包袱包好。
“也不知阿娘差不差吃的。”
李元嬰想了想。
尉遲循毓說道:“外面如今多了許多好吃的,你好歹也帶些進去。”
李元嬰親自去了東西市采買,見到這個東西想買,見到那個東西也想買…回到家時,竟然拉了半馬車的東西。
家中的妻妾見了為之訝然,然后歡喜。
“滕王竟然還惦記著咱們…”
一群妻妾都感動了。
這些東西自然不可能都帶進去,李元嬰仔細挑選了一番,把母親喜歡的食物挑選出來,其它的…
“你等自己分分。”
以往的李元嬰哪里會給她們買東西,平日里見了也沒什么好臉色,彼此之間的關系不像是妻妾,更像是赤果果的男女關系…需要時就2333,不需要時就是路人。
妻妾感動的熱淚盈眶,覺得他終于是發現了女人的好,從此就要洗心革面了。
李元嬰在打包袱,他想盡量多的帶些東西,所以屢次都打不好。
一個小妾見狀就覺得這是個上位的好機會。
“滕王,奴會打包袱。”
李元嬰抬頭看了她一眼,眸色冰冷,隨后低頭繼續。
打好包袱,等時辰到了,李元嬰就進了宮中。
尉遲循毓在尋他,見到他后說道:“王圓圓到長安了,說是有消息。”
李元嬰說道:“且等我出來再說。”
柳寶林早已在殿外等候,見到李元嬰過來,不禁歡喜的道:“元嬰兒…”
李元嬰背著包袱,揚手,笑得就像是個孩子似的歡樂,“阿娘。”
“快進來。”
柳寶林拉著他進去。
“快去泡茶來,那個最新出的好茶。還有,弄些吃的來,元嬰竟然瘦的…那些女人竟然不能照顧好你嗎?”
柳寶林忙個不停。
李元嬰摸摸自己漸漸豐潤的臉,笑嘻嘻的道:“是呀,孩兒覺著最近瘦了許多。”
柳寶林眉開眼笑的道:“我便說是瘦了,果然。”
李元嬰打開包袱。
“阿娘,這是最新的茶,這是東市剛出的點心…”
一個內侍進來,目光在那些東西上轉了一眼,說道:“好教柳寶林和滕王得知,最近宮中有些不妥當,經常有人丟東西,從今日起,閑雜人等都不得進來…”
柳寶林心中一驚,接著就笑道:“知曉了,知曉了。元嬰兒放心,緩緩就好了。”
可李元嬰今非昔比,管著走私這一塊幾年后,看人的本事非同一般。他見內侍的眼中帶著譏諷之色,就知曉事兒沒那么簡單。
“為何?”
李元嬰問道。
內侍淡淡的道:“咱說過,就是因為宮中不靖,外人太多…”
這是針對我們母子的?
李元嬰笑著問道:“要多久?”
內侍打個哈哈,“咱只是個小人物,哪里知曉要多久?”,他看著柳寶林,若有所指的道:“興許半年,興許…數年,興許…”
宮中什么時候不靖了?
李元嬰每月都進宮一次,從未聽聞…而且看殿內幾個內侍宮女的驚訝模樣,這個內侍分明就是在說謊。
若是以前,他只能低頭。可此刻的李元嬰卻冷笑道:“這是故意刁難我們母子?敢問可是得罪了你…”
“元嬰兒!”
柳寶林叫住了他。
這些內侍對于她們而言堪稱是遮天般的存在,得罪不起。
“阿娘,他這便是故意刁難!”
內侍冷冷的道:“話帶到了,滕王好自為之。”
李元嬰怒火上沖,罵道:“賤狗奴,本王定然要讓你付出代價。”
內侍眼神輕蔑,搖頭出去。
不過是幫著皇帝掌管走私的事兒罷了,就和宮中的那些內侍一個尿性,你嘚瑟個什么?
