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試在二月放榜,地點在尚書省。
考生們云集于此,李勣站在值房外,聽著前方在唱名,不禁回想起了當年。
“老夫當年也曾憧憬出仕,可天下動亂,最終只能投筆從戎,至今想來,依舊唏噓不已。”
他突然笑道:“老夫竟然作此感慨,可見是老了。去前面看看,莫要讓那些沒中的舉子鬧騰。”
有官員去了前面,見秩序還行。
“…喬東林!”
喬東林傲然出來,緩緩環視周圍,只覺得神清氣爽,人生巔峰就在此刻。
“他少了三根手指頭,過不了吏部關試吧?”
王輔覺得喬東興得意的太早了。
“別鬧。”
曹英雄按著他的肩膀在看前方。
小吏在大聲的念著名字。
大唐的科舉分科目,進士科錄取的人不多,二十多人。明經科多一些,上百人,甚至兩百多人。
所以唱名很慢。
眾人哪怕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喚也不肯離去,甚至憋著尿…
直至唱名結束。
喬東興特地留下,走到了曹英雄和王輔身前,冷笑道:“某說過,某能中,而你們不能!”
曹英雄的眼皮子在抖動著,而王輔已經紅了眼眶,想哭。
每一次科舉就是一次機會,不中的話,你只能回原籍去參加明年的州試,過關了再來。
但喬東興在暗示:某的背后有人,不但能讓某中,也能讓你們不中。
這是來自于世家門閥的打擊,曹英雄二人壓根沒有抵御能力。
“咋辦?”
二人回到了住處,王輔哽咽道:“喬東興是關隴門閥的人,他們勢力龐大,掌控科舉只是尋常。以后咱們還怎么考?就算是才高八斗也別想考中!”
這個時候的科舉考試沒有糊名,也就是說,誰的試卷,在考官的眼中一目了然,讓你中就中,不讓你中就不中。
這就是后續考生進了長安后去權貴家行卷的原因:把自己的詩賦文章遞給有影響力的權貴,若是被看重,權貴和今年的考官嘀咕一聲,你的科舉之路就算是不離十了。
明年這二人再來,考官一看名字,曹英雄,王輔,不過!
曹英雄的眼中多了沮喪之色,旋即咬牙切齒的道:“這是喬東興在背后使勁,可他也做不了官。至于科舉…耶耶不考了,反正家里有錢,逍遙一生也不錯。”
但這個年頭沒啥好逍遙的,也就是沒多少樂子,所以做官的誘惑力才這么大。
王輔糾結的道:“可某沒錢了。”
“某有,足夠咱們在長安逍遙。”曹英雄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提溜了起來,“走,去青樓!”
青樓里,老鴇見到財神爺來了,歡喜的臉上的皺紋都深刻了幾分。
“英雄!”
曹英雄側臉,順帶甩了一下頭發。
老鴇用力親了一口。
曹英雄嘟嘴。
老鴇毫不猶豫的親了上去。
王輔在邊上看呆了。
老鴇四十多了,英雄他竟然能…
他仔細看著,發現曹英雄看似享受,可眼神卻格外的空洞迷茫。
一晃眼就到了吏部關試的日子。
所謂關試,也就是吏部試,就是過了科舉的考生來吏部面試。
關試其中一項就是看你的相貌,太丑的不能要,也就是說,做官你還得相貌端正。雷洪若非是百騎出身,鐵定過不了關試。
喬東興進了吏部。
再次出來時,他昂首挺胸,邊上有人問道:“可過了嗎?”
喬東興傲然道:“輕松而過。”
牛筆!
那人一臉欽佩。
“左手少了三根手指頭怎么過關試?”王輔氣得渾身顫抖。
曹英雄的眼中多了怒色,“這是背后有人!”
“可有何用?”王輔絕望的道:“咱們斗不過他們,罷了,回家吧。”
曹英雄搖頭,桀驁的道:“耶耶受不了這個氣,你看著…”
曹英雄先是在地上弄了些灰抹在臉上,然后走到了吏部大門前,深吸一口氣,突然喊道:“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為何能過關試?這是舞弊!無恥!驢日的,不要臉!”
