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商賈渾渾噩噩地從工部的會議室出來,直到走到坊門口,腦海里還回蕩著李牧剛剛所說的內容。
李牧這次所給出的種種‘利好’,真的算是利好么?
答案是肯定的,封四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西市小販,變成今日動輒十幾萬貫生意的大老板。還接下了大唐日報的五年訂單,這樣的人物,勢必是會崛起的。
然而,這是一個草根人物,遇到李牧是他的運氣。他本來就什么都沒有,為了出人頭地,不在乎放手一搏。換做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處在封四的立場,他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這就叫做光腳不怕穿鞋的。
但是相比之下,商賈們不一樣。他們有鞋穿,而且還不是自己的鞋。他們只能經營,不能決斷,因為生意不是他們的。然而他們要面對的,確實李牧給出的二選一的難題。
要么,按照他的意圖行事,貸款,訂單,銷路,暢通無阻。要么,跟他對著干,那結局可就不好說了。
有句話叫‘人為財死’,但人真的舍得為財而死嗎?不要忘了,還有一句話,叫做‘有命賺,沒命花’。
若單是李牧自己,商賈們或許還敢放手一搏。但現在,他是內務府的總管大臣。這些生意,通通都是在內務府的名下。而內務府是什么?那是皇帝的錢袋子。
跟李牧過不去,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區區商賈之人,誰敢與皇權作對?
李牧這次舉動,都不能叫陰謀了,他這就是陽謀。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就這么干了,你能怎么地?
也有人在想,我自顧做我自己的生意,不跟你這內務府摻和不就行了么?
可是轉念一想,他自己就想明白了。大勢如此,誰能獨善其身?
就拿這貞觀犁的訂單來說,你不做,自然有人做。利潤擺在那里,拿到訂單,就等于掙到了錢。大家都做木器行,賺了錢的,生意必然會擴張,蛋糕就這么大,不主動參與其中,就會被擠出桌子,別說吃蛋糕了,味兒都聞不著。
這也是李牧陽謀的最卑鄙的地方。
扯著皇帝的虎旗,讓你不敢跟我對著干。然后再用利益誘惑,讓你與我同流合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與我合作之人,都不用我親自動手,你的同行就能要了你的命!
商賈們不敢妄下決斷,離開工部之后,各自到了各自的主家,訴說了事情的經過。接著,各大府邸紛紛從后門出來一輛馬車,向不同的地方匯聚過去。
趙國公府。
勛貴們已經吵成了一團。
戎馬出身的勛貴們,做生意本來就不在行。但是家大業大,人口又多,總得吃飯吧。
放貸這種簡單粗暴的生意,便成了他們的首選之一。誰家沒有幾條放貸的渠道?而且勛貴大多掌軍權,侍衛,親兵都不少,誰敢賴賬,直接打上門去,地方官也沒人敢管。
現在李牧的銀行一出,三分利息的貸款,直接把他們的活路給掐斷了。
損失從哪里彌補?
高士廉火冒三丈,叫囂道:“李牧這小子到底是哪一邊的人?怎么一會兒沖門閥使勁,一會兒沖咱們使勁?什么意思他是?他這么做,不是明擺著斷咱們財路么?”高士廉看向長孫無忌,道:“不行,你得去找他!”
長孫無忌揉著太陽穴,他的腦袋快要炸開了,李牧怎么就這么不讓人省心,隔幾天就得搞出一件大事。他現在十分后悔,在李牧羽翼未豐的時候沒能下狠心,以至于現在,就算他想下狠心,他也做不到了。
陛下竟允許他開府?還給他任命官員的權力,這是在干什么?
長孫無忌根本想不通,李世民到底看上李牧哪里了,這小子再有才干,不過才十七歲而已,如此重任交給他,他真的能做好么?
“長孫無忌!老夫在跟你說話!”
高士廉暴躁地叫嚷了起來,他是長孫無忌的舅父,又有大恩于長孫氏,因此從來都是肆無忌憚。
長孫無忌不得不開口,道:“舅父,李牧如今領著內務府,他做的事情,都是陛下的意思。你讓我怎么找他?陛下的內帑沒錢,誰來填補?除非舅父能填補,否則咱們怎么找,都是白找。”
高士廉的嘴巴頓時閉上了,嘟囔道:“我高家沒幾個錢,給了陛下也無濟于事…”
聲音越來越小,慢慢不做聲了。
獨孤修德左看右看,出聲道:“為今之計,老夫覺得還是不要與逐鹿侯對立得好。大家不妨想想,這不失為是一個時機啊。若是咱們早點去找李牧,把訂單拿到手中,這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錢。”
高士廉又活泛了起來,斥道:“你倒是好說話,你那兒子整日跟在李牧身邊,你這老小子肯定是早就知道消息了。說這些什么意思?當說客來了?”
