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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會稽愚婦輕買臣

  賈平安有時候會開玩笑,但大部分時間里還是個‘淳樸’的少年,這在百騎是共識。

  在得了賈平安的警告后,唐旭照單全收,躲在了水缸后面。

  你要說勇氣…勇氣唐旭是不缺的,可莫名其妙的出事兒,這有些冤吧?

  轟的一聲后,他就看到前方有東西飛了過來,噗通一聲,竟然就落在了水缸里。

  水花飛濺中,水缸竟然沒破。

  若是賈師傅在,定然要問問是誰做的水缸,回頭和他合伙打造個品牌。

  在爆炸發生時,長孫無忌瞇眼側身幾乎是一瞬間。作為廝殺過的老漢,他非常清楚在遇到危險時避開正面的重要性。

  氣浪席卷過來,前方的宇文節猛地撞了過來,長孫無忌想退,但旋即想到身后就是外甥。

  他站穩腳跟,伸手推拒。

  這一刻他想到的是先帝。

  先帝臨去前身體已經很差了,他只能俯身下去聽他說話。先帝用手勾住他的脖頸,微笑著說道:“輔機,雉奴年少…你是舅舅呀!”

  是啊!

  老夫是舅舅。

  這一刻長孫無忌猛地爆發了起來,悶哼一聲后,抱著宇文節斜著倒了下去。

  風吹過來,帶著硝煙撲打在李治的身上,旋即李勣擋在了他的身前。

  李治看著倒下的宇文節和舅舅,眸色里有些復雜的情緒,隨后看了一眼其他人。

  于志寧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很是驚懼。

  高季輔背身而立,踉踉蹌蹌的才將止步。

  李勣就站在他的身前。

  右邊,唐旭木然起身,身前的水缸里,一人倒栽蔥插在里面,雙腿在水面上蹦跶著。

  “是柳相公!”

  王忠良在李治的側面,身前有于志寧等人擋著,就像是挨了一陣冷風,毫發無損,所以才格外的精神。

  柳奭在水缸里掙扎著,王忠良跑過去,抓住他的雙腿往外拽。

  這架勢就像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

  可王忠良不是光頭,也不吃香肉。

  這等手法需要力氣大,王忠良拽起來又因為力氣不夠放下去;再拽起來,再放下去…看著竟然像是在把柳奭反復送進水里。

  “快救柳卿!”

  李治估摸著是被嚇呆了,直至王忠良插拔柳奭十余次,水缸表面看著水泡不斷從下面冒起來,這才驚呼一聲。

  唐旭很輕松的把柳奭拎了出去,柳奭趴在地上不知死活,李治看了,焦急的道:“快去叫了醫官來。”

  但眼底的厭惡卻一閃而逝。

  現場一片狼藉,隨后皇城各處都做出了反應,梁建方親自帶著數百精銳來到皇宮外。

  “陛下,梁建方帶著數百人,殺氣騰騰的,說非是陛下出面不肯退,若是一刻鐘后陛下不露面,他就會殺進來。”

  內侍被嚇得渾身發抖,李治看了一眼宰相們,頷首:“朕這便去。”

  他到了宮門處,梁建方帶人行禮,一句都不問。

  “朕無恙。”李治含笑點頭。

  “臣告退。”梁建方帶著人回去。

  晚些,李治召集了宰相們議事。

  長孫無忌和宇文節都有些摩擦傷,而柳奭最慘,雖然被救了過來,但為了催吐,先前不知醫官用了什么東西,引得他至今依舊不停的干嘔。

  “陛下。”長孫無忌心有余悸的道:“先前老臣只覺著眼前全是昏暗,那氣浪撲過來,不可抵御。賈平安給的這是何物,竟然有這等威勢。”

  柳奭干嘔了一下,今日他算是出丑了,先是不以為然的站在最前方,結果撲街,所以他需要把這口氣找回來,“陛下,這等東西威力巨大,賈平安竟然這般隨意就給了唐旭…”

  這會不會是個陰謀?

  “若是先前咱們靠近去看。”柳奭一臉后怕的神情,然后再次干嘔。

  關耶耶屁事!

  唐旭覺得自己就是個背鍋的,那東西是皇帝親手要來的,在宮中測試也是皇帝定的,為啥出事了就尋某的過錯?

  柳奭覺得難受,“賈平安其心可誅!”