門子一怔,旋即喊道:“有人搗亂!”
曹英雄轉身就跑。
誰也不知道是他說的,如此,喬東興舞弊的消息就會廣為人知。雖然沒卵用,但好歹能出口氣啊!
王輔見里面有幾個亭長往外跑,就喊道:“英雄,快跑!”
曹英雄奔跑中的身軀一滯…
驢日的王輔,你特娘的喊啥?
王輔也傻了。
但此刻二人只顧著跑路。
幾個亭長去追趕了一陣,無功而返。
“聽那人喊什么…英雄。”
消息傳到了喬東興的耳中,隨即大怒。
“你不該得意忘形!”這是來自于王琦那邊的敲打,王琦甚至有些厭惡喬東興,覺得這等貨色若非是背后有人,別說吏部試,禮部試那一關就過不去。
一番折騰后,他摟著陳二娘吩咐道:“找到那個曹英雄和王輔,打斷他們的左手。”
這便是報復。
陳二娘見他意趣索然,就問道:“你不愿意?”
“某雖然在陰暗處做事,可也不喜歡喬東興這等人。得意忘形,志大才疏,眼高于頂…當年某若是背后有人,此刻怕是已經做了一州的刺史了。人生至此,奈何!”
曹英雄和王輔很機警,回到住所后,收拾了錢財就跑。
“去哪?”
王輔覺得天地之大,卻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先跑出長安城再說。”
曹英雄和王輔急匆匆的出了平康坊。
“有人在跟著咱們!”
王輔緊張的渾身顫抖。
“淡定。”曹英雄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都是百姓,你眼花了。”
“不是某吹噓,當年某在家鄉時,人送匪號玉面小郎君,神目如電曹英雄。若是有人跟蹤,某一眼就能看出來。”
王輔不禁贊道:“你真厲害。”
他無意間回身,就看到幾個男子正在加速,而且是準備包抄。
“英雄…”
曹英雄自信滿滿的道:“別擔心,那…跑啊!”
操蛋!
二人開始了狂奔。
那些人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一點都看不出異樣來。
“英雄,某跑不動了。”
王輔跑的腿都軟了,踉踉蹌蹌的,隨時都有可能摔倒。
“停住!”曹英雄還行,可也覺得肺腑里發燙,每一次呼吸都在刺痛那里。
他滿頭大汗,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幾個大漢越發的近了。
“那是誰?”
王輔跑的歪歪斜斜的,突然歡喜的道:“英雄!你看!”
曹英雄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是賈參軍!”
絕望中的二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速度陡然再快了幾分。
“賈參軍!”
后面的幾個男子一直沒動手,只是緊緊地跟著他們,這分明就是要跟著他們到了僻靜處再下黑手的節奏。
未知的恐懼最嚇人。
賈平安剛脫崗回家了一趟,看望了厭食的阿福,沒想到竟然碰到了這兩個奇葩。
“你們這是…”
曹英雄撲了過來,阿寶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就準備馬踏英雄。
“吁!”
賈平安拉了一下,把阿寶轉了個方向。
“賈參軍,后面有人追殺我二人。”
曹英雄和王輔躲在了馬背后。
“誰?”
賈平安手握刀柄,目光轉動。
那幾個男子面不改色的從側面走了過去。
“就是他們!”
賈平安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出手,就問道:”他們為何要動手?“
曹英雄說道:“我等的禮部試被喬東興下了黑手,沒中。那也就罷了。可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竟然也能過了吏部關試,這是舞弊。某最見不得這等不公之事,就喊了一嗓子,被他們追趕。”
“他背后有人。”在許多多砍了喬東興三根手指頭之后,賈平安就忘卻了這個人。
可沒想到他竟然順手把曹英雄二人給刷了下來。
賈平安不是爛好人,王輔和他沒多少關系,可曹英雄不同。當初他一人赴會,就只有曹英雄在為他說話,曹英雄也因此得罪了喬東興。
也就是說,曹英雄的處境,源自于他對賈平安的支持。
這事兒他必須要伸手。
晚些,他們出現在了道德坊賈家。
“喬東興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動了旁人也就罷了。”賈平安說道:“英雄上次幫某說話,這才得罪了喬東興,此事…某管定了!”
