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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敬畏,底線,反口

  “中了!”

  賈平安收桿,卻是一條大魚。

  “穩住!”

  邊上有釣友在提醒,“腳下要穩,斜著拖一下,別著急啊!”

  幾番廝殺,最終一條六七斤重的大魚上岸。

  “娘的!這年輕人,就是運氣好!”

  在這里堅持釣魚的多在三十歲以上,堪稱是久經考驗的好手。可最近這幾日他們卻被賈平安給碾壓了。

  “又中了!”賈平安提竿,一臉興奮。

  這打擊太大,沒法釣了。

  心情很糟糕啊!

  有釣友帶著酒菜,干脆把桿子擱在邊上,自斟自飲,也算是快活。

  賈平安得意洋洋的帶著魚獲回家了。

  從明德門進城,距離道德坊不遠。

  賈平安進去時,正好是下衙時間。

  胡運騎馬緩緩過來,見到賈平安后,先是一怔,然后下馬。

  徐小魚拎著魚獲,低聲道:“郎君,這人板著臉好兇,酒坊里的人都怕他。”

  “他這是假兇。”

  真正兇的人不會板著臉,而是陰著臉,或是笑著臉。

  賈平安不知他這是想干啥,等近前后,剛想說話,胡運拱手,肅然道:“有所為,有所不為,胡某佩服。”

  賈平安沒想到這個古板的家伙竟然會佩服自己,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胡運上馬,堅定的道:“武陽伯放心,公道自在人心。”

  賈平安回到家中后,嘴角都是掛著微笑。

  “晚上弄一條魚吃。”

  曹二麻利的接了大魚,賈平安去洗手,杜賀跟在身邊,“郎君,先前來了不少人,曹英雄和王輔來了,送了好酒,說是今日特地告假來尋郎君飲酒。”

  賈平安笑了笑。

  “還有英國公府上來人,說是明日他家小郎君來府上住幾日。”

  李敬業來家里住幾日…

  “許尚書也遣人來,說郎君若是無聊,等他休沐了,便一起去爬終南山…”

  賈平安微笑著。

  到了大唐,折騰了這幾年,他不再是一人,哪怕看似落魄了,依舊有人不離不棄。

  “盧國公家送了禮,一條小狗,可阿福不樂意,最后只能拿了回去。”

  阿福還會吃醋?

  賈平安有些好奇。

  晚飯后,他在書房里坐著,腦袋里放空。

  良久清醒過來,賈平安覺得渾身舒坦。

  “你入定了?”

  不知何時,明·擋不住·靜站在門外,好奇的問道。

  “沒什么定可入。”賈平安打個哈欠,“就是不想事。”

  世間其實從不復雜,只是人類喜歡把往復雜了搞。

  李治依舊如故。

  今日議事,長孫無忌突然起身道:“陛下,東宮虛懸已久,老臣以為,為了國本計,當考慮了。”

  李治沒想到他拋出了這個議題,不禁楞了一下。

  目前李治有四個兒子,前三個都是宮人所生,出身低微,唯有四子許王李素節是蕭淑妃所出。

  若是按照這個順序來看,子憑母貴,該李素節為太子。

  李治想到了王皇后一直以來的要求,不禁心中冷笑。

  “此事容朕思量。”

  長孫無忌剛想說話,外面來人稟告道:“陛下,有武功縣縣令陳歐在宮外求見。”

  李治一怔,“朕可召見了他?”

  王忠良搖頭,“陛下,未曾。”

  那陳歐就是私自回了長安。

  私下回長安,他這是想干什么?

  李治看了長孫無忌一眼,心中涌起警惕。

  最近長孫無忌在籌劃那事兒,李治雖然樂見其成,但卻頗為警覺。

  他擔心舅舅因此越發的跋扈,越發的權傾朝野。

  長孫無忌眉間微微動了一下,覺得有些奇怪。

  可李治卻覺得這是舅舅的手筆。

  李治說道:“帶了來。”

  他選擇了平靜。

  晚些陳歐被帶了進來。

  眾人都在等著他開口。

  這是要給賈平安最后一刀嗎?

  陳歐抬頭,干裂的嘴唇張開,眸色堅定,“陛下,沿河村并無蟲災,全是臣的謊言。臣…請罪!”

