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這眼瞅著至少一萬兵馬靠上的軍卒攔住,狐裘大人的眉頭是真的皺了起來。
倒不是說沒什么準備。
在李臻感知到這些人之后,二人就已經下馬了。
把馬車留在了附近藏了起來。
而之所以狐裘大人沒隱藏,也是李臻再三保票想跑肯定沒問題后,她才答應過來看看。
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杜伏威難道要侵占丹陽?
按照道理而言不至于,如果他真的想侵占丹陽,那么這一次洛神未必會幫他。
因為攻占了丹陽,就可以直逼江都。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道理誰都懂,所以只要杜伏威打了丹陽,那么就等同于要和江都決一死戰。
如今江都尚有十萬兵馬不說,宇文化及亦在。
甚至,國師也在,自己旁邊這個道士他也在。
不是說要幫朝廷制衡杜伏威,而是因為背后的原因。
若杜伏威勢大,那么江南士族就一定會向世家發難。而世家聯合起來后,能驅動多大的力量先不提,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絕對就是聯合瓦崗對抗杜伏威。
那到時候瓦崗勢大,想要在摧毀,就真的難了。
所以,狐裘大人不允許。
世家,就只能老老實實作壁上觀,等下一位王者“選拔”出來,雙方互惠互利發揮更多的價值就好。
這世道絕對不能出現一家獨大的景象。
除非…那個獨大之人是自己家。
她可不至于辛辛苦苦籌畫了這么久,連壽元都折在了這些機關算盡之中,可最后卻被別人摘了桃子。
絕對不行。
所以,杜伏威,成不了王。
這是她對薛如龍也未曾說出的理由。
杜伏威最多,也就到此而已了。
江南士族也不會支持他繼續侵吞更多的土地,因為那些土地是屬于他們自己家族的。而若沒了江南士族的支持,杜伏威也搞不了什么二十稅一這種博取名聲的賦稅。
兩邊是互相制衡的。
并且她也知道杜伏威是清楚這些利弊關系,所以哪怕天璣出現在他身邊,她也相信自己的判斷。
那就是…比起追求個人的武藝,杜伏威的抉擇是在天下。
沒人規定這叛軍首領必須武藝高強。
沒看陛下也只是區區出塵不是么?
所以,從頭到尾,她都沒覺得杜伏威會對自己有什么動作。
最多是一些合縱連橫的陰陽謀算罷了。
所以,丹陽他要想占,早就占了。一直推到今天,就證明自己的推算是正確的。而不占丹陽,他更沒對自己出手的理由。
可是今天…
觀瞧著前方那沖天的殺意,狐裘大人的眉頭緊皺。
他要做什么?
而就在這時,見狐裘大人不說話,李臻扭頭看了她一眼。
隔著斗笠雖然瞧不見目光,但李老道估摸著她應該是心情不算太美麗的。
于是低聲來了一句:
“大人,要是不跑…那貧道就動手了啊。守靜在那邊嚷嚷著先下手為強,我…”
狐裘大人本能的抬起了手,制止住了他的話語。
也制止住了守靜那逐漸開始暴躁的脾氣。
連老三都和靜明道人打了一架。
他要是在不出點力,這二哥的地位可就真不保了。
眼前這一萬多人?
奶奶的,真當你家守靜爺爺不是三只眼是吧?
都得死!
給爺死!
制止住了想要繼續說話的李臻,她直接上前了幾步。
原地站定。
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等了大概十息左右,她的眉頭越皺越緊,扭頭對李臻說道:
“道士,跟緊我。”
李臻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跟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開始,她距離那些人大概五六百米的樣子。
可走到了約莫五百米左右時,再次站定。
這時,從對方的軍陣之中,終于飛出了一根箭鏃。
箭鏃升空,下墜。
來到了狐裘大人前方大約五十米左右的距離。
“測距箭?”
