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長林覺得自己怕是聽岔了。
“去了哪?”
楊德利歡喜的道:“是咱們的人多發了出去。”
向長林的腦海里轉動了一下,就拉出了一條線,“你是說…咱們的人多發了祿米出去?”
“對?”
“為何?”向長林覺得室內有些悶,就起身過去打開了窗戶。
新鮮的空氣涌了進來,讓人精神一振。
楊德利已經揣測過了動機:“那一年某去城里買東西,路過一家酒肆,眼饞,就蹲在外面吃自己帶的干餅。一邊吃一邊看著里面的人在煮馎饦…”
“你想說什么?”向長林皺眉回身。
“那家酒肆的馎饦在鄭縣最有名氣,有點錢的都喜歡去吃。”楊德利陷入了回憶之中,“他的馎饦里放羊肉,平常人去,他就放五片,可官吏去,他會多放些,官越大,他放的越多…”
向長林皺眉,“你是說,咱們倉部發放祿米的人…為了討好高官,就多發了三百石給他們?”
這個動機是存在的,但也只是推算。
“對!”楊德利興奮的道:“定然是如此。”
向長林吩咐道:“來人。”
晚些倉部負責發放祿米的幾個小吏被弄了來,向長林一番威脅,可他們都大聲喊冤。
這事兒…沒法查啊!
楊德利卻堅定的認為有戲,他干脆就跑去求見老許。
“啥?賣祿米?”老許一聽就炸了,狐疑的道:“可真是其事?”
楊德利說道:“許公,他們就是多領了祿米,隨后偷偷弄到東西市的糧鋪賣了。你家的說不定,興許沒有。”
許敬宗皺眉想了想,“那王沖…最近這幾年好似花錢不少,難道…等老夫去探探。”
老許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挖墻腳,頓時就坐不住了,當即帶著人回家,把負責領祿米的家仆王沖抓了起來,還有家里趕車的車夫也別弄到別處去詢問。
只是一刻鐘,王沖和車夫就吐實了。
“…每年領祿米,只要說幾句好話,倉部的小吏都會令人多發些…”
“那些多發的祿米在何處?”許敬宗面色鐵青。
“都賣給了東市的糧鋪!”
“賤狗奴!”
楊德利回到了倉部。
嚴碩尋他,一見面就板著臉道:“有人把此事告訴了發祿米的那幾個人,他們說要尋你的晦氣,回頭你小心些。”
楊德利一聽就炸了。
“尋某的晦氣?某當年在楊家塢可是拳腳無敵…”
嚴碩見他面色發白,知道這是色厲內荏,就去尋了向長林。
“那些人怕是會動手。”
“傳某的話,誰敢私下動手…不許下狠手。”
這等事兒就是內部矛盾,這股子怨氣不消散,那幾個小吏就會不斷在背后弄楊德利。
到時候倉部烏煙瘴氣的,向長林受不了。所以不如打一頓完事,沒后患。
楊纂不喜歡冬天,每到冬天他就覺得渾身僵硬發冷,就算是烤火,也只是表面溫暖,肉和骨頭里依舊發寒。
他就站在炭盆邊上轉悠,手中拿著一份文書琢磨著。
“楊尚書,許使君求見。”
“許敬宗?”楊纂不喜歡老許這個人,聞言淡淡的道:“請了來,就說老夫身體不適,就不相迎了。”
晚些,許敬宗來了。
二人見禮,楊纂還在猜測著許敬宗的來意,老許就發飆了:“楊尚書,老夫問一句,蠱惑別人的家仆犯事,這算是個什么罪名?”
楊纂一怔,淡淡的道:“一個教唆是逃不過的。”
許敬宗冷笑道:“若是再加一個假公濟私,損公肥私呢?”
楊纂瞇眼,眼角那里多了三條深深的皺紋,“你說的是誰?”
“你倉部發祿米的那些小吏,他們為了討好高官,每次都多發祿米給那些高官的家仆,那些家仆多領了米,就拿到東西市去販賣,錢就收進了私囊…”
許敬宗一拍案幾,手心痛的不行,“老夫的家仆王沖和車夫勾結,每年都能弄一筆錢…楊尚書,你倉部損公肥私的本事,你可知道?幸而楊德利察覺了此事,否則還得延續多少年?你虧不虧心?”
楊纂瞇眼,心中怒火涌起,“來人。”
外面進來一個小吏。
“讓倉部郎中向長林來此,罷了,老夫親自去!”