果然是義氣無雙的賈參軍吶!
曹英雄覺得自己最近就是喪家之犬,此刻得了承諾,感動的雙目含淚,“可那喬東興的背后乃是關隴世家,不可,萬萬不可啊!”
他就算是要泄憤,也只敢用用灰抹臉之后喊一嗓子,可依舊被追的走投無路。
而要動喬東興,那就會觸怒了關隴門閥。
公事你可以出手,私事的話,那大家就擺明車馬。
這樣一計算,賈平安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安心。”賈平安決心要還人情,但必須要把事情的難度拉上去,否則對方怎么能感受到你的誠意?
“你二人在家里暫且住著,此事…三日之內。”
賈平安平靜出去。
王輔都被鎮住了,“賈參軍竟然這般義氣嗎?”
曹英雄深吸一口氣,“這等豪杰,某恨不能與他聯床夜話,朝夕相處。可此事風險太大,弄不好賈參軍就危險了。”
王輔覺得賈平安有些莽撞了,“要不…再勸勸。”
二人出去一問,才知道賈平安去了百騎。
隨后的兩天賈平安就在盯著吏部員外郎方立。
吏部關試就是由他主持,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依舊能過關,必然有他的默許,甚至是力主。
賈平安以求見崔建的名義進了吏部。
“小賈!”
崔建看到賈平安,不禁兩眼放光,閃電般的出手…
賈平安的手被蹂躪了一通,隨后坐下說話。
“方立此人崔兄可知曉?”
“知曉,他負責此次關試,說是剛正不阿!”
說到剛正不阿時,崔建的嘴角微微翹起,有些不屑。
“某想和他見一面。”
賈平安已經想好了辦法,但要想見方立卻難。
不是一伙人,方立壓根不搭理你。
崔建詫異的道:“你尋他作甚?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催胸竟然用了咱們這個詞,可見已經把小賈當做是了一家人。
這便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賈平安心中愜意,但卻不肯透露目的,“某有事尋他,卻不認識,就來請你幫忙。”
“那好說。”
崔建隨即令小吏帶著賈平安去尋方立。
方立的值房看著不打眼,可今年考中的考生都要經由此人面試,堪稱是官不大,權不小。
“方員外郎,有人求見。”
里面傳來男子的聲音,“進來。”
小吏還想帶著賈平安進去,卻被他拉了一把,“你且回去。”
小吏一怔,想到賈平安可不認識方立,為何要撇開自己?
他抬頭一看,就見賈平安微微昂首,眼中多了幾分銳利。
這…要出事了!
他急匆匆的跑去稟告,賈平安已經進去了。
值房里,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正在看著名冊,聽到腳步聲后抬頭,見不認識,就皺眉道:“你是何人?何事求見老夫?”
“賈平安。”賈平安坐在了他的對面。
“掃把星?”方立的眸色微冷,“你尋老夫作甚?若是無事,出去!”
這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賈平安看著他,冷笑道:“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為何能過了關試?”
少了三根手指頭,做小吏還行,做官…有礙觀瞻。
方立眸子一縮,陰狠之色閃過,“此乃我吏部之事,與你何干?你若是夠膽,可去彈劾!”
官員布局,這關系到小圈子的未來,你賈平安一個小蝦米罷了,有本事出頭試試,保證往日不管這等事兒的長孫無忌會一巴掌拍死你!
這便是他有恃無恐的原因。
長孫無忌目前就是大唐的燈塔,你去碰碰試試。
試試就逝世!
他甚至希望賈平安能愣頭青般的去彈劾,去叫罵。
想到這里,他很是放松的道:“某就是放了喬東興過關,你又能如何?”
