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自視甚高,甚至是有些自戀,這一點賈平安從他那永遠都保持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就看出來了。
自戀的人多半自傲,加之身手了得,一般人哪里會在他的眼里?
謠言一起,李治就令百騎和沈丘并肩查探。但沈丘孤傲的拒絕了聯手的建議,選擇了獨行俠的方式。
他輕松的去打探了柳奭那邊的消息,甚至還查看了書信,堪稱是藝高人膽大。
在他看來,賈平安最多也就是在外圍打探一番,比如說去尋找那些賊人。
可賈平安反手就尋到了蕭淑妃。
李治看了賈平安一眼。
他覺得沈丘更勝一籌,但卻被事實打了臉。
領導被打臉,你最好的反應就是悄無聲息的消失,讓他一人獨自去舔傷口。
賈平安告退。
武媚也很眉眼通透的走了。
李治突然笑了起來,“媚娘這是想說…她的阿弟比你強,她的眼光比朕的好。沈丘,你說可是?”
沈丘跪下,“奴婢無能。”
李治看了他一眼,“做事要認真。”
沈丘低頭,“是。”
“蕭氏那邊究竟讓柳奭答應了什么條件,要去查探。”
“是。”
李治擺擺手,沈丘起身告退。
走出大殿,風吹亂了沈丘的頭發,他皺眉壓住。
身后的王忠良悠悠的道:“莫要小看了賈平安。”
沈丘抿嘴,“咱從不小看誰。”
只因除去皇帝之外,誰在我的眼中都是螻蟻!
王忠良笑了笑,“小心無大錯。”
“膽怯!”
王忠良被梗了一下,“如此咱就拭目以待了。”
“等著就是了。”
沈丘飄然而去。
王忠良回到殿內。
李治在看文書,看的很是津津有味。
王忠良在邊上百般無聊,就盯著地面看。
地面那些無意間形成的紋路,在他的眼中漸漸多了含義,比如說腳邊的一圈就像是一張人臉,正在沖著他嘲笑。
“蕭氏那邊的人,從此刻起,不得靠近朕。”
王忠良剛一腳踩在那團紋路上,聞言趕緊應了。
“兄長。”
李敬業來了。
賈平安剛沐浴出來,見他穿著整齊,就問道:“這是準備去哪呢?”
李敬業擠擠眼睛,“兄長,今日得閑,咱們下山去吧。”
賈平安的腦海里浮現了一個畫面:魯智深蹲山上的廟里許久了,突然一日喊道:“這嘴里都要淡出個鳥來了,下山去轉轉。”
“也行。”
大隊人馬剛進駐萬年宮,蔣涵的事兒不少,衛無雙也跟著受累,沒法出來。
而高陽…這個瘋女人,大清早就說是去打探附近的地形,過幾日和賈平安去打獵。
我要不要帶上被褥?
賈平安屈辱的想著。
二人出去,竟然發現了不少人,官吏有,軍士也有,百騎和千牛衛的都有。
來到山上,皇帝享受,臣子們也得跟著沾光才行,所以才有了輪換制度。
今日輪休的不少人都在往山下去。
路上遇到了幾個千牛衛的和李敬業打招呼。
“敬業,山下有胡女。”
李敬業笑的很是開心,“是啊是啊!”
那人沖著賈平安拱手,“見過武陽伯,聽聞武陽伯師從鬼谷子,兵法無雙,不知何時能請益一番?”
鬼谷子?
這是哪跟哪?
賈平安含糊以對,“就是自己胡亂琢磨的。”
這人一臉驚嘆,“自己琢磨的就這般厲害?”
他靠攏了些,“若是肯教授,我便拜在武陽伯的門下,以后為武陽伯養老。”
賈平安看看他的大胡子,“你這個…”
“滾!”
李敬業一腳把他踹開,“回頭操練弄死你。”
這人笑道:“回頭山下我請客,胡女隨便武陽伯挑,若是想聯袂也成。”
聯袂…
這貨還是個老司機。
賈平安笑著打哈哈。
他突然發現前面一人眼熟。
那不是孟亮嗎?
我去!
這個舔狗竟然也想做海王?