楊纂起身,許敬宗說道:“老夫本想走,可想想卻擔心你等欺負了楊德利那個老實的,可許老夫旁觀?”
楊纂看著他,微笑道:“老夫為官半生,所做之事,無可不對人言。”
二人一路去了倉部。
向長林聞訊出來迎接,見到許敬宗不禁一怔。
這個老家伙來干什么?
“去看看。”楊纂指指前方,那里似乎在發生爭執。
許敬宗的眼神好,他冷笑道:“你的人正在圍攻楊德利,老夫就看著你怎么辦!”
楊纂微微搖頭,走了過去。
“楊德利,咱們做事從未出錯,可你卻在郎中那里污蔑挑事,今日你說不出個理由,就別怪咱們手狠!”
幾個小吏圍住了楊德利,可楊德利卻壓根不怕。
他握緊雙拳,“要打架?”
表弟小時候就是個倒霉蛋,他沒少跟著被歧視。孩子們最是殘忍,就喜歡欺負他們兄弟,而那個時候,出頭打架的就是楊德利。
“你還敢頂嘴?”
一個小吏猛撲過來,眾人閃開,準備看他教訓楊德利。
可他才將跑出幾步,就看到了楊纂,心中頓時慌得一批…
于是楊德利從容揮拳。
小吏撲倒。
楊纂冷眼看著這一幕,有人回身,被嚇的叉手行禮,“見過楊尚書!”
眾人凜然,趕緊閃開。
楊纂指著那幾個小吏,吩咐道:“拿下問話。”
那幾個小吏愕然,“楊尚書,我等所犯何事?”
“拿下!”楊纂咳嗽了起來,懵逼的向長林趕緊帶著人控制住了幾個小吏。
“尚書坐。”
有人弄了凳子來,卻沒有老許的。
賤狗奴!狗眼看人低!
許敬宗腹誹著,等開始詢問后,他馬上就借勢發飆,“不認賬?老夫的家仆王沖已經被送到了長安縣,就等著處置。這長安城中不知道多少高官的仆役在領祿米時得了你等的好處,隨后賣了那些多發的祿米,又和你等分潤…好處好處,可大唐的好處呢?都被你等瓜分了!”
這是事主上門來了。
幾個小吏眼珠子亂轉,就是不肯承認。
“交給大理寺吧。”楊纂起身道:“隨后老夫會上書陛下,請陛下告知那些高官,好好自查一番。這等蛀蟲,家里也不能留,那是禍害!”
進了大理寺,想想大理寺卿唐臨的鐵面無私,再想出來就難了。
一個小吏看看左右的同伙,心想這事兒怕是熬不住了,若是某先坦白呢?
是了,先坦白,好歹能從寬。
“某說…”
隨后幾個小吏爭先恐后的說出了此事的緣由。
“…早些年就是這樣,那些高官的家人來領祿米,隨行的家仆進去裝米,他們會和我等套近乎,說是多給些,回頭請飲酒,以后有事說話…他們賣了多發的祿米,要么請飲酒作樂,要么就給好處。”
“竟然是這樣?”
楊纂嘆息一聲,問道:“楊德利在哪?”
楊德利站在后面,眾人閃開一條道,他緩緩走了出來。
心跳加快啊!
他見到皇帝只會高興,但見到上官卻有些那種小激動。
楊纂仔細看著掃把星的表兄,頷首道:“聽聞你較真,老夫不以為然,想著只是個癡人。可誰曾想你竟然發現了這等弊端。三百石…有人說少,可三百石能讓多少百姓喜笑顏開?做官不為民,那不如回家去做米蟲!”
這不是老夫的話嗎?
許敬宗想起了自己的座右銘,不禁脫口而出,“百姓就是我等的父母!”
楊纂沒想到老許竟然有這等認知,不禁詫異。
他扶著人起身,微笑道:“戶部掌管錢糧出入,要的是什么?要的就是楊德利這等較真的,向長林。”
“下官在。”向長林此刻已經懵了。
在審查過后,他覺得這事兒壓根就不靠譜,可誰曾想楊德利竟然請了老許出手,一下就查出了自家的蛀蟲。
楊纂淡淡的道:“楊德利…老夫知曉有人在背后嘀咕,說他是掃把星的表兄,就是靠著賈平安在宮中蠱惑君王,這才能到戶部任職。這等話…此后老夫不想再聽到。”
向長林心中一凜,“是。下官定然會管著他們。”
“不只是管著。”楊纂咳嗽了幾下,喘息道:“人人都說他太過較真,吃力不討好,可這等較真的人何其難得?不能讓這等人吃虧,否則人人奸猾,那還有什么吏治?”
