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
賈平安收桿,卻是一條大魚。
“穩住!”
邊上有釣友在提醒,“腳下要穩,斜著拖一下,別著急啊!”
幾番廝殺,最終一條六七斤重的大魚上岸。
“娘的!這年輕人,就是運氣好!”
在這里堅持釣魚的多在三十歲以上,堪稱是久經考驗的好手。可最近這幾日他們卻被賈平安給碾壓了。
“又中了!”賈平安提竿,一臉興奮。
這打擊太大,沒法釣了。
心情很糟糕啊!
有釣友帶著酒菜,干脆把桿子擱在邊上,自斟自飲,也算是快活。
賈平安得意洋洋的帶著魚獲回家了。
從明德門進城,距離道德坊不遠。
賈平安進去時,正好是下衙時間。
胡運騎馬緩緩過來,見到賈平安后,先是一怔,然后下馬。
徐小魚拎著魚獲,低聲道:“郎君,這人板著臉好兇,酒坊里的人都怕他。”
“他這是假兇。”
真正兇的人不會板著臉,而是陰著臉,或是笑著臉。
賈平安不知他這是想干啥,等近前后,剛想說話,胡運拱手,肅然道:“有所為,有所不為,胡某佩服。”
賈平安沒想到這個古板的家伙竟然會佩服自己,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胡運上馬,堅定的道:“武陽伯放心,公道自在人心。”
賈平安回到家中后,嘴角都是掛著微笑。
“晚上弄一條魚吃。”
曹二麻利的接了大魚,賈平安去洗手,杜賀跟在身邊,“郎君,先前來了不少人,曹英雄和王輔來了,送了好酒,說是今日特地告假來尋郎君飲酒。”
賈平安笑了笑。
“還有英國公府上來人,說是明日他家小郎君來府上住幾日。”
李敬業來家里住幾日…
“許尚書也遣人來,說郎君若是無聊,等他休沐了,便一起去爬終南山…”
賈平安微笑著。
到了大唐,折騰了這幾年,他不再是一人,哪怕看似落魄了,依舊有人不離不棄。
“盧國公家送了禮,一條小狗,可阿福不樂意,最后只能拿了回去。”
阿福還會吃醋?
賈平安有些好奇。
晚飯后,他在書房里坐著,腦袋里放空。
良久清醒過來,賈平安覺得渾身舒坦。
“你入定了?”
不知何時,明·擋不住·靜站在門外,好奇的問道。
“沒什么定可入。”賈平安打個哈欠,“就是不想事。”
世間其實從不復雜,只是人類喜歡把往復雜了搞。
李治依舊如故。
今日議事,長孫無忌突然起身道:“陛下,東宮虛懸已久,老臣以為,為了國本計,當考慮了。”
李治沒想到他拋出了這個議題,不禁楞了一下。
目前李治有四個兒子,前三個都是宮人所生,出身低微,唯有四子許王李素節是蕭淑妃所出。
若是按照這個順序來看,子憑母貴,該李素節為太子。
李治想到了王皇后一直以來的要求,不禁心中冷笑。
“此事容朕思量。”
長孫無忌剛想說話,外面來人稟告道:“陛下,有武功縣縣令陳歐在宮外求見。”
李治一怔,“朕可召見了他?”
王忠良搖頭,“陛下,未曾。”
那陳歐就是私自回了長安。
私下回長安,他這是想干什么?
李治看了長孫無忌一眼,心中涌起警惕。
最近長孫無忌在籌劃那事兒,李治雖然樂見其成,但卻頗為警覺。
他擔心舅舅因此越發的跋扈,越發的權傾朝野。
長孫無忌眉間微微動了一下,覺得有些奇怪。
可李治卻覺得這是舅舅的手筆。
李治說道:“帶了來。”
他選擇了平靜。
晚些陳歐被帶了進來。
眾人都在等著他開口。
這是要給賈平安最后一刀嗎?
陳歐抬頭,干裂的嘴唇張開,眸色堅定,“陛下,沿河村并無蟲災,全是臣的謊言。臣…請罪!”
