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師要去往何處?”
狐裘大人忽然代替了李臻,從馬車之中發出了話語。
“阿彌陀佛,貧僧二人乃是云游,不知去路。”
馬車中,女子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來:
“這樣啊…云游好,云游好啊。不過這條路沿著走,便是歷陽地界,那地方兵荒馬亂的,可不是個云游的好去處。不如二位去別處吧,如何?”
聽到這話,了際那老邁的模樣不見任何喜怒,反倒是雙手合十一禮:
“多謝施主好意。只是此心無欲,自當信馬由韁。”
“哈”
忽然,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
狐裘大人踏著馬車的橫木,居高臨下。
明明還在笑,可斗笠之下的言語卻殺機森然:
“你的信馬由不由疆,我不清楚。但我說這條路你不能繼續往前走,你便不能往前走。走也可以,命留下。你選吧。”
本能的,李臻臉上出現了一抹疑惑。
什么情況?
怎么…忽然就變這樣了。
他趕緊看向了這兩個僧人。
了凡眼里滿是怒意。
但他似乎很聽了際的話,了際不開口,縱然心中有怒,他也不發。
而了際呢,似乎深諳“聽人勸吃飽飯”之道。
聽到了這話后,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帶著了凡躬身讓開了位置: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提醒。那…貧僧二人,便不去了吧。”
說完,就整整后退了三步。
退出了官道。
接著再次對李臻和狐裘大人一禮,掉頭就往回走。
連猶豫都不帶猶豫的。
就這么樣,李臻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大概走出了百十來步的距離,最大程度上可以掩蓋聲音耳目后,他才忍不住對狐裘大人問道:
“大人這是…”
狐裘大人微微搖頭:
“道士,盯死他們。我要知道他們有沒有繞路。”
“…好。”
李臻應了一聲。
等狐裘大人回到了馬車里后,他坐上橫木,操控著車馬不緊不慢的往前走。
一邊走,一邊問道:
“大人可是覺得有什么不對?”
“希望我是多想了吧。”
狐裘大人靠在軟墊上,仰望著天穹之上的白月。
柔和的月光透過馬車灑了進來,剛好照耀在她那摘下斗笠的如雪肌膚之上。
白的柔和,白的不似人間之物。
可她的雙眸里卻與月光隔絕,而是被一團又一團的思慮云霧所遮擋。
“總覺得…這倆和尚在說謊。但偏偏又想不明白他們為何要說謊…很奇怪。”
“說謊?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的…”
“你說的少?”
一句反問,讓李臻啞火了。
而狐裘大人也沒閑聊的興致,只是打了個哈欠,低聲說道:
“難得今日有些困意,在走一會兒,便休息吧。”
“好。”
李臻應了一聲,接著不再言語。
沉默之中,馬車在月光下的行進仿佛凝固成了雕塑,可李臻卻依舊可以清晰的感知到那兩個和尚。
兩個和尚走的很平穩。
與他漸行漸遠。
悟道之后,他對于天地氣機的感應已經到了一個不可捉摸的狀態。
不是說距離無限大。
但至少覆蓋一座城池是沒有任何問題。
并且,心神越專注,能“看”到的東西越多。
這倆人也是如此。
李臻估摸著,自己與他們的距離,少說也有五六里了。
這才開始變得模糊。
而又走了一段距離,就在他想著狐裘大人是不是多心了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這倆人“掉頭”了。
但不是說追回來,而是開始繞圈。
并且速度極快。
雖然趕不上玄奘那全力催發后,速率嚇人到不科學的神足通,但行進速度也不慢。
繞了好大一個圈,接著大概走了半個時辰,才徹底淡出了自己的感應。
而最后淡出的位置…
就在自己前方。
這下,他終于明白…狐裘大人沒錯。
這倆王八蛋…不對,這倆禿驢,還真把你家道爺給騙了!
他下意識的就要張嘴對狐裘大人說這事兒,可卻忽然感知到了里面那平穩異常的呼吸聲。
想了想,他微微搖頭。
算了。
無所謂的事情。
于是,就這樣走了一夜。
來自飛馬城的良駒在天明時,終于發出了一些疲憊的響鼻聲。
吵醒了安睡了一夜的狐裘大人。
而看到天蒙蒙亮時,她茫然的眼睛里出現了一抹清醒。
隨即問道:
“道士,走了一夜?”
“嗯,大人醒了?”
“…找處水源,洗漱一番。”
丹陽多水,這種河溝遍地都是。而李臻的感知范圍又大,很輕易的就能察覺到上游有沒有哪家的放牛娃撒個尿之類的。
所以便應了一聲:
“嗯。”
這時,狐裘大人材想起來昨夜那倆和尚,問道:
“那倆和尚如何?”