看到這根箭,李臻問道。
可卻聽到狐裘大人一聲冷笑:
“呵…他是真吃了豬油蒙了心呢?還是怎的。”
說完,站在原地不動了。
接著從腰間抽出了那把寶石長劍,朝著前方一步的位置甩了下去。
長劍入土。
筆直沖天。
而伴隨著她的動作,終于,對面的那一群已經展開方陣的人馬有了動靜。
隨著正對著李臻的那塊方陣緩緩讓開,杜伏威騎著馬,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而最讓李臻在意的那個一看就感覺不真實的光頭幻影也悄然出現在了杜伏威身邊。
就像是他跟著狐裘大人這般,朝著這里走來。
李臻的眉頭徹底皺了起來:
“大人,這是何意?”
“戰陣之上,約定俗成的規矩罷了。”
站在原地,目送倆“人”信步而來,狐裘大人的聲音緩緩響起:
“展露殺氣,威震敵人。若是敵人連上前的勇氣都沒有,那么…便是沖殺追擊圍剿之時。到時候走馬逃亡各安天命。而若執意上前,便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也就有了談判的資本。
所以,他們發了一發箭鏃,告訴了我弓矢盡頭之處…姑且也算是先禮后兵了吧。咱們站在這弓矢不及之地,拿出兵刃插到土里,便證明是要談談。談的攏,是死是降一說。談不攏,又是另一說。所以,對面理應派遣一名司職談判之人而來。這不…杜伏威親自來了。”
說完,她問道:
“那個飄忽之影,是什么來路?”
“悟道。”
李臻語氣里倒沒什么特殊的,也不興奮,也不恐懼。
只是滿眼的疑惑:
“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悟道…”
“莫名?”
狐裘大人聽到這話,想了想,忽然輕笑了一聲:
“哈,若是這佛門出來了一位新悟道之人,恐怕以他們的性子,早就大肆宣傳了。所以…不是新的。”
李臻愣了下…
“不會是那三神僧吧?渡厄、釋厄、化厄三人?…他們不是連今年的江山高手榜都沒進么?我還以為坐化了呢…這怎么…“
“所以,用你的話說。這千機客…從來不是什么清高之輩。只此而已”
狐裘大人冷笑一聲。
接著也就不在發言,而是默默的等到了杜伏威與那幻影站在了測距之箭前。
五十米,普通人說話可能的靠喊。
但對這四人來講,已經足夠了。
看著那一身戎裝的杜伏威,狐裘大人率先開口:
“怎么?知道我要來,杜總管這迎接的架勢倒是不小,就沒想過我膽子小,萬一嚇到了我又該如何?”
“咔”的一聲。
杜伏威卸掉了臉上的黑虎面甲。
這是李臻第一次看到這人的全貌…
憑心而論,臉倒挺儒雅的,看著一點都不像是個什么狠人。
如果能拋開他那跟練健美一樣的體格子的話。
“侍郎大人此言差矣。得知侍郎大人要來,杜某自然要隆重一些才是,畢竟大人是貴客。只不過…此次杜某之所以來迎接而不是在高郵等待,實在是另有其他原因,倒并非為了侍郎大人而來。”
不見殺意,不見威嚇。
反倒跟閑聊一般。
可狐裘大人聽到這話后,卻冷笑了一聲:
“呵不是為我而來?…好。帶來了多少人?”
冷不丁的,狐裘大人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杜伏威一愣,但也沒瞞著,笑道:
“不多,兩萬人。皆是心腹精銳。”
“噢”
斗笠微動,狐裘大人點點頭,接著來了一句:
“道士,可能殺得完?”
這話一出口,一般人可能聽到后就會覺得她瘋了。
兩萬人…別說人了,就是兩萬頭豬,那也得抓些時日。
更何況,悟道是強,但天地均衡,他們在強,也終究是人。就算是有移山填海之能,可兩萬人…就算伸頭讓悟道境之人來殺,敢不敢擔這因果不提,也需要費好大的力氣。
不然…宇文化及早就平推天下了,哪里還用得著普通人。
可偏偏…李臻在想了想后,無視了杜伏威那瞇起來的眼神,就跟平常聊家常一樣,自顧自的點點頭:
“跑,肯定能跑。想殺…一口氣殺掉有點困難,但要是不考慮此處這山川河流,應該就是…百息之內吧。”
杜伏威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就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荒唐之事一般,看著李臻…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人…
這道人…
怕不是個什么瘋子!?