李治愕然。
長孫無忌震驚。
賈平安一口咬死沿河村有蟲災,只要陳歐不說話,那么他就翻不了身。
長孫無忌已經盤算后了后續,準備用一波攻勢拿下賈平安,為親密戰友褚遂良的歸來接風。
陳歐反口了。
這個瘋子!
許久以來的順風順水讓長孫無忌少有這等被背叛后的難堪,此刻只想一刀剁了陳歐。
李治先是愕然,旋即看了長孫無忌一眼,擔心是他弄了什么手段。
“此事倒也可笑。”李勣出頭了。
昨夜李敬業說要去陪兄長,李勣干脆一巴掌把他打出去,讓他去住幾日。
他覺得賈平安要長期在家閑著了,但不能讓外人輕視了他,讓李敬業去住幾日,也算是英國公府的表態。
——李家依舊是賈家的堅定盟友!
可沒想到轉瞬局勢變化,這事兒…不對了。
他也覺得這是長孫無忌的手段,但卻想不通因果,想不到這事兒對小圈子有何好處。
難道陳歐中邪了?
這是當初他們對賈平安的判斷。
此刻原封不動的用在了陳歐的身上。
想到這里,李勣說道:“武陽伯說蟲災確有其事,你卻說乃是謊言。誰真誰假?”
果然,武陽伯說了這番話。
陳歐看了長孫無忌一眼,他知曉自己被小圈子看重,以后自然能飛黃騰達。但此刻卻顧不得了。
“陛下,那沿河村有五名府兵戰歿,加之遭遇了…”
“…臣萬萬沒想到,隔壁村子的人來看到了,當即鬧騰,說臣不公,隨后…”
隨后就是糾纏打鬧,也就是民變。
李勣問道:“為何沒有鏟除那些莊稼?”
若是鏟除了莊稼,也就沒了證據,這事兒還真不好界定。
陳歐說道:“臣…那些村民不舍,臣便留了下來。”
優柔寡斷。
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闡述,叫做愛民如子。
李治身體一松,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當初賈平安年輕氣盛把事情辦砸了,他那個氣啊!恨不能一刀剁了那個掃把星。
可此刻陳歐竟然反口,這滋味全歸了長孫無忌。
舅舅,你覺著如何?
長孫無忌心中自然不好受,但他覺得陳歐的反口有些古怪,就問道:“你為何出面解釋?”
人是利己的,賈平安為陳歐背鍋,按理陳歐就該偷著樂,就算是內疚,也無需表露出來。
陳歐歉然看了他一眼,“相公,武陽伯為下官遮掩,說想著這般做,就做了。下官聽聞此話,當即就趕來了長安,此刻下官心中就一個念頭,做人…要講良心。”
良心?
這個詞大唐君臣許久未曾聽聞,也未曾想到過了。
此刻聽陳歐提及,長孫無忌下意識的覺得這是假話。
陳歐說道:“臣愿領罪,只求不牽累武陽伯。”
李治:“…”
賈平安咬牙說謊,為的是陳歐。陳歐坦白,為的是賈平安。
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良心!
良心值幾個錢?
對于重臣和帝王而言,良心不值錢,隨時都能用于交換利益。
所以他們覺得格外的詫異。
這人莫不是說謊?
李治仔細看著陳歐,可看到的全是誠懇和內疚。
這是貨真價實的話。
那他為何如此?
李治擺擺手,有人帶了陳歐出去,隨后該如何,還得看君臣商議。
“陳歐反口?”
周醒只是比陳歐早到長安一個多時辰,才將稟告完畢,剛想去歇息,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陳歐瘋了!”
王琦面色鐵青的道:“相公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收拾賈平安,他卻突然反咬一口。是誰攛掇的?賈平安沒這本事。李勣?還是許敬宗?”
他看著周醒,目光中有些狐疑之色,“你才將去了武功,和陳歐說了什么?”
周醒看了那根針一眼,把自己說的話原原本本的轉告,一字不漏。
“那是為何?”
王琦咆哮道:“陳歐為何反口?”
那個來稟告消息的男子說道:“陳歐在朝中說,他是為了…良心。”
“良心?”王琦瞪大了眼睛。
周醒也呆住了,“良心?”