他們的腳步快,沒幾下就和孟亮并肩。
看到孟亮神采飛揚的模樣,賈平安不禁倍感欣慰。
“武陽伯?”
孟亮眼前一亮,“我聽聞山下有一家做的好衣裳,這便去給娘子帶一件。武陽伯可是也去買東西?”
賈平安擺擺手,腳下加快,很快就把他甩在了后面。
那些軍士在前面追打玩鬧,就這么一鬧騰,到了山下發現一點都不累。
山下還有軍營,此刻竟然已經成了集市,當地百姓自發在周圍擺攤設點,各種特產小吃,甚至還臨時搭建了茅屋,酒肆、青樓一概俱全,堪稱就是一個小型東西市。
幾個官吏在巡視,這便是臨時市令,管轄這個臨時集市。
那么多人聚集在天臺山附近,吃喝拉撒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兒。而且皇帝在此一待就是幾個月,那些健壯的將士難道這幾個月就吃素?
所以這個市場就這么不倫不類的開了起來。
“兄長,長安的商人都跟來了。”
走進市場,兩側都是攤位,再過去都是茅屋。
所謂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商人。長安的商人,附近的商人都來了。
“兄長,有些餓了。”
“吃馎饦吧?”
二人尋了一家馎饦店,店主一邊煮馎饦,一邊得意洋洋的吹噓,“我這馎饦可不簡單,學的是武陽伯的手藝,這湯用的是豕骨熬煮,鮮香無比。這馎饦筋道,加了我秘制的醬料,吃了你就舍不得走。”
“來兩碗。”
李敬業和賈平安大馬金刀的坐下,店主高聲應了,“客人稍待,這里一碗后就來。”
晚些馎饦上來,熱氣騰騰的。
湯看著不錯,馎饦也不錯,上面有切片的五花肉,看著顏色頗深,估摸著是學的鹵肉。
店主回去抓了一把蔥花,“客人稍等,沒這東西可沒法吃。”
手松開,輕輕的甩動,翠綠的蔥花就落在馎饦上面,被面湯一激,頓時香氣撲鼻。
這店主看來還是有些意思。
賈平安嘗了一口,味道竟然意外的好。
“不錯不錯。”
店主得意的道:“不是我吹噓,那年我去了長安城,見到武陽伯他老人家去上衙,就誠心請教了如何做馎饦。武陽伯就一個字,湯!”
李敬業抬頭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搖頭。
這啥時候的事?
“店家,來一碗馎饦!”
來的竟然是程達。
賈平安吃完,和李敬業繼續溜達。
前方左側有幾間茅屋,外面站著幾個胡女,正在沖著路人拋媚眼。
她們穿的不錯,肚皮露在外面,還輕輕搖擺著。
“兄長,那胡女甩的真好看。”
李敬業兩眼放光,盯住了一個正在扭腰送胯的胡女,賈平安干咳一聲,“我在附近轉轉,晚些來尋你。”
李敬業沖了過去,一把拽住那個胡女,竟然就來了個公主抱。
這貨!
賈平安搖頭失笑。
他在附近轉了轉,買了些東西,準備回去送給侄女,還有給大長腿和蘇荷的禮物,以及高陽。
海王的日子其實很緊張,但人就要這股子緊張的氣息才能活的精神抖擻。
前方有人在圍觀。
“…紅花向陽開,引得翠鳥來。山中泉水清,晚霞映入懷。”
這是地方小曲,只是那少女唱的格外清脆,讓人忍不住想仔細聽聽。
賈平安看人太多,就不想去湊熱鬧。
“給耶耶唱一曲!”
有人砸錢,讓賈平安想到了后世的娛樂場所。
“唱什么?”
賈平安雖然沒看到少女,卻通過這個聲音勾勒出了些。
“我先來的!”
“先你娘!”
“怎地?你千牛衛要和我百騎動手不成?”
“這里是山下,動手就動手,耶耶怕你不成?”