柳寶林出去看了一眼,再回來時嘆息道:“此人叫做魏智,剛到這邊來,就管著我們這些高祖和先帝的嬪妃。阿娘也有些對頭,魏智一來,那幾個對頭便給了他好處,攛掇他來對付咱們…”
她柔聲道:“元嬰兒,你莫要焦躁,魏智在此處待不了幾年,到時候這些都迎刃而解。”
幾年?
李元嬰心中的火氣迸發,然后強壓了下去,笑道:“阿娘放心,我能解決。”
柳寶林嗔道:“這是后宮,你如何解決?好生做你的事,我在宮中好得很。”
李元嬰晚些告辭。
他笑瞇瞇的,隨即去了皇城外。
王圓圓已經等了許久,見到他后,笑道:“滕王越發的威武不凡了。”
自從救過大唐的密諜后,王圓圓在一干走私商人中算是獨占鰲頭,貨物第一等,價錢最便宜…連李元嬰等人對他也是和顏悅色的。
“尋個地方說話。”
他們在外面有個據點,到了之后,王圓圓開始說此次獲得的消息。
“…大唐當時攻伐遼東,祿東贊得了消息后,就召集軍隊,準備糧草兵器…”
“等等!”
李元嬰伸手,“攻伐哪邊?”
“往西邊去。”
“西邊…”
賈平安給他們分析過當前的局勢,從宏觀層面講述了大唐面臨的對手,以及輕重緩急。李元嬰這些課上的很是認真,現在一想就想到了…
西邊,那便是走蔥嶺,準備攻伐安西。
這是重大消息,代表著在吐谷渾碰壁多次后,吐蕃改變了進攻方向。
“你接著說。”
李元嬰一邊聽一邊記錄著。
“可剛出發沒多久,就傳來了大唐攻克高麗半壁江山,并回師的消息。據聞祿東贊聞訊一夜未眠,第二日頭發白了不少…”
先生說過,一個勢力強盛后,自然而然的就會拔劍四顧,去尋找對手。吐蕃幾番謀劃大唐,屢屢失敗,祿東贊這是焦頭爛額了吧。
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要來招惹大唐。
晚些,李元嬰求見皇帝。
“陛下,吐蕃那邊送來消息,大唐攻伐遼東時,祿東贊集結了大軍,隨后大唐奪取高麗半壁并撤軍的消息傳來,祿東贊取消了此次進攻…”
“這是想趁火打劫。”
李治想到了當時的情況:大唐兵臨鴨綠水,賈平安卻建言就此收兵,坐視四國彼此廝殺。如今看來,這個建言再正確不過了。
“陛下。”李元嬰想到了魏智,眼中浮起一抹狠色,“臣問過了,說是吐蕃大軍當時是去了西邊…陛下,那邊走蔥嶺,隨后攻打安西。”
李治眸色一冷,“好賊子!”
若是大軍在遼東攻伐不休,陷入了糾纏之中,吐蕃在遙遠的安西發動攻勢,局勢不容樂觀。
好一個祿東贊!
李元嬰看似平靜的說道:“陛下,臣晚些回去收集些消息,看看吐蕃從得了消息到集結大軍需要多少時日…”
這是一個重要的事兒。
一旦能有詳細的數據,下一次大唐就能據此判斷吐蕃出兵的速度,堪稱是無價之寶啊!
這個滕王,越發的長進了。
李治贊道:“此事若是做成了,有大功于國。”
李元嬰隨后回去,尋了那些走私商人,反復詢問關于此次出兵的具體消息,來回的推敲計算。又去詢問了百騎關于吐蕃相關的消息…
深夜,整個長安城都在沉睡,滕王府的書房里依舊燈火通明。
仆役在邊上靠著墻壁睡著了,李元嬰的桌案幾上擺滿了一張張紙,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隨后計算。
他的眼睛通紅,倦意不斷襲來。
“來人。”
仆役醒來,李元嬰吩咐道:“弄了姜來。”
仆役不解,心想滕王難道還想做個宵夜?
姜拿來了,仆役問道:“滕王,可是要把廚子給叫醒來?”