連陳二娘都瞠目結舌。
“良心是個什么東西?那個賤狗奴,他既然為了這個東西發狂,他瘋了!”王琦一腳踹倒了案幾,覺得自己聽到了此生最好笑的笑話。
“他完了!”周醒也怒不可遏,“相公饒不了他!”
賈平安得知消息后也懵了。
但旋即他就明悟了。
“那陳歐非是那等權欲熏心之輩,若是如此,他會坐視沿河村的水深火熱,而不會冒險出手。”
杜賀歡喜的道:“郎君,如此你便解脫了。”
“是啊!”可賈平安卻不覺得歡喜。
他還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可陳歐的出現卻終止了他的美夢。
“武陽伯,陛下召見。”
賈平安再度進宮。
李治看著心情不錯,“為官數十載,會遇到各等事,如何秉承本心?”
這個問題在旁人看來很是刁鉆,但后世人卻很是熟悉:為官者將如何保持初心?
李治已經準備好了聽聽賈平安的長篇大論。
他準備重新認識一番這個臣子。
賈平安想了想,“敬畏,底線。為官者當知曉敬畏,哪怕再利欲熏心,也該有底線,知道敬畏。”
李治默然,然后擺擺手。
賈平安愉快的回去繼續長假。
“敬畏,底線。”
李治琢磨著這兩個詞。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五戶人家如今如何了?去,把賈平安叫來。”
王忠良去了,李治嘆道:“軍中將領皆重袍澤情義,賈平安見到這等事,出手遮掩倒是重情…”
他看著手中的文書,突然覺得不香了。
“臣子的眼中只有良心,君王何在?”
帝王都希望臣子把自己視為天,言聽計從,忠心耿耿。朕讓你有良心你就有良心,朕讓你昧著良心就你得昧著良心。
這才是帝王的心腹。
許敬宗走的是另一條路線:莽!
但凡遇到事兒,咱們啥都不說,皇帝啥意思,老夫莽就是了。
誰能對朕言聽計從?
李治霍然發現只有一個臣子。
“李義府!”
他突然笑了起來,“良心,有趣。”
講良心的臣子,做不了帝王的心腹。
“陛下。”
王忠良回來了,“那賈平安回家了。”
李治滿頭黑線,“朕讓他回家了?”
王忠良下意識的道:“他大概是見到陛下沒說,就回去了。”
李治一想也是,可轉念一想,他就覺得不對。
“他這是覺著朕依舊不滿,于是就自覺回家。”
李治冷笑道:“朕是不滿,可朕卻知曉,臣子萬千,若人人都是李義府,朕就離昏君不遠了。”
陛下果真英明。
王忠良崇拜的看著李治。
這等眼神最容易讓人發飄。
李治避開了這個眼神,負手走了出去。
“他小覷了朕。”
李治吩咐道:“賈平安罰十萬錢。”
王忠良覺得這個處罰就像是罰酒三杯。
賈平安現在不差錢,十萬錢算個什么?高陽公主要是不高興了,隨時都能糾結一群貴女把這錢出了。
李治顯然也想到了這個,不禁面色發黑。
“陳歐…”他沉吟著。
“陳歐謊報蟲災,其罪不赦,然其情可憫,讓他去遼東。”
遼東苦寒,靠近高麗,堪稱是僅次于西南的艱苦地方。
李治隨后就去了武媚那里。
“此事讓朕收獲了兩個有敬畏心的臣子,朕很是歡喜。”
武媚沒想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轉,不禁笑道:“那陳歐想來也是個不肯讓別人代為受過之人,臣妾恭喜陛下收獲賢臣。”
“先帝有魏征,稱為人鏡,朕也希望能看到此等賢臣。”
太宗皇帝有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
人鏡指的就是魏征。
武媚想到的卻是魏征的下場。
阿弟若是想做人鏡,她定然會讓他脫掉官衣,守著一個武陽伯的爵位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孩子來栽培,他自己就別想再進官場了。
晚些李治離去,武媚吩咐道:“去一趟百騎,讓他本分些,若是無所事事,我這里正無聊,讓他想想辦法。”
賈平安人還沒到家就被追回來了。
“武陽伯!”
包東竟然哭了。
“有點出息。”賈平安皺眉道:“哭什么?”