這是在明確表示:倉部該嘉獎楊德利。
向長林應了,一時間那些小吏看向楊德利的目光驟然一變。
才進了倉部沒多久,竟然就得了嘉獎,再來幾次,怕是要越級升官了。
眾人艷羨不已,嚴碩走了過去,拱手道;“某先前卻是誤解了你,對不住了。”
楊德利有些手足無措的道:“無事,無事,某不記仇…”
眾人一聽這話,不禁莞爾,都覺得這是個鐵憨憨。
楊德利心想,某不記仇,但某的表弟不同啊!他記仇!
隨后楊纂就上書朝中。
政事堂里,這份奏疏被特地送了過來。
長孫無忌看了,神色古怪。
“輔機,是何事?”褚遂良好奇,就湊過來看了一眼,不禁驚訝。
“竟然這樣?那老夫的家仆可有如此?”
“這也是老夫所想的。”長孫無忌家大業大,祿米自然不放在眼里,但沒有人喜歡被騙。
“交上去。”
李治也得到了這份奏疏。
“刁奴和胥吏聯手,損公肥私,令人惱怒!”
三百石數量不多,可哪個帝王能忍這等事?
“竟然是小吏查出來的?”李治皺眉,“楊德利…怎地有些耳熟?”
他每日要看到不少人名,能記住的也就是那些大佬和緊要的人。
這個時候,王忠良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他上前一步,諂笑道:“陛下,就是賈平安的表兄。”
李治恍然大悟,“是了,朕才說賈平安有功,就賞他的表兄,記得是去了戶部吧,可他才去了沒多久…竟然就查出了二十多年來的弊端,這…他表兄聰慧?”
“楊德利說是蠢笨。”那等鐵憨憨,王忠良覺得自己能輕易的把他賣了。
“此事問清楚。”
李治有些好奇,晚些王忠良打探了消息回來,“說是楊德利較真,見不得浪費錢糧,見了就心疼。于是發現損耗不對,就鍥而不舍的去查,沒人搭理他,他就一人搬運那些糧食,大冬天的,汗流浹背也心甘情愿…”
“執拗…還勤儉,見不得人浪費…”李治點頭,“這樣的人,適合在戶部,為大唐看守錢糧。”
嘉獎很實在,竟然是發了兩頭肥羊,外加一頭不能耕地的牛。
當楊德利牽著一頭牛,帶著兩只羊回到了道德坊時,大伙兒都轟動了。
“這是買牛來種地?賈家這是錢不夠花了還是怎地?”
“那不是耕地的牛,是草原上來的,只能吃肉。”
面對眾人的詢問,楊德利得意的道:“這是戶部給某的嘉獎。”
道德坊著名的鐵憨憨,外加摳神楊德利被嘉獎了。
楊德利一進家,就大聲的道:“去請了屠夫來,殺牛宰羊,算了,牛殺了,羊養幾日,等牛肉吃完了再說。”
牛是重要的生產資料,宰殺有罪。
所以一般人終生都不知道牛肉啥味道。
有戶部的證明,又請了官府來驗證,屠夫才敢下手。一頭牛放倒了,屠夫想帶走牛雜,賈平安哪里回許。
牛雜火鍋多好的味道。
牛肚火鍋啊!
楊德利吸吸鼻子,別的不管,就盯著那個東西,“平安也漸漸大了,那東西回頭燉給他吃,好歹以后多尋幾個女人,多生幾個娃。”
賈平安看著那條東西無語,“某不能吃這個。”
楊德利振振有詞的道:“以前在楊家塢時,就有人專門吃這個,吃的滿面紅光,大冬天敞胸露懷的。”
“那是燒的!”賈平安堅決不吃那個東西。
他開始吩咐曹二,“這天冷,說是能放東西,可也扛不住幾日,這樣,去弄了些香料來,鹵!”
唯有鹵制的牛肉才能多保存些時日。
他交代了些材料,讓宋不出去采買。
“最嫩的地方切片火鍋。”
“火鍋是什么?”曹二一臉懵。
“火鍋…”賈平安一番指點,曹二成功的弄了一個火鍋出來。
濃郁的牛肉香味在彌漫著,楊德利站在院子里,仰頭吸氣,“真香啊!”