這群人精力旺盛,不發泄出來就是禍害。
人群散開,那小娘子和樂師有些害怕,抱著自己的東西瑟瑟發抖。
兩幫子人劍拔弩張,但都知道分寸沒動刀子。
有人無意間側身一看,趕緊嘀咕了幾句。
千牛衛的和百騎的人都看到了賈平安。
打架可以,但不要當著上官的面,否則上官把規矩搬出來,不管你哪邊的,都逃不過責罰。
“見過武陽伯。”
百騎的上前行禮。
那小娘子眼前一亮,不禁盯著賈平安。
“耶耶給錢了,唱!”千牛衛的得意洋洋。
百騎的咬牙切齒。
那小娘子突然沖著賈平安福身。
“可是武陽伯嗎?”
這小娘子難道也聽過我的名字?賈平安點頭。
小娘子歡喜的道:“以前就聽聞武陽伯的詩,今日一見,竟然這般威嚴,奴這便為武陽伯唱一曲。”
千牛衛的一群人憋在那里,想走吧,回去山上無聊,下次不一定有這等清秀的小娘子唱曲了。
于是都厚著臉皮,等著蹭歌。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少女多情,含羞帶怯的看著賈平安,格外動人。
賈平安贊道:“唱的別有一番味道。”
他不好多留,隨即離去。
回到原先的地方,李敬業已經出來了,正蹲在邊上喝水。
但在另一邊,那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怎么那么眼熟?
程達!
程達順著邊上慢慢的溜了過去,而身后出來一個胡女,一邊整理衣裳,一邊繼續吆喝甩屁股。
這個悶騷!
“淑妃,皇后來了。”
正慵懶躺著的蕭淑妃起身,不屑的道:“她整日慌慌張張的,怪道自家舅舅都看不上她。”
她坐直了身體,王皇后也進來了。
二人相對坐下。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在那濃密的秀發上多停留了一瞬。
“先前陛下得了幾簍好果子,自己留了些,其它的盡數給了那個賤人。”
這個錙銖必爭的是皇后…邊上的姜紅衣覺得自己真是開眼界了。
“那個賤人!”蕭淑妃的眼中多了恨色,“也不知她究竟有什么好,竟然引得陛下這般神魂顛倒。”
王皇后冷冷的道:“女人能有什么好?不就是那些,你我難道不會?”
蕭淑妃看著她,突然就笑了起來,捂嘴道:“有的你還真的不會。即便是會,你也會端著架子不肯做。所以陛下自然不喜歡你。”
這個賤人,該死!
王皇后心中冷笑,“皇后當端莊,若是輕佻,國體何在?”
“喲喲喲!還國體!”蕭淑妃輕蔑的道:“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哪和國體扯上了?我說句粗俗的,男女之間,除去那事還有什么?陛下喜歡我也是為此,不喜歡你,多半是你古板無趣。”
打人不打臉啊!
王皇后恨不能一爪抓爛這個賤人的臉,但為了自己的謀劃,只能忍了下來。
“那邊的李弘最近有人說什么聰慧,還孝順。小小的孩子哪知道什么孝順。你要不就帶著許王去轉轉,好歹壓壓她的氣焰。”
“太子為何不去?”蕭淑妃冷笑道。
“太子若是出事,你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王皇后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
等她走后,姜紅衣說道:“淑妃,此事管它的,讓皇后自己去折騰。”
“她最后一句是對的。”蕭淑妃茫然的道:“若是太子被廢,皇后頃刻間就風雨飄搖。而我…你要知道,陛下以前專寵我,可那是男人對女人的寵愛。”
姜紅衣低聲道:“淑妃,只要陛下回心轉意,后位未必不能爭一爭。”
蕭淑妃搖頭,“你不懂,陛下看我的眼神中從未有那等尊重,我知曉自家在他的眼中就是貓狗,喜歡了就摟著寵溺一陣,厭煩了就丟在邊上,不小心擋住他的路了,他一腳就會踹開…”
“淑妃!”姜紅衣見她眼中含淚,不禁心中一震。
蕭淑妃笑道:“這便是女人。太子一廢,皇后必然也不復存在,而我…你要知道,武媚盯著的是皇后,若是皇后不在了,她盯著的就是我。既然如此,我為何不讓皇后去頂著?等她們斗的不可開交,我就在邊上看著,說不得還能有漁翁得利的機會,到了那時…興許還能一窺后位。”
淑妃竟然有這等謀劃?
