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群臣走后,武媚起身下來,緩緩拜倒。
“臣妾絕無結黨營私之心。”
“朕知道。”
李治淡淡的道:“程知節,蘇定方,梁建方…這些人都是垂垂老矣,程知節不可能再度披掛上陣,梁建方也是如此,唯有一個蘇定方卻是個忠心耿耿的。賈平安拉幫結派的手段很是高明,不犯忌諱,讓朕有火氣也發作不出來。”
武媚深深的低頭,再抬頭時,神色平靜,“平安雖未曾與臣妾說過,但臣妾知曉,那三位老將都有他人參酒生意的股子。平安更是救過程知節,可這只是自保。”
李治起身,突然笑了笑,笑容古怪,“這些人也是你的助力。”
武媚不說話。
她沒法辯駁,也無需辯駁。作為皇后,幫助皇帝處置朝政本是犯忌諱的事兒,可架不住李治的病情時好時壞,如此,她依舊是那個二把手。
但二把手得有自己的手下吧。
天可憐見,原先她的手下是誰?李義府,李貓狡黠,這是她的手下?分明就是一把刀,被李治丟過來讓她握著的一把刀。刀傷人了要負責,秋后算賬是誰的責任?
武媚!
可今日賈平安一家伙拉起了一支隊伍,不但讓李治頗為驚訝,武媚更是如此。
阿弟竟然這般出息了嗎?
為了我,他竟然敢把自己的底牌亮出來。
武媚摸摸頭上的檀木發簪,緩緩起身。
夫妻二人相對一視。
“朕很是歡喜!”
李治當然歡喜,除掉兩個家族對他而言就是個意外之喜。
但賈平安拉出了這么一支隊伍更是令人意外。
“為了你這個阿姐,他在冒險。”
李治突然想到了自己…誰會為了朕冒險?
他緩緩出去。
“陛下,新城公主和高陽公主來了。”
李治站在臺階上,平靜的看著走來的高陽和新城。
高陽為何進宮?多半是為了那個孩子的封賞。既然掛了個李家的名,賈老三好歹也得有個蔭官啊!
至于新城,看看那個模樣,分明就是想為長孫無忌來說情。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帝王家的親骨肉也不例外,朕還想著情義…可笑之極!
“皇帝!”
高陽一上來就是一串話:“他們說今日朝中商議要對辛王兩家動手,可有人逼你了?若是有你只管說,我便去城中尋他家的女眷,一頓鞭子,保證服服帖帖的。”
高陽說的又快又急,紅唇動個不停。
李治心中的郁氣散了一半,“并無此事。”
皇城外,兩隊騎兵出動了,直奔河西和河北。
“那就好,回頭我給你送些好菜來,另外,你也莫要太過著急…咦!你好似又胖了些?”
高陽有些頭痛的捂額,“你不能再胖了,否則那病還會犯。”
李治溫言道:“朕知曉了。”
他看向了新城,這個妹妹是他最疼愛的一個,可長孫無忌家族盤根錯節,他若是不動手,那便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新城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小白花發動了…
“皇帝,你的身子不好,以后這等事還是要讓臣子們去做,你就在背后看著好了。”
若是如此,皇帝就成了幕后的陰謀家,驅使群臣斗來斗去,自家卻是個小白花。可事實好像就是這樣的。
兩個小白花兄妹相對一視,不禁笑了起來。
武媚站在后面看著他們三人在說話,想到了阿弟。此次之后,那些世家門閥大概會和阿弟成為死對頭。不過不打緊,死對頭便死對頭。再說了崔氏不也站在了阿弟的這一邊嗎?
她微微一笑。
回身,對邵鵬說道:“告訴太子,晚些去舅舅家一趟。備上禮物,是給兩個孩子的禮物。”
邵鵬驚訝,在他的印象中,李弘還從未給宮外人送過禮…
“去吧。”
武媚的心情平靜,從未感到這般安全過。
她這一生的經歷太過坎坷,父亡被欺負,進宮不得寵愛,隨后進了感業寺…哪怕是進宮,她也是如履薄冰,每日都在殫思竭慮的思索如何破局…
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但依舊無可奈何。
沒有幫手,人心叵測,讓她與虎狼為伍,游走于危險重重的宮中。
但現在她有了兄弟。
李弘得了消息歡喜不已,一迭聲讓人去準備禮物。
“把孤的那支筆帶上,給賈昱,可送什么給兜兜呢?”