  李治愕然。

  長孫無忌震驚。

  賈平安一口咬死沿河村有蟲災,只要陳歐不說話,那么他就翻不了身。

  長孫無忌已經盤算后了后續,準備用一波攻勢拿下賈平安,為親密戰友褚遂良的歸來接風。

  陳歐反口了。

  這個瘋子!

  許久以來的順風順水讓長孫無忌少有這等被背叛后的難堪,此刻只想一刀剁了陳歐。

  李治先是愕然,旋即看了長孫無忌一眼,擔心是他弄了什么手段。

  “此事倒也可笑。”李勣出頭了。

  昨夜李敬業說要去陪兄長,李勣干脆一巴掌把他打出去,讓他去住幾日。

  他覺得賈平安要長期在家閑著了,但不能讓外人輕視了他,讓李敬業去住幾日,也算是英國公府的表態。

  ——李家依舊是賈家的堅定盟友!

  可沒想到轉瞬局勢變化,這事兒…不對了。

  他也覺得這是長孫無忌的手段,但卻想不通因果,想不到這事兒對小圈子有何好處。

  難道陳歐中邪了?

  這是當初他們對賈平安的判斷。

  此刻原封不動的用在了陳歐的身上。

  想到這里,李勣說道:“武陽伯說蟲災確有其事,你卻說乃是謊言。誰真誰假?”

  果然,武陽伯說了這番話。

  陳歐看了長孫無忌一眼,他知曉自己被小圈子看重,以后自然能飛黃騰達。但此刻卻顧不得了。

  “陛下,那沿河村有五名府兵戰歿,加之遭遇了…”

  “…臣萬萬沒想到,隔壁村子的人來看到了,當即鬧騰,說臣不公,隨后…”

  隨后就是糾纏打鬧,也就是民變。

  李勣問道:“為何沒有鏟除那些莊稼?”

  若是鏟除了莊稼,也就沒了證據,這事兒還真不好界定。

  陳歐說道:“臣…那些村民不舍,臣便留了下來。”

  優柔寡斷。

  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闡述,叫做愛民如子。

  李治身體一松,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當初賈平安年輕氣盛把事情辦砸了,他那個氣啊!恨不能一刀剁了那個掃把星。

  可此刻陳歐竟然反口,這滋味全歸了長孫無忌。

  舅舅,你覺著如何?

  長孫無忌心中自然不好受,但他覺得陳歐的反口有些古怪,就問道:“你為何出面解釋?”

  人是利己的,賈平安為陳歐背鍋,按理陳歐就該偷著樂,就算是內疚,也無需表露出來。

  陳歐歉然看了他一眼,“相公,武陽伯為下官遮掩,說想著這般做,就做了。下官聽聞此話,當即就趕來了長安,此刻下官心中就一個念頭,做人…要講良心。”

  良心?

  這個詞大唐君臣許久未曾聽聞,也未曾想到過了。

  此刻聽陳歐提及,長孫無忌下意識的覺得這是假話。

  陳歐說道:“臣愿領罪,只求不牽累武陽伯。”

  李治:“…”

  賈平安咬牙說謊,為的是陳歐。陳歐坦白,為的是賈平安。

  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良心!

  良心值幾個錢?

  對于重臣和帝王而言,良心不值錢,隨時都能用于交換利益。

  所以他們覺得格外的詫異。

  這人莫不是說謊?

  李治仔細看著陳歐,可看到的全是誠懇和內疚。

  這是貨真價實的話。

  那他為何如此?

  李治擺擺手,有人帶了陳歐出去,隨后該如何,還得看君臣商議。

  “陳歐反口?”

  周醒只是比陳歐早到長安一個多時辰,才將稟告完畢,剛想去歇息,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陳歐瘋了!”

  王琦面色鐵青的道:“相公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收拾賈平安,他卻突然反咬一口。是誰攛掇的?賈平安沒這本事。李勣?還是許敬宗?”

  他看著周醒,目光中有些狐疑之色,“你才將去了武功,和陳歐說了什么?”

  周醒看了那根針一眼,把自己說的話原原本本的轉告,一字不漏。

  “那是為何?”

  王琦咆哮道:“陳歐為何反口?”

  那個來稟告消息的男子說道:“陳歐在朝中說,他是為了…良心。”

  “良心?”王琦瞪大了眼睛。

  周醒也呆住了,“良心?”