可就在這時,狐裘大人的輕笑聲響起:
“哈百息?…嗯,杜總管,現在似乎該輪到我問你了。是戰,還是逃?”
僅僅憑借李臻的一句話。
攻守雙方,似乎在剎那之間逆轉。
然而…
一聲慈悲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慈悲之意擦身略過,浩浩蕩蕩瞬間洗滌了空氣中那如若實質的殺意。
杜伏威旁邊的僧人幻影終于開口了。
“菩提禪院渡厄。”
“釋厄。”
“化厄。”
“見過守初道長。”
只是一個幻影口中,卻傳來了三個人的聲音。
可聽到了他們的自我介紹后,李臻那一顆心…是真的沉了下來。
他與菩提禪院…就不說于栝那一池龍火。
就單說與玄奘的關系,都不至于此。
可為何…
莫名其妙的,他有種“對方家長怒甩銀行卡,讓我和女友分手”的既視感。
而在這股荒唐之下,他聽到了狐裘大人的話語:
“怎么?大和尚們不修佛,轉而摻和到了這紅塵事中?”
聽到這話,三神僧所組成的幻影避而不答,只是看著李臻問道:
“我三人有一問,想問守初道長,還望道長開解。”
李臻好懸一句“愛過”丟了出來。
不過他也知道,這時候不是腦子抽抽就玩笑的時候。
更何況事關玄奘。
于是點點頭:
“三位大師問便是了。”
哪怕不同門同派,可他還是用上了敬稱。
畢竟是玄奘的師父。
可這三人問出了那句話后,李臻的臉色卻冷了下來。
“敢問守初道長,玄奘何德何能,道長慈悲為懷卻偏要致他落于死地?”
一輪金月悄然遮蔽了天空。
雙眸燃火,仿佛此時此刻天威降臨,明明殺意浩蕩,卻淡漠無情的聲音,終于響起:
“你說誰…死了?”
這一刻,屬于天下之間絕頂高手的氣勢…
在這個修煉滿打滿算還不足三年,可卻一年一個門檻完成跨越的道人身上顯露出來。
而哪怕沒被他那雙火焰燃燒成了金色龍蛇的雙眸鎖定,杜伏威還是不免感覺到陣陣的冷意從后背襲來。
這道人…
絕對不是什么表面上看著那般和氣!
這股殺意…
這股讓人通體冰寒的殺意…
這一刻,杜伏威感覺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什么道人,而是披著人皮的一位殺人魔王!
齒寒。
打顫。
甚至連反抗的能力似乎都失去了一樣。
偏偏,他胯下的戰馬似乎一無所覺。
安安靜靜的,毫無反應。
可感受到了這股威壓的后方軍卒,卻開始騷動了起來。
有膽小者本能的抽出了兵刃。
有騎兵胯下的坐騎開始惶恐不安。
甚至,鳴金擊鼓的力士都下意識的握緊了鼓槌與號角,好懸沒肋骨吹號,宣布進攻的訊號…
而這一切,都是在感知到這股…恍若天降懲罰的威壓時,身體所產生的本能而已!
好似那大戰一觸即發!
而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
但偏偏就在這時,一只手抬了起來。
威壓瞬間一收。
金光與金月同輝而散。
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攔住了身旁的李臻,狐裘大人緩緩放下了手。
雖然是她壓制住了李臻的殺意,可她語氣里的冷意卻同樣如若實質:
“怎么?菩提禪院的三位大師開始鉆研起兵法了?這套上兵伐謀禍亂心智的招數,使的是不是有些下作了。這道士把玄奘當生死弟兄摯愛親朋,更何況還是你們的親傳弟子。就這么被你們拿出來編排…看來,這出家人的慈悲為懷是假,四大皆空倒是真。真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師徒父子、倫理道德如同過眼云煙了?”
提醒完了李臻,她發出了一聲冷笑:
“玄奘死了?…可我百騎司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息,卻是見他一路朝著禪院所在的正西方向化緣而行。去西邊,死西邊了?”
說到這,她的聲音猛然變得冷漠了起來:
“…怎么,不會是…三位大師把這五百年來最有望成佛者,給殺了吧?”
話音落。
威壓在現。
金光,自道人與狐裘大人腳下的三寸范圍內,沸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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