李弘陷入了沉思之中。
郝米在邊上看書,突然抬頭,“上次先生說,兜兜喜歡吃的。”
“美食?”
李弘不禁沮喪,“宮中的食物還不如賈家的美味,孤不送。”
他怕丟人,最后還是選了一整套小巧的頭飾。
隨即太子殿下就浩浩蕩蕩的出宮了。
到了道德坊,姜融馬上就板著臉,“戒備。”
賈家外面,李弘笑吟吟的看著前方發呆的女童,“兜兜,武陽公可在?”
兜兜歪著腦袋看著他,眉毛皺著,“你是誰?你尋我阿耶作甚?莫不是來拜師的?告訴你,阿耶不收弟子,哦,我忘記了,有一個趙巖,如今在教書。你可是想去教書?你那么小…嘁!”
女娃扮個鬼臉,回身就跑,“阿耶,阿耶,有個娃娃來尋你。”
“他想拜師,不要收他,他好兇。”
女娃的叫嚷從屋里傳出來,李弘滿頭黑線。
郝米隨行,不動聲色的道:“殿下,兜兜很是乖巧,只是忘記了殿下。”
他是新學子弟,自然要為小師妹遮掩。
“他是太子!”
兜兜嚷道。
李弘看著郝米,眼中分明就是‘你哄我’,但旋即就自我安慰道:“兜兜定然是歡喜極了。”
“太子好兇,我不喜歡他。”
李弘的笑容僵硬的掛在臉上,賈平安出來了。
他牽著兜兜,好奇的道:“怎地突然想著來賈家了?”
老賈家不是好地方,至少對于太子而言。今日之后,老賈家的對頭又多了不少,會牽累太子。但想到太子就是阿姐所出,賈平安又淡定了。
大伙兒都是難兄難弟,一起扛吧。
李弘送上了禮物,那副頭飾果然吸引了兜兜的目光。雖然賈家不差這些,可架不住宮中打造的首飾漂亮啊!
阿姐的手筆…賈平安也不拒絕,徑直叫人收了。兜兜眼饞那個東西,就一顛一顛的跟著。
很可愛的女娃!
李弘說道:“舅舅,今日聽聞朝中爭執,把辛王兩家都拿下了?”
他長得很像李治,唯獨眼睛像阿姐。肌膚白凈。
“誰告訴你的?”
賈平安有些不滿。這等事兒太過殘酷,李弘還不到接觸的年齡。否則…他想到了后世那些早熟的孩子,嘖嘖!各種讓人頭痛。
李弘笑道:“是邵鵬。他說孤是太子,就該知道這些。”
老邵就是個瘋子…不,是個自作聰明的。他沒有孩子,自然不知曉該如何教育引導。
賈平安不動聲色的道:“晚些你回宮告訴皇后,就說…邵鵬把你當做是大人看。”
他上次和阿姐說過,孩子不要太早當做是大人看待,后患無窮。回頭大外甥一說,老邵有難了。
嗬嗬嗬!
隨后賈平安帶著李弘在道德坊里轉悠了一圈。
冬天在空蕩蕩的田野里轉什么?
在希望的田野上,李弘的求知欲很強烈,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賈平安一一回答,含笑說道:“太子果然好學。”
大外甥這等好學的精神真的不容易。要知道太子尊貴,在宮中排名第三,若是他愿意,也可以得過且過。
李弘突然問道:“舅舅,孤前日聽人說…你的腰子不好?腰子是何物?可就是后腰嗎?”
特娘的還是前鋒!