  連陳二娘都瞠目結舌。

  “良心是個什么東西?那個賤狗奴,他既然為了這個東西發狂,他瘋了!”王琦一腳踹倒了案幾,覺得自己聽到了此生最好笑的笑話。

  “他完了!”周醒也怒不可遏,“相公饒不了他!”

  賈平安得知消息后也懵了。

  但旋即他就明悟了。

  “那陳歐非是那等權欲熏心之輩,若是如此,他會坐視沿河村的水深火熱,而不會冒險出手。”

  杜賀歡喜的道:“郎君,如此你便解脫了。”

  “是啊!”可賈平安卻不覺得歡喜。

  他還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可陳歐的出現卻終止了他的美夢。

  “武陽伯,陛下召見。”

  賈平安再度進宮。

  李治看著心情不錯,“為官數十載,會遇到各等事,如何秉承本心?”

  這個問題在旁人看來很是刁鉆,但后世人卻很是熟悉:為官者將如何保持初心?

  李治已經準備好了聽聽賈平安的長篇大論。

  他準備重新認識一番這個臣子。

  賈平安想了想,“敬畏,底線。為官者當知曉敬畏,哪怕再利欲熏心,也該有底線,知道敬畏。”

  李治默然,然后擺擺手。

  賈平安愉快的回去繼續長假。

  “敬畏,底線。”

  李治琢磨著這兩個詞。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五戶人家如今如何了?去,把賈平安叫來。”

  王忠良去了,李治嘆道:“軍中將領皆重袍澤情義,賈平安見到這等事,出手遮掩倒是重情…”

  他看著手中的文書,突然覺得不香了。

  “臣子的眼中只有良心,君王何在?”

  帝王都希望臣子把自己視為天,言聽計從,忠心耿耿。朕讓你有良心你就有良心,朕讓你昧著良心就你得昧著良心。

  這才是帝王的心腹。

  許敬宗走的是另一條路線:莽!

  但凡遇到事兒,咱們啥都不說,皇帝啥意思,老夫莽就是了。

  誰能對朕言聽計從?

  李治霍然發現只有一個臣子。

  “李義府!”

  他突然笑了起來,“良心,有趣。”

  講良心的臣子,做不了帝王的心腹。

  “陛下。”

  王忠良回來了,“那賈平安回家了。”

  李治滿頭黑線,“朕讓他回家了?”

  王忠良下意識的道:“他大概是見到陛下沒說,就回去了。”

  李治一想也是,可轉念一想,他就覺得不對。

  “他這是覺著朕依舊不滿,于是就自覺回家。”

  李治冷笑道:“朕是不滿,可朕卻知曉,臣子萬千,若人人都是李義府,朕就離昏君不遠了。”

  陛下果真英明。

  王忠良崇拜的看著李治。

  這等眼神最容易讓人發飄。

  李治避開了這個眼神,負手走了出去。

  “他小覷了朕。”

  李治吩咐道:“賈平安罰十萬錢。”

  王忠良覺得這個處罰就像是罰酒三杯。

  賈平安現在不差錢,十萬錢算個什么?高陽公主要是不高興了,隨時都能糾結一群貴女把這錢出了。

  李治顯然也想到了這個,不禁面色發黑。

  “陳歐…”他沉吟著。

  “陳歐謊報蟲災,其罪不赦,然其情可憫,讓他去遼東。”

  遼東苦寒,靠近高麗,堪稱是僅次于西南的艱苦地方。

  李治隨后就去了武媚那里。

  “此事讓朕收獲了兩個有敬畏心的臣子,朕很是歡喜。”

  武媚沒想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轉,不禁笑道:“那陳歐想來也是個不肯讓別人代為受過之人,臣妾恭喜陛下收獲賢臣。”

  “先帝有魏征,稱為人鏡,朕也希望能看到此等賢臣。”

  太宗皇帝有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

  人鏡指的就是魏征。

  武媚想到的卻是魏征的下場。

  阿弟若是想做人鏡,她定然會讓他脫掉官衣,守著一個武陽伯的爵位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孩子來栽培,他自己就別想再進官場了。

  晚些李治離去,武媚吩咐道:“去一趟百騎,讓他本分些,若是無所事事,我這里正無聊,讓他想想辦法。”

  賈平安人還沒到家就被追回來了。

  “武陽伯!”

  包東竟然哭了。

  “有點出息。”賈平安皺眉道:“哭什么?”