有人敲門,不等杜賀動手,阿福就屁顛屁顛的跑了去。
大門被拍開,老許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氣,“這什么香味?小賈,你又弄了什么好吃食?”
賈平安笑道:“火鍋。”
老許俯身揉揉阿福的頭頂,說道:“今日楊德利之事做的不錯,老夫下衙時,見到褚遂良那個老東西急匆匆的往家里去,這多半是要查問了。”
長安城今日注定不會安穩,那些高官的家人多半都在瑟瑟發抖。
“多謝許公。”賈平安知道今日若非是老許出手,楊德利要解決此事還真沒路子。
“謝個什么。”許敬宗一臉得意的模樣,然后看看天色,“咦!竟然這般時候了?老夫得趕緊回家去。”
楊德利第一次心甘情愿的道;“許公,在家里吃了再回去吧。”
“這多不好?”老許一臉不樂意,直至邀請再三,這才說道:“罷了罷了,下次你等記得去老夫家中吃飯。”
“兄長!”
外面來了個狠人,楊德利不禁打個寒顫。
“好香啊!”
李敬業今日下水,帶來了一大桶魚。
“上次兄長說喜歡吃魚,某今日就下水弄了些。”
這么冷的天氣下水…
楊德利的心痛都減輕了些。
“吃飯吃飯!”
一口鍋架在碳爐上,牛肉湯在翻滾,一家人都在吸氣。
“肉來了。”
曹二的刀法不錯,牛肉片切的挺薄的。
十六歲的鴻雁站在后面伺候,狂吞口水。
“都有。”一頭牛那么多肉,幾個人怎么吃都吃不完,“回頭曹二也弄個火鍋,你等自己吃,這幾日牛肉管夠。”
杜賀都饞的不行,聞言贊道:“郎君就是大氣,這換了別人家,主家吃好的,就算是吃不完,也不會想著給咱們吃。難怪郎君才十五歲就成了武陽男,這般大氣…他不升官就不可能!”
這話說的極好,連許敬宗在百忙之中都要抬頭看杜賀一眼,“你原先是何出身?”
杜賀嘆道:“某當年也做過官,后來…不堪回首啊!”
許敬宗最喜歡戳人的痛處,沉迷于由此獲取的優越感中,“貪腐?”
杜賀點頭,一臉唏噓。
“看好此人,若是不越矩,以后就是個好管事。”許敬宗交代了一番,結果邊上的李敬業拿起公筷,一家伙就把鍋里剛下沒多久的牛肉片卷走大半。他忍不得了,趕緊加入。
那東西弄出來了,楊德利逼著賈平安吃,賈平安不干,最后楊德利一人吃了。
一頓牛肉火鍋吃的酣暢淋漓,臨走前,賈平安給老許帶了十多斤牛肉,讓他家里人吃。
老李家他也給了十多斤,“不夠再來拿。”
后世吃牛肉方便,但此刻這東西卻是稀罕物。
李敬業大大咧咧的道:“兄長放心,明日某再來吃。”
剛才他一頓少說吃了五六斤牛肉,聞言楊德利心如刀絞。
把兩個客人送走,回過身,楊德利就見表弟站在那里,微笑道:“表兄,某覺著,你找到了自己的路。”
長孫無忌家中,他鐵青著臉,看著跪在身前的管事,“老夫自詡持家有道,可竟然被你這等碩鼠侵吞了許多錢糧都不知道,來人!打死,連夜尋個地方埋了。”
“阿郎饒命…”
邊上的管家心中一凜,覺得今日真是倒霉催的。
先前長孫無忌一回家就查了去領祿米的人和車夫,一番追查,不止查出了多領祿米的事兒,更是查出了管事貪腐一千余貫的大案。
這個氣啊!
想他長孫無忌自詡手段了得,可竟然被家里人給坑了一把。
按理該把管事送到縣里里處置,可長孫無忌何等人,哪里會讓家丑外揚。
“打死!”
今夜許多豪宅中,慘叫聲不絕于耳。
李治站在殿前,聽著百騎的稟告,嘆息道:“一個楊德利竟然就引出了這么多的弊端,可見這朝中缺不得憨傻之人。”
為盟主‘du書消得潑茶香’加更。
為盟主‘5LG’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