  李治淡淡的道:“賈平安在給此物之前就說過要離遠些,朕聽從了。”

  朕離遠了,你卻覺著自家豪邁,非得要站在最前面裝個逼,結果被炸成了撒比。

  柳奭面色一紅,“這等東西本就不該出現在宮中。”

  他方寸亂了。

  “柳相這是頭暈了?先去歇歇吧。”李勣毫不客氣的出手了。

  長孫無忌說道:“此物恍如雷霆,陛下,若是軍中有此物,不算是廝殺還是攻城,有大用。臣請保密。”

  李治點頭,“朕也知曉。”

  這東西軍方會視為至寶,而后大唐軍隊…

  李治想到的是高麗。

  高麗人被大唐打的滿地找牙,可他們隨即縮進了城中,這個時代攻城艱難,傷亡太大,所以大唐也只能望而興嘆。

  有了火藥就不同了,如何使用可以讓軍方摸索,但只需想想先前的威勢,李治的身體不禁微微顫栗。

  前隋數次征伐高麗失敗,前隋因此而亡。

  先帝征伐高麗雖然斬獲頗豐,也占據了不少地方,但卻無法覆滅高麗。

  現在呢?

  李治心中火熱,不禁想到了賈平安。

  柳奭也想到了賈平安,“陛下,臣遍歷史書,從未見過這等駭人聽聞的東西,臣在想,那賈平安從何弄來的法子。”

  “他的學問。”李治此刻也在反思。

  整件事他回想了一遍,馬上就想到了賈平安的用意。

  “此人…”長孫無忌眼中多了厲色,“老臣以為可關押在宮中,令人嚴加看守。隨后拷打,把他的學識都抄錄下來,隨后令可靠之人研習…如此可為萬全。”

  長孫相公果然高明!

  柳奭干嘔了一下,“臣附議。此等學問駭人聽聞,臣在想,莫不是仙人之學?萬萬不可置之不顧。”

  宇文節說道:“是啊!長孫相公所言甚是,此等人本是掃把星,更是得了異人傳授學問,臣以為最好控制在宮中,若是不妥…”

  他揮揮手,仿佛是殺了一只雞。

  李勣冷眼看著他們在表演。

  什么關押于宮中,這等建議純屬是餿主意。

  但以長孫無忌的城府為何要出這等主意?不外乎就是覺著賈平安是皇帝的人,而這等學問一旦成為皇帝的助力,小圈子又將會多一個麻煩。

  但皇帝可會同意?

  李治微微一笑,“諸卿所言朕都想過了。只是朕在想,今日賈平安在道德坊坊門處測試,為何?”

  他看看長孫無忌,覺得這位舅舅真當自己是傀儡了,“朕才將讓他去國子監教書,他就來了這么一下,諸卿以為為何?”

  長孫無忌當然知道,這是來自于賈平安的提醒。

  “他這是在說,自己承襲的這門學問價值無窮,若是教授給了國子監的學生,有泄密的風險。若是外藩得了這等學問,大唐危矣。”

  呵呵!

  李勣微微一笑,知曉皇帝還是在給長孫無忌留面子。

  可李治真沒想留,“他這是在告訴朕,他的身上有許多能助力大唐強盛的學問,朕若是棄他不顧,那么他亦會把朕和大唐視為路人…”

  “諸卿的想法都不錯,可那少年卻不是一個溫順的!”李治微微俯身,眼中有些怒色,“關押拷打,那是羞辱,不,那是屈辱!朕想大唐長盛不衰,但卻不會用這等卑劣的手段!今日不會,此后…也不會!”

  他是真的惱火了,起身看著柳奭,眼中有不屑之色閃過,“天下生民億兆,今日聽聞此人有才,于是綁架而來,拷打所學。明日聽聞那人有才,擄掠而來,逼迫拷問…這是帝王還是賊子?”

  長孫無忌嘴唇動了幾下,最后化為一聲嘆息。

  他是有些忌憚了那個掃把星,所以才會贊同這等荒謬的主意。此刻被李治這么一說,不禁有些難堪。

  李治的眼睛很亮,“朕聽聞某人有才,心中歡喜,恨不能朝夕相伴,視為肱股。此為帝王之心。若是囚禁拷打,這是…”

  長孫無忌老臉一紅,知曉后面的意思。

  ——這是山賊!