包東抹淚,“武陽伯不在百騎,某覺著恍如孤兒,情不自禁。”
世上只有媽媽好…
賈平安無語。
“兄長。”
李敬業扛著鋪蓋來了。
“你這是何意?”賈平安滿頭黑線。
“某和阿耶說了,去兄長家住幾日。”
“你上次擼阿福,毛都擼了一地,阿福如今看到你就想抓撓,你還是別去了,回家睡去。”
李敬業才走,張天下來了。
“無聊?”
賈平安琢磨了一下,“讓昭儀放心,回頭就弄個新玩意給昭儀解悶。”
張天下低聲道:“可別弄了什么鬼故事,上次昭儀看到半夜…”
臥槽!
賈平安上次隨手寫了個鬼故事送進去,本想給阿姐解悶,可沒想到效果那么好。
“那你等提醒就是了。”
張天下的眼皮子跳了一下,“昭儀不怕,有些宮人隨后看了,那幾日一到晚上,那些宮人都聚在一起睡覺,有人做噩夢尖叫,鬧得雞犬不寧。”
你賈平安真是作孽啊!
賈平安笑道:“安心,此次不是故事。”
他隨即去采買了些東西,又買了些工具。
干私活了!
外面邵鵬說道:“上次說去五香樓…”
狗曰的老邵,硬是盯著這事兒。
上次說去五香樓,賈平安隨后就去了武功縣。
“下衙就去。”賈平安在鋸東西。
先標好尺寸,隨后鋸斷…
“下衙了!”
外面包東在嘀咕。
就這么迫不及待嗎?
賈平安把東西收好,隨后帶著百騎的人,浩浩蕩蕩的往平康坊去。
陳歐得了自己的處罰決定,意外之極。
“去遼東還是縣令?”
通知他的官員說道:“念及你才將回到長安,許你明日出發。”
當年先帝駕崩前讓李勣為疊州都督,李勣得令后家都不回,出宮就直奔疊州。
所以陳歐才覺得意外。
他在長安也沒地方,就準備去買些必需品,在平康坊住一宿,明早出發。
一路進了平康坊,陳歐先買了干糧,隨后買了一身衣裳。
等他到了遼東時,那邊的天氣就涼了,若是沒有衣裳,估摸著活人過去,凍成人棍被送回來。
“陳歐?”
身后有人,陳歐回身,見是一個不認識的大漢。
大漢冷笑道:“賣主求榮之輩,小心到了遼東被凍死!”
這話帶著威脅之意。
陳歐知曉此人的來意,定然是小圈子那邊覺著他主動請罪是背叛,這才派人來警告。
說不得會動手。
他站在那里,說道:“某所為乃是出于本心,何來的賣主求榮?”
大漢只是冷笑。
陳歐心中悲憤,“某為官為的是造福一方,何為背叛?若是你等覺著某不堪,只管動手。”
他說著向前一步,一股凌冽之意逼了過去。
大漢不禁退了一步,然后惱羞成怒的道:“你作死!”
一個即將去遼東的罪官被毆打一頓,他若說是小圈子動的手,證據何在?
這是大漢來的目的。
小圈子有大佬為此惱火了,令王琦派人動手教訓陳歐一頓。
大漢獰笑著說道:“你撞某作甚?”
“啪!”
陳歐被一巴掌扇的頭暈,接著被一腳踹倒在地上。
大漢不敢下狠手,只是沖著肉厚的地方踩。
“住手!”
有人從后面靠近,喝了一聲。
大漢罵道:“賤狗奴,也敢…”
陳歐抱頭被揍,見大漢氣勢洶洶的回身,就爬了起來。
大漢見到身后的情況,身形一僵,轉身就跑。
數十大漢狂追而去。
陳歐傻眼了,不知這些大漢為何幫自己。
“打到他娘都不認識他!”
賈平安走了出來。
“陳明府。”
“武陽伯。”
二人再度見面,竟然生出了熟悉的感覺。
我和他沒基情吧?
賈平安覺得這種感覺很微妙,“聞君即將遠行,可愿共謀一醉?”
陳歐也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卻忘記了惺惺惜惺惺這個詞,拱手道:“固所愿也。”
晚安!
看看票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