獨孤修德漲紅著臉反駁道:“老國公,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咱們隴右勛貴同氣連枝,我何時做過對不起大伙的事情!我只是就事論事,說出我的想法而已。若說與李牧的關系遠近,你就遠么?可還記得大唐鹽業和大唐礦業入股的時候,是哪一個兩頭都入股的?還不只有老國公你一個?你要是這么說我,我倒是開始懷疑你了,莫不是故意唱反調,實際是探虛實吧!”
“你敢猜忌我?好小子,欺負老夫年邁不成?”
“不敢!還是那句話,就事論事!”
“好了!”長孫無忌頭大如斗,忽然大喝一聲,道:“怎么回事,還沒怎樣呢,自己先吵起來了。若是讓人看見,不叫人笑話?”
高士廉和獨孤修德對視了一眼,各自冷哼一聲,把頭扭到另一邊去了。
長孫無忌長嘆了口氣,道:“我剛才想了一下這件事,發現了一個蹊蹺的地方。李牧弄這個銀行貸款,他哪來的錢往外貸?”
此言一出,眾人皆愣。在他們的意識中,李牧有錢已經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因此壓根沒往這方面去想。經長孫無忌這么一提,才細細思量,隨即恍然。
李牧沒錢!
不是說真的沒錢,而是他沒有那么多錢。他的酒坊,一月幾萬貫的進項,他的店鋪,一月幾萬貫的進項,加上馬場的分成等等,確實是不少。
但他花得更多,先是自己出錢建了工匠坊,隨后又大包大攬出十萬貫長安城巷道,就算是家里有座金山,也架不住這樣的花銷。
況且,這是內務府的事情,李牧沒道理自己貼錢進去。再退一步說,即便他肯貼錢,他的錢也不夠啊。
一個紙坊就是五萬貫,再來個木器坊,鐵匠坊之類的,十萬、二十萬、五十萬也不一定夠。他從哪弄這么多錢?
“莫非…”
高士廉倒抽了口冷氣,道:“他敢動咱們的錢?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道:“除了工部冰窖的那二百萬貫,我也想不到其他了。此事若想破局,還得從這方面入手,不管怎么說,他拿我們的錢,再放貸給我們,總歸是不占理!”
獨孤修德嚅囁了一下,卻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長孫無忌長身而起,道:“諸位先請各自回去,我去找王珪。咱們想到的事情,王珪那條老狐貍必然也能想到,看看他什么口風再說。若他也不甘吃這個啞巴虧,此事還有回轉的余地,若是他認了,咱們也沒辦法。到時候,再研究接下來的事情吧。”
眾勛貴起身:“拜托國舅了。”
長孫無忌并不耽擱,送走了客人,便讓人備車,同時派一個家丁,騎馬去王珪府上送信。
作為國舅,他自然不能去登門拜訪,因此二人約定見面的地方,繞了個遠,在天上人間見了面。
王珪如期而至,推開包間的門,看到長孫無忌在品茶,飛快地收起了自己的滿面愁容,換上一副淡然自若的樣子,在旁邊坐下,道:“國舅爺的養氣功夫令老夫望塵莫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說得就是國舅這等深沉之人了。”
長孫無忌把茶盞放下,道:“沒工夫跟你閑扯,事情聽說了吧,怎么想的?”
“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都是祖祖輩輩的血汗,李牧這小子,一直以來太過于順風順水,是該給他點苦頭了。”
長孫無忌冷笑道:“你是為了報那一拳之仇吧?”
“隨你怎么說。”
王珪見長孫無忌揶揄,冷下臉,站起身,道:“我已經寫好了奏本,國舅怎么做,老夫就不管了。什么事情,都繞不過一個理字,我就不信,李牧這回還能狡辯出什么。”
說罷,甩袖離去。
長孫無忌從窗縫往下,看到王珪上了車,沉吟了半晌,咬了咬牙,眼神也堅定了起來。
這次的博弈,意義非凡。它不僅關乎現在,更關乎未來。如今朝中三大勢力,勛貴、門閥、士族。三足鼎立,雖時而有強有弱,但總體還是平衡的。
若此番李牧贏了,內務府就一躍成為可以與勛貴、門閥、士族平起平坐的勢力了!
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