  連當年的瓦崗都不如!

  柳奭干嘔了一下,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宇文節覺得該緩和一下氣氛,就笑道:“陛下,那少年知曉此物的厲害,如此,臣以為他當深居簡出,作蟄伏之態。”

  這話沒錯,歷史上許多大才都是這般干的。

  被大佬看重后,他們蹲家里裝作啥事都沒發生,然后大佬自然贊嘆曰:果然是視名利如糞土的君子。

  李治知曉剛才自己把舅舅的臉面剝的夠嗆,就笑道:“如此可去看看。”

  王忠良去安排,李勣才發聲,“陛下,這等學問不可小視,國子監自然該教授,可臣覺著先緩緩更好。”

  李治點頭,“朕知。”

  他突然笑了起來,“朕在想,那少年在道德坊這么一炸,便是在告訴朕,你若是把某弄進了國子監,莫要后悔才是。朕此刻想來,卻是后悔了。”

  他這是打預防針,免得有人建議把賈平安弄進國子監去教書。

  這等學問分明就是強國之基,而國子監里多是權貴子弟,教授給了這些人,那就是在批量打造世家門閥。

  好險!

  李治想到自己的決定,不禁脊背發寒。

  幸而那個少年是沒心機的,否則他默不作聲的去了國子監,只需教授些讓人驚訝的學識,自然就收攏了人心。

  果然,朕一直護著他的好處就來了。

  晚些去查探賈平安動靜的人回來了。

  “陛下,賈家正在道德坊擺宴,但凡坊內的人皆可去吃。”

  尼瑪!

  這是啥意思?

  宇文節被打臉了。

  “他這是何意?”連李勣都很是好奇。

  來人說道:“賈平安作詩了,他在外面和坊民們一起飲酒作樂,帶著那些孩童一起玩耍…”

  他摸出一張紙,看來這首詩不短。

  李治笑道:“賈平安詩才名震長安,連上官儀也不是對手,今日朕與諸卿共賞。”

  王忠良覺得上官儀聽到皇帝的評價大概會想死。

  此刻文壇多贊美上官儀的詩,并名曰上官體。可上官儀卻兩次敗在賈平安的手中,其中以第二次最慘,大庭廣眾之下,被賈平安一首‘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擊敗,毫無還手之力。

  那人念誦道:“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春正肥。”

  李勣撫須微笑道:“道德坊于他而言便是山中嗎?有趣。”

  這個開頭輕快有趣,眾人不禁微微頷首,覺得天真自然,果然是詩才了得。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前面都是歡喜的宴飲描述,很是輕松。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飲酒酣醉,拿出橫刀揮舞,寒光與落日爭輝。

  聽到后面兩句時,李治不禁微微一笑。

  這是想為君王效力之意,讓他如何不得意。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這個…

  李勣想捂臉。

  當年朱買臣落魄時,妻子看不起他,離他而去。

  這話怎么有些隱喻呢?

  李治看看長孫無忌等人,又想到了自己。

  此次他準備把賈師傅弄到國子監去教書,這和朱買臣的愚妻有何區別?

  李治不禁莞爾,覺得少年發牢騷也頗為有趣。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殿內沉默著。

  我是大才,隨便上天怎么打壓,怎么磋磨,我依舊能大放光芒。

  關鍵是賈平安借著這首詩表達了自己的志向。

  晚些散去,柳奭走在長孫無忌的身邊,低聲道:“相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掃把星的意思是說,從今日起,他便要走出家中,大放光芒了。他好大的口氣!”

  長孫無忌眸色平靜,“老夫此生見過無數大才,可能走到最后的…”

  他指指自己,柳奭想想還真是。

  當年先帝的身邊聚集了一批人才,號稱十八學士,還有其他人才無數,這才奠定了秦王府的基礎。

  那時的長孫無忌并不算頂尖,在房玄齡等人的光芒之下,靠著和先帝的關系苦苦維持著。

  但過了數十年,房玄齡等人早已歸西,而長孫無忌卻權傾朝野。

  “相公豪邁,某佩服。”柳奭心中還有些不安,“那少年的學問…”

  “學問學問,這是大唐的根基,陛下不傻,自然會有妥當的安排。”長孫無忌微笑道:“他開一門新學也是好事,新學新學,紛爭必然不少!”

  柳奭懂了,“回頭尋人去辯駁,讓他焦頭爛額!”