賈平安沒好氣的道:“沒有的事,那些人嫉妒罷了。”
皇帝賞賜了他幾個宮女,他徑直拒絕了。這等美事誰會拒絕?就算是皇帝擺明了要令人來監視你,你也不好拒絕吧,大不了回頭把那幾個宮女丟一邊去,眼不見為凈。
于是宮中就流傳著武陽公的腰子出了問題的謠言。當年賈平安出淤泥而不染…被蔣涵懷疑是腰子出了問題,還給他尋了個強身補精的方子。只是后來李大爺又給了一個,效果好的驚人。
這個謠言一出,頓時就引發了聯想,把以前的事兒和今日的事兒一聯系,賈平安妥妥就是腎虛公子。
臥槽尼瑪!
這造謠的缺大德了啊!
“舅舅,宮中有人喜歡你。”
“啊!”
賈平安一臉懵逼,隨即心中竊喜。雖然他不沾花惹草,可架不住是男人都有虛榮心啊!
“誰?”
“說是個燒火的,孤見過,長得黑黑的。”
賈平安和顏悅色的道:“太子啊!”
李弘笑的很是無邪,“舅舅。”
“回頭你去告訴皇后,就說給你放幾日假。”
舅舅真好!
李弘興高采烈的回宮,給阿娘匯報了此事,眼巴巴的等著放假。
可武媚卻冷哼一聲,“五郎竟然學會了撒謊?”
“阿娘,我沒撒謊。”李弘覺得自己比那誰那誰還冤。
武媚斷喝道:“你舅舅從來都是嚴厲要求,何曾放假?你果然是想偷懶,來人吶,從明日起,監督太子功課的人加一倍,功課…也加倍。”
賈平安的小日子過的紅紅火火,不過金春秋和新羅的日子卻不好過。
“殺!”
百濟大軍出動了,眼前的小城在瑟瑟發抖。
在得了大唐的許諾后,把大唐軍隊一路盯著出了遼東,泉蓋蘇文就令百濟出動。
扶余義慈策馬在中軍,他身材不高,臉微圓,渾身披甲,看著威風凜凜。此刻小城正在攻打中風雨飄搖,讓他不禁心情大快。
他用手指著小城,冷笑道:“金春秋屢次襲擾百濟,卻惡人先告狀,如今大唐撤兵,更是暗示不會再管新羅,如此,百濟定然一雪前恥。來人,傳令全軍,先下城池者重賞!”
一聲令下,軍中山呼,隨即更多的人撲了上去。
守將在城頭不斷的砍殺,滿臉都是血。可敵軍太多,殺不勝殺…最終被一刀給剁了。隨即百濟軍撲上了城頭,失去了守將的新羅人崩潰了。
扶余義慈冷冷的道:“倭國使者何在?”
一個身材嬌小的倭國女人被帶了上來,卻是麻野。
“告訴我,倭國上岸來想要作甚?是要攻打新羅?還是想攻打百濟?”
扶余義慈的神色冰冷,此刻大唐退兵,高麗被重創,他已經不在意什么新羅了。高麗不在,他能做什么?只能在半島上稱王稱霸。
麻野的身材堪稱是肉彈,低頭道:“義慈王,倭國只是想上岸尋個地方,新羅我們也不會全要,只是一半,好歹給我們一個立足之地。”
兩國的關系堪稱是不錯,只是最近幾年陰差陽錯的出了不少岔子。特別是賈平安出使高麗時,一記陰招讓倭國使者想殺人,百濟使者卻義憤填膺。
若非高麗被擊敗,麻野此次來到百濟也無用。
“立足之地…”
倭國人來了,正好用他們來打頭陣,和新羅人廝殺。百濟在后面就看戲,等著兩邊精疲力竭時再出手,豈不美哉?
扶余義慈目光陰冷的看著她,“如此,便來吧。”
麻野抬頭,眼中多了歡喜之色,“多謝義慈王!”
她旋即就尋了同伴,低聲道:“義慈王答應了,速速回去稟告。”
幾個倭國人點頭,隨即跟著麻野悄然退去。
城中,新羅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扶余義慈喝道:“殺戮,用殺戮震懾金春秋,告訴他,要么降了,我擔保他不死。要么…就讓他與新羅玉石俱焚,哈哈哈哈!”