  包東抹淚,“武陽伯不在百騎,某覺著恍如孤兒,情不自禁。”

  世上只有媽媽好…

  賈平安無語。

  “兄長。”

  李敬業扛著鋪蓋來了。

  “你這是何意?”賈平安滿頭黑線。

  “某和阿耶說了,去兄長家住幾日。”

  “你上次擼阿福,毛都擼了一地,阿福如今看到你就想抓撓,你還是別去了,回家睡去。”

  李敬業才走,張天下來了。

  “無聊?”

  賈平安琢磨了一下,“讓昭儀放心,回頭就弄個新玩意給昭儀解悶。”

  張天下低聲道:“可別弄了什么鬼故事,上次昭儀看到半夜…”

  臥槽!

  賈平安上次隨手寫了個鬼故事送進去,本想給阿姐解悶,可沒想到效果那么好。

  “那你等提醒就是了。”

  張天下的眼皮子跳了一下,“昭儀不怕,有些宮人隨后看了,那幾日一到晚上,那些宮人都聚在一起睡覺,有人做噩夢尖叫,鬧得雞犬不寧。”

  你賈平安真是作孽啊!

  賈平安笑道:“安心,此次不是故事。”

  他隨即去采買了些東西,又買了些工具。

  干私活了!

  外面邵鵬說道:“上次說去五香樓…”

  狗曰的老邵,硬是盯著這事兒。

  上次說去五香樓,賈平安隨后就去了武功縣。

  “下衙就去。”賈平安在鋸東西。

  先標好尺寸,隨后鋸斷…

  “下衙了!”

  外面包東在嘀咕。

  就這么迫不及待嗎?

  賈平安把東西收好,隨后帶著百騎的人,浩浩蕩蕩的往平康坊去。

  陳歐得了自己的處罰決定,意外之極。

  “去遼東還是縣令?”

  通知他的官員說道:“念及你才將回到長安,許你明日出發。”

  當年先帝駕崩前讓李勣為疊州都督,李勣得令后家都不回,出宮就直奔疊州。

  所以陳歐才覺得意外。

  他在長安也沒地方,就準備去買些必需品,在平康坊住一宿,明早出發。

  一路進了平康坊,陳歐先買了干糧,隨后買了一身衣裳。

  等他到了遼東時,那邊的天氣就涼了,若是沒有衣裳,估摸著活人過去,凍成人棍被送回來。

  “陳歐?”

  身后有人,陳歐回身,見是一個不認識的大漢。

  大漢冷笑道:“賣主求榮之輩,小心到了遼東被凍死!”

  這話帶著威脅之意。

  陳歐知曉此人的來意,定然是小圈子那邊覺著他主動請罪是背叛,這才派人來警告。

  說不得會動手。

  他站在那里,說道:“某所為乃是出于本心,何來的賣主求榮?”

  大漢只是冷笑。

  陳歐心中悲憤,“某為官為的是造福一方,何為背叛?若是你等覺著某不堪,只管動手。”

  他說著向前一步,一股凌冽之意逼了過去。

  大漢不禁退了一步,然后惱羞成怒的道:“你作死!”

  一個即將去遼東的罪官被毆打一頓,他若說是小圈子動的手,證據何在?

  這是大漢來的目的。

  小圈子有大佬為此惱火了,令王琦派人動手教訓陳歐一頓。

  大漢獰笑著說道:“你撞某作甚?”

  “啪!”

  陳歐被一巴掌扇的頭暈,接著被一腳踹倒在地上。

  大漢不敢下狠手,只是沖著肉厚的地方踩。

  “住手!”

  有人從后面靠近,喝了一聲。

  大漢罵道:“賤狗奴,也敢…”

  陳歐抱頭被揍,見大漢氣勢洶洶的回身,就爬了起來。

  大漢見到身后的情況,身形一僵,轉身就跑。

  數十大漢狂追而去。

  陳歐傻眼了,不知這些大漢為何幫自己。

  “打到他娘都不認識他!”

  賈平安走了出來。

  “陳明府。”

  “武陽伯。”

  二人再度見面,竟然生出了熟悉的感覺。

  我和他沒基情吧?

  賈平安覺得這種感覺很微妙,“聞君即將遠行,可愿共謀一醉?”

  陳歐也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卻忘記了惺惺惜惺惺這個詞,拱手道:“固所愿也。”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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