  長孫無忌點頭,覺得此人不蠢,就是太著急,一心只想為外甥女謀劃。

  “宮中之事,鎮之以靜。”

  這是隱晦的表態:皇后那里老夫在看著呢!

  柳奭大喜,拱手道:“多謝相公!”

  他回身看到王忠良急匆匆的過來,就問道:“可是出宮?”

  王忠良在皇帝的身邊伺候,能出宮的機會很少。

  王忠良點頭,“陛下令咱去賈家。”

  柳奭艷羨的看著他遠去,“賈平安說仰天大笑出門去,陛下這便派人去請他入宮。多少人苦讀一生,就期盼著有這么一日。”

  王忠良去到道德坊,此刻這里依舊在狂歡。

  楊德利也請假回來了,正在給王學友倒酒,見到王忠良被嚇了一跳。

  “平安在家里。”

  王忠良帶著人也不打招呼就進去了。

  院子里,賈平安就坐在樹下,看他來了,起身拱手,卻踉踉蹌蹌的,要扶著樹干才能站穩。

  先前他和王學友敲定了表兄的婚事,心情大好,結果被王大錘一頓灌,灌的兩眼發直。

  王忠良板著臉道:“陛下召見。”

  “喝多了。”賈平安打個酒嗝,“去不了。天子呼來不上船,自云臣是…臣是酒中仙。”

  這人就算是喝醉了,竟然一開口依舊是名句。這人才就是人才,讓普通人覺得自己就是一根朽木。

  王忠良承認自己有些小嫉妒,但帝王的命令必須完成,“弄了大車來。”

  于是賈平安就坐車出發了。

  到了皇城外,他醒了些酒,被扶著進去。

  李治見到他的模樣也不怪罪,反而覺得正好。

  少年飲酒,定然會說實話。

  他問道:“你這門學問名曰為何?”

  別這么文縐縐的啊!

  賈平安掙開內侍的攙扶,笑道:“這門學問分枝頗多,數學、幾何、高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思想品德…若是說來,怕是一張紙都記不完。

  儒學當年打壓百家,非此即彼,非我即敵。如此那些大才紛紛隱入民間或是山中,悄然收徒,以為傳承。但學問的名稱他們卻不敢再用,于是叫做新學。”

  儒學當年打壓百家,堪稱是不遺余力,和宗教之間的爭斗并無差別。非我即敵,不是你死就我亡。

  李治心中微喜,“有何用?”

  他既希望這門學問經天緯地,又有些顧慮,擔心動靜太大,動搖了目前的學術體系。

  老李家號稱是老子的后代,假模假式的還弄些道家經典來推崇一番。但骨子里的帝王思想讓他們依舊喜愛儒學。

  賈平安打個酒嗝,“這門學問可問天,可探地;可看極細微處,亦可無邊無沿…細微處可探知世間萬物本源;可知曉萬物本性…譬如說…”

  賈平安指著宮殿的大木說道:“木為何朽爛?外界侵襲,為何侵襲?何物侵襲。再譬如說,刀槍為何鋒銳?皆因鋼鐵的獨特,而這門學問就能研究這些東西。當你研究透徹了之后,你會一步步發現這個世間的奧妙。譬如說如何…”

  他笑的憨態可掬,“如何讓刀槍更加鋒銳。如何讓大車更加堅固,如何讓道路更加的平坦…長安城中皆是土路,大風一起塵土飛揚,哪家學問能解決此事?哪位大儒能試言之?哈哈哈哈!”

  他得意的道:“有了堅固的大車,有了平坦的道路,大唐軍隊才能飛速集結,如此,邊疆有變,長安也能快速應對。”

  “陛下。”賈平安打個嗝,“陛下可知那水汽中也蘊藏著巨大的力量,一旦用了,就能開山,就能帶著千萬斤的貨物飛速疾馳…”

  李治雙拳緊握,“這些可為真?若是欺君…你可知后果?”

  “哈哈哈哈!”賈平安真心喝多了,大笑道:“臣僅僅用些簡單的東西就弄出了火藥,陛下,這個世間還有許多奧妙等著一一揭開,而這門學問就是為此而來。”

  李治的眼中多了光芒,毫無疑問,他動心了。

  “臣告退。”

  賈平安回身,嘴角微微翹起。

  外面春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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