他篤定賈平安不敢彈劾,所以很是輕松。
“一個時辰后,陛下要和重臣們出城看看田地和農戶,百騎和千牛衛隨行護衛…”
賈平安很平靜的說著。
“你說這個什么意思?”
方立突然覺得有些有些不對勁。
賈平安淡淡的道:“一個時辰后,曹英雄和王輔會在皇城外喊冤,道出喬東興之事,除非你能讓喬東興長出三根手指頭,否則…你這是舞弊!”
“那二人怎敢?”方立面色微變,但依舊無懼。
“他二人被喬東興毀了科舉之路,更是被人追殺,你覺著他們還有什么可怕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干什么事都不奇怪。
方立面色大變,“你不怕長孫相公怪責嗎?”
“這事和某有什么關系?”賈平安微笑道:“某就是提供了陛下他們出皇城的時辰而已,可這誰能證明?”
他轉身就走。
此事是丑聞。
一旦當著滿朝重臣的面,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被人爆出來,長孫無忌絕壁想宰了方立。關鍵是此事還會進一步揭露小圈子的布局…
長孫無忌會活剝了他!
“且慢!”
賈平安沒有止步。
噗通!
“賈參軍…”
方立已經跪了,顫聲道:“你這個無恥之人,你想要什么?”
“你這是何苦來哉?”
賈平安一臉的悲天憫人,“某可是個慈善人…如此,你便主動去認錯,就說你剛查到了喬東興的不妥之處,當廢除他的資格…某就在崔郎中的值房,一刻鐘之后聽不到你認錯的消息…”
他隨后去了崔建那里。
“你去尋方立作甚?”崔建已經得了小吏的稟告,正在擔心賈平安犯事。
“就是和他聊了幾句話。”
隨后,不過是五分鐘多一些,有人來傳八卦。
“崔郎中,咦!你有客人啊!”
崔建說道:“這是某的兄弟,你只管說。”
官員故作神秘之色,“剛才方立去了尚書那里,自承在關試時疏忽,導致一個少了三根手指頭的考生過了關。尚書說這等自查自糾值得肯定,隨后就廢除了那個考生的資格。”
崔建只是笑了笑,賈平安卻問道;“那考生叫做什么?”
這人看了他一眼,見他很是隨意,就知道和崔建的交情不淺,“好像叫做喬東興。”
“啥?”
喬東興要瘋了,“某的關試過了不算?為何?”
來人用那等可憐的目光看著他,“說是你少了三根手指頭,事后吏部的才察覺,馬上就廢除了你的資格。”
喬東興站在那里,身邊全是祝賀的朋友。他強笑道:“怕是弄錯了,一定是,一定…”
他想出去,卻一下就撞到了案幾,酒菜撒的到處都是。
“為何?”他想不通,拿起酒壺奮力砸去。
酒水噴濺的到處都是,他紅著眼睛嘶吼道:“這是為何?”
而曹英雄和王輔壓根就沒去皇城外,更不知道賈平安的安排。
從前天開始,賈平安就說他們安全了,但他們依舊喬裝打扮,生怕被人追殺。
王輔糾結的道;“賈參軍說三日后解決此事,今日就是第三日了,哎!”
“此事太難。”曹英雄卻覺得賈平安是個好漢,“但賈參軍不會虛言。”
王輔嘆息道:“難說。”
曹英雄崇敬賈平安,聞言怒了,“要不咱們打個賭?若是賈參軍能解決了此事,你叫某阿耶…罷了,上次賈參軍讓喬東興叫了什么?爸爸,對,這個好聽。”
王輔點頭,“好說。”
他覺得曹英雄是嘴硬。
二人進了平康坊,路過一家酒樓時,就聽里面一聲嚎哭,“為何取消了某的關試?為何?”
喬東興出現在了二樓,嚎哭著,用力的拍打著欄桿。
王輔和曹英雄目瞪口呆…
王輔眨巴著眼睛,“爸爸。”
曹英雄隨口應道:“哎!”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