李元嬰搖頭,一口咬去,辛辣一下就刺激的他精神抖擻。
“滕王…”
仆役沒想到他竟然是用生姜來提神。
李元嬰含著生姜,繼續推算。
偶爾抬頭沉思,那眸色毅然。
哦哦哦!
雞鳴聲傳來,李元嬰打個哈欠,仔細看看自己的推算結果。
“準備早飯。”
吃了早飯,李元嬰便進宮求見皇帝。
后宮。
柳寶林飯后緩緩踱步。
時光流逝,她從那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已經變成了一個榮辱不驚的婦人。
幾個高祖的嬪妃在邊上竊竊私語。
“柳寶林來了。”
“此次咱們買通了魏智,隔絕了他們母子相見,她定然心喪若死。”
“看不出。”
“這是故作鎮定。”
一個嬪妃提高嗓門喊道:“柳寶林,聽聞你們母子再也不能相見了?”
這是傷口上撒鹽,戳人肺管子。
柳寶林看了她一眼,“賤人。”
“哈哈哈哈!”
幾個女人捧腹大笑,笑得狠毒,笑得愜意。
當初柳寶林進宮時,高祖皇帝垂垂老矣,見柳寶林天真可愛,而且少女感十足,就專寵她一人,并成功令她生子。這份專寵被人各種羨慕嫉妒恨,當時就爆發了出來。
高祖皇帝去了,可這些恩怨依舊留了下來,在后宮中不斷發酵演繹。
“你兒子聽聞在前面管些腌臜之事,柳寶林,你不擔心嗎?”
“不只是腌臜之事,說是見不得人呢!”
柳寶林面色如常,緩緩走過。
“她無言以對了。”
“她每日都是如此散步,咱們別走,晚些等她回來再羞辱一番。”
群臣許久未曾見到這位人渣滕王了,見他進殿,也難免好奇的看一眼。
“陛下,臣一夜未眠,算出了吐蕃人出兵所需的時日。”
“哦!”李治沒想到竟然這般快。
“吐蕃若是出動大軍,從決斷開始,需要各處抽調軍士,以及準備糧草輜重…臣算下來,需要十三日。”
他拿出一份奏疏,王忠良過來接了。
這是越級投遞,門下和中書的兩位大佬齊齊看了李元嬰一眼。
李治仔細看著奏疏。
這份奏疏先列出了各種獲得的信息,隨后便是演算,哪一項需要多少時日…最后一一相加,得出了十三日的結論。
“好!”
李治贊道:“有了這個,此后大唐判斷吐蕃動向和時日便更有把握了。”
群臣不解,李勣問道:“陛下,可能給老臣一觀?”
李治笑道:“給相公們看看。”
奏疏傳遞了下來。
李勣第一個看,看完后,不禁欣喜的道:“陛下,這便是軍功啊!”
宰相們一一看過了,不禁對人渣藤刮目相看。
許敬宗說道:“滕王這份奏疏一目了然,從開始到結論,清晰直白,對了,老夫怎么覺著見過這等…”
他皺眉想了想,“是了,老夫原先見過武陽公也是這般寫的…列出條件,隨后開始演算,最后得出結果…這是算學的手法。”
多謝先生的教誨…李元嬰點頭,“正是武陽公教授的手段。”
這等如同證明題一般的手法讓人贊不絕口。
“陛下,滕王頗為敏銳,要不…”
許敬宗差點就犯忌諱了。他想建言把李元嬰弄進朝中來效力,好歹給個官職。可這是宗室,這等事兒犯忌諱,只能給皇帝乾綱獨斷。
李治卻含笑道:“滕王這幾年頗為出色,朕也在想…去鴻臚寺吧。”
管走私的去鴻臚寺,這便是相得益彰。
宰相們都覺得這個法子不錯。
該謝恩了吧。
李元嬰竟然沒反應。
王忠良面色一冷,剛想出頭呵斥,卻見李元嬰上前,誠懇的道:“多謝陛下看重,可臣本是個疏懶的性子,原先就愛胡鬧,幸而陛下不棄,把臣留在京城管束。這幾年下來,臣越發覺著以前的日子過得荒唐,可終究要緩緩改之。陛下,如今臣依舊有些…不靠譜,萬萬不敢任職朝中,懇請陛下寬宥。”
宗室被猜忌是常事,李元嬰的輩分太高,是皇帝的叔輩。一旦有人蠱惑他謀反…皇帝的叔父登高一呼,那個影響力就不得了。
李治先前一時高興就給了個鴻臚寺的職位,可轉念就覺得不大妥當。但帝王言出必行,卻無法反悔。
沒想到李元嬰卻主動退卻了,這讓李治不禁松了一口氣。
他心情大好,贊道:“滕王越發的識大體了,朕心甚慰。”
宰相們對皇帝的這等心思洞若觀火,都覺得李元嬰果然是改頭換面了。
但有功不賞卻也不是明君所為啊!