一直以來,蕭淑妃給姜紅衣的感覺就是跋扈,好像是沒頭腦的那種。
可今日一番話讓她知道,若是沒頭腦,蕭淑妃怎么能在武媚進宮前一直霸住了皇帝。
“淑妃,最近賈平安經常進宮去見武媚,二人怕是在謀劃著什么。”
“那個小賊!”蕭淑妃咬牙切齒的道:“他原先是我的人,可后來卻投靠了武媚。”
這話不對吧。
姜紅衣知道武媚和賈平安以姐弟相稱可是在進宮之前,蕭淑妃這話有些泄憤的意思。
晚些,姜紅衣去辦事。
她行走在宮中,想到的卻是蕭淑妃的懊惱。
“我一直小看了那個小賊,原先只當他是個取樂的東西,說說故事什么的,可沒想到他的手段竟然不錯,還是個大才。此等人…若是當初我籠絡一番,說不得此刻便是我在宮外的助力。”
賈平安如果是淑妃的人,那會是什么局面?
姜紅衣突然止步,她看到了前方正在巡查的賈平安。
腦海里同時有個念頭。
賈平安若是淑妃的人,百騎統領必然坐不穩。
這個念頭來的莫名其妙,但卻根深蒂固。
她有些沮喪。
賈平安也看到了她,這個女人上次和柳奭的人在林子里見面,賈平安跟著,差點被李恪的人做了漁翁。
二人相對一視,姜紅衣冷哼一聲,昂首而來。
這個女人狠毒,蕭淑妃鬧騰什么邪祟的時候,這個女人幾度逼迫賈平安,差點讓他無法全身而退。
想到這里,賈平安突然對她笑了笑。
他為何對我笑?
姜紅衣心中一怔,仔細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突然收了笑容。
包東詫異的道:“武陽伯,那女官在盯著你看。”
我盯著他看?
姜紅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昂首而去。
這個女人去何處?
賈平安使個眼色,“去跟著。”
有百騎跟了去。
“武陽伯,陛下召見。”
賈平安進宮,宰相們也在。
李治頷首,“說說吧。”
褚遂良說道:“邏盛炎突然請見臣,說大唐給的兵器錢糧太少。”
“他說…”褚遂良看了賈平安一眼,“他說武陽伯對南詔頗有敵意,可見大唐對南詔的心不誠,若是如此,南詔寧可獨自抵御吐蕃人的爪牙。”
邏盛炎為何突然翻臉了?
賈平安想到了那日的見面,邏盛炎剛開始頗為主動,大概是覺得大唐不敢舍棄南詔這個擋箭牌,隨后被他一番話試探出了來意,后續并無問題啊!
敵意,那天邏盛炎是說過這話,但那是被揭穿后的惱羞成怒,當不得真。
“…那本是鴻臚寺之事,賈平安卻橫插一腳,如今事情麻煩了。”
褚遂良頗為不滿的道:“若是南詔生出了怨氣,悖逆了大唐,陛下,西南糜爛就不遠了。”
賈平安冷冷的道:“那邏盛炎定然是在虛張聲勢。”
所謂獨自抵御吐蕃的爪牙,就是在暗示大唐:若是大唐不再支持南詔,那么南詔也會自行尋找出路。比如說吐蕃人。
南詔投靠吐蕃,得了吧,賈平安對他們的心思一清二楚,南詔的目的就是一統其它五詔,建立一個國家。
若真是要投靠,那還不如投靠大唐!
這些事兒后世的歷史上記載的很清楚,所以賈平安心中頗為鎮定。
“虛張聲勢?這是國之大事!”褚遂良怒了,“陛下,武陽伯此舉壞了南詔的局勢,臣請嚴懲。”
“褚相怎知南詔局勢就壞了?莫非能預知后事?”
褚遂良書法頂級,但對于這些事兒卻只是普通。而若論對南詔的想法,滿朝誰都比不過賈平安。
褚遂良突然微笑,“如此,解鈴還須系鈴人。陛下,臣請此事讓賈平安去辦。”
事情一旦被你賈平安弄壞了,回過頭褚遂良就能收拾你!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
“陛下,臣愿意去解決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