新羅,戰報不斷送到,金春秋神色從容的道:“無需擔心,百濟人的攻擊過了一個月后就是強弩之末,到時咱們再來一次反擊。”
金庾信渾身甲衣,看著地圖,突然抬頭,虎目中全是凝重之色,“要小心高麗人摻和進來,若是如此,新羅…危矣。”
“他如何摻和?”
金春秋冷笑著,雙眸中迸發出刻骨的仇恨,“若非是唐人背信棄義,我何懼高麗?可唐軍雖然撤兵了,泉蓋蘇文可敢來攻打新羅?”
金庾信搖頭,沉聲道:“他丟了半壁江山,人口錢糧損失大半,需要時日來恢復元氣,所以…無需擔心高麗。”
邊上的金法敏插嘴,“如此,新羅無憂了。”
“要小心倭國人。”
金春秋去倭國當過質子,對倭國人的尿性頗為了解,“弄不好倭國人會來。”
“都怪那個掃把星!”
金法敏咬牙切齒的道:“若非他的蠱惑,唐人為何會和咱們翻臉?若是沒翻臉,如今咱們正好攻伐百濟。”
上次賈平安一番話把新羅人的小算盤都揭了出來,金法敏恨之入骨。
金庾信看了他一眼,皺眉不悅,“既然已經是對手了,就無需這般作態。那賈平安此次遼東之戰讓人頗為刮目相看…太子,和他相比,你不成。”
金法敏羞紅了臉,但這是事實,賈平安此戰展露出來的能力不是他所能企及的。
一種叫做既生安,何生敏的情緒讓他備受煎熬。
金春秋看著二人爭執,突然問道:“庾信,若是對上賈平安,你可有把握?”
金庾信是新羅頭號大將,他若是有把握,金春秋就能安枕。
金法敏也丟棄了那些糾結,看著自己的姑父。
“我琢磨過大唐此戰的細節,賈平安在其中起了大作用。”金庾信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炒茶,淡淡的道:“我…怕是要謹慎行事。”
金春秋身體一松,閉上了眼睛。
而金法敏雙拳緊握…
那個賈平安,連姑父也無法確保勝利嗎?
顯慶四年的春天。
天氣依舊有些冷,不過今年沒下雪。
“阿耶,沒下雪。”
兜兜失望的看著天空,老龜鬼鬼祟祟的從她的身邊爬過。
“老龜!”
賈昱沖過來,老龜剛想呲牙,卻見阿福在外面蹭大樹,爽啊!越蹭越爽。
賈昱奮力拖著老龜回去。
阿福磨磨蹭蹭的,等老龜掙脫魔爪躲起來后,它便搖搖晃晃的出了賈家。
很熱鬧啊!
甚至還看到了有人在鳴放鞭炮。
自從火藥開始大規模使用后,原先庫存的就丟出來做成了鞭炮,最受孩子們的喜歡。
元日剛過,空氣中彌漫著酒肉香。阿福在坊里踱步,遇到幾個坊民,也是懶洋洋的。
“阿福要去何處?”
一個老人問道。
阿福沒反應,一路晃蕩著到了坊門那里往外瞅瞅,姜融蹲在邊上深吸一口氣…
“坊正,阿福沒有官氣吧,你吸它作甚?”坊卒們都知曉姜融的這個毛病,笑了起來。
這一口氣被打岔了,姜融罵道:“你等懂什么?阿福是瑞獸,明不明白?長安城中多少人都在說阿福是個瑞獸,否則如何能幫襯著武陽公一路順遂?這等瑞獸的氣吸一口暖洋洋,渾身上下暖洋洋啊!”
阿福瞅了外面幾眼,覺得沒趣,又回轉。
這一路很是無聊,人都在家中享受難得的假期,就一群孩子在遠處玩耍,不時傳來鞭炮聲,是單響。
阿福突然抬頭。
前方的大樹上竟然有個人。
這人干嘛的?
阿福很是好奇。
這人在樹上張弓搭箭,眼中多了陰冷之色。
“瑞獸…我今日破了你的祥瑞!”
箭矢飛了下來。
阿福感受到了惡意,猛地撲了過來,箭矢扎進了它的肩頭。
阿福的咆哮聲傳遍了道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