李治在想著該賞賜些什么。
錢的話,李元嬰是不缺的,那該賞些什么…
“你要什么賞賜?”李治突然想試試李元嬰的眼光。
李元嬰說道:“陛下,臣承蒙陛下關愛,已是粉身難報,如何還敢厚顏索要賞賜?”
他的眼睛發紅,看著真情流露。
這個滕王,越發的知情知趣了。
李治心中頗為滿意。
李元嬰吸吸鼻子,“臣昨日進宮去見母親,有內侍魏智說宮中如今頗為有些不妥之處,臣想陛下的后宮之中都如此艱難,臣若是再索要賞賜,這是何等的無恥!臣,萬萬不敢。”
魏智…宮中不妥?
李治不動聲色的說道:“如此,朕知曉了。”。
隨后他夸贊了幾句,李元嬰告退。
李治看了王忠良一眼。
王忠良心中也正在納悶,心想宮中最近沒什么不妥啊!
這話卻不好問,王忠良出去便狂追。
“滕王,滕王等等!”
李元嬰茫然回身,“何事?”
王忠良喘息一下,“敢問滕王,魏智究竟說了些什么?”
李元嬰面帶難色。
“這個…”
王忠良急切的道:“還請滕王如實相告,咱感激不盡。”
“哎!”李元嬰說道:“昨日本王去見母親,魏智便闖了進來,說是宮中最近不靖,要隔絕外人進出,可能要數年。”
王忠良瞬間就明白了,深深的看了一眼李元嬰,“多謝滕王。”
好一個魏智!
等議事結束后,王忠良把事兒說了。
“滕王在宮外,每月進宮也只是去柳寶林處,二人不可能結怨,所以奴婢以為這是沖著柳寶林去的。”
“宮中不靖?竟敢作威作福,好大的膽子!”
李治冷笑道:“你去處置了。”
柳寶林散步回來,那幾個嬪妃攔住了她。
“柳寶林見不到兒子,可覺著倍感煎熬?”
“當年你專寵,于是洋洋得意,今日如何?哈哈哈哈!”
這些女人在后宮之中磋磨久了,性子古怪,而且為人偏激。
柳寶林只是平靜的往前走。
“魏智來了。”
魏智這是例行巡查。
他看了柳寶林一眼,淡淡的道:“不得生事。”
所謂收錢就得辦事,他魏智可是個信人。
幾個嬪妃都捂嘴偷笑。
“王中官來了。”
王忠良帶著十余內侍急匆匆的來了。
他是皇帝身邊的人,眾人不敢怠慢。魏智率先行禮,堆笑道:“王中官怎地來了此處?有事只管吩咐,咱保證辦的妥妥當當的。”
幾個嬪妃也是夸贊了王忠良一番。
王忠良冷著臉,目光掃過眾人,在柳寶林那里停留了一瞬,隨即沒有任何征兆的揮手。
魏智捂著臉懵逼,“王中官,這是為何?”
王忠良厲喝道:“賤狗奴,你好大的膽子。來人!”
“在!”
十余內侍齊齊應諾,殺氣騰騰的。
王忠良指著魏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