“確實是繞路了。在距離咱們五六里的位置吧,可能是確定咱們走遠了,忽然調轉了方向,并且用了些神通,速度很快的超過了咱們。看那方向,就是歷陽的方向。”
頓時,狐裘大人清早起來的好心情都被這個消息給弄沒了。
“為何不早告訴我?”
“大人已經睡著了。”
馬車內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狐裘大人那無可奈何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啊…唉。”
“嘿嘿。”
李臻干笑了一聲,看著前面有條也不知道是開挖出來灌溉農田的,還是自然形成的小河,瞅著水挺清澈的,便勒住了馬。
馬車用橫木一頂,解開了車套,又拿出來了一塊豆餅,便讓這兩匹馬自行休息了。
取水,生火,燒水,煮茶。
用餅和點心當做飯食,倆人正吃著,就聽狐裘大人來了一句:
“這兩個和尚,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唔…沒事。”
李臻微微搖頭:
“大人放心便好。”
聽到這話,狐裘大人眉頭皺了皺…來了一句:
“我沒說笑。”
“我知道啊”
李臻同樣一臉認真:
“我真的挺厲害的,大人。別拿豆包不當干糧啊在說,就算打不起,那我還跑不起么?論逃命的本事,貧道這禹步一出,能追上的人還真就不多…”
于是。
三日后。
狐裘大人聽到了自己旁邊這個道人的低語:
“大人,跑…還是不跑?”
“報!!!”
歷陽、高郵。
一名傳令兵快步來到了鎮守府正堂門外,高聲喝到:
“總管!三神僧邀總管前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杜伏威的眉頭皺起,看了一眼旁邊老神在在的天璣道人,回復了一聲:
“好,我馬上就去。”
等傳令兵退下后,杜伏威才對天璣問道:
“道長,三神僧乃是道長一人邀請而來,也一直是道長與他們接觸,為何忽然找到杜某頭上了?”
天璣微微一笑:
“杜總管一身金剛龍象神力便出自佛門,說起來亦是與三神僧有些淵源。可以晚輩自居,為何這三位就不能找你了?”
杜伏威眉頭微皺。
但卻也不在多問,而是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一路上穿過了一片演武場,演武場上,在這還不算春暖花開之際,一群軍卒赤膊而武,渾身肌肉刀刻斧鑿一般,正是聲威滔天之時。
而訓練這些軍卒的教頭卻是幾個身軀同樣魁梧健壯的僧人。
杜伏威沒在意,繼續往前走。
最后一路來到了一戶單獨的小院落前,他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魁梧的身軀也彎了下來,露出了恭敬之意。
在院門口輕聲喊道:
“晚輩杜伏威,特來拜會三位大師。”
話音落,杜伏威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瞬間,他的瞳孔一縮。
自己面前無聲無息的多了一個僧人的幻影。
看這幻影飄忽、模糊,似有千面,似佛相、似人相、似我相。
千變萬化!
見杜伏威抬頭后,空靈寂滅的聲音響起:
“阿彌陀佛,杜總管,適才寺院僧人來報,那位守初道長與李侍郎,已經出現在丹陽地界。行進方向正是歷陽。”
杜伏威的眼里光芒一閃:
“她當真來了!?”
可面對他這問題,這幻影并無回答之意,只是說道:
“悟道之爭,輕則移山填海,重則生靈涂炭。如今歷陽郡內諸多善信,若此番任由其進入歷陽,爭斗起來,恐傷及無辜。估算下路程,若今晚出發,應該能在兩日后攔截到他們二人。還請杜統領早做準備,安排行事。”
聽到這話,杜伏威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直接點頭:
“當如此。那…杜某這便下去準備,三位大師可還有其他吩咐?”
“阿彌陀佛。沒有了,此役,便有勞了。”
“應該的。”
杜伏威拱手便走。
不到百息的時間,整個城主府中開始變得熱鬧了起來。
一個又一個傳令兵持令而去。
整個歷陽城中的精銳人馬開始集結,糧草輜重一應裝填。
一看這情況就知曉,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新兵新丁,而是一支百戰之軍。
而杜伏威則再次走進了正廳,看著那似乎從來沒動過位置的天璣道人,說道:
“李侍郎和那個李守初,要來了。”
天璣不為所動。
瞇著眼睛就像是沒聽到一般。
而杜伏威則問道:
“道長算無遺策,我以命軍隊集結,今夜出發。道長可要跟我一起去?”
這時,天璣終于睜開了眼。
接著微微搖頭:
“貧道便不去了。高郵非龍脈縱橫之地,貧道并非師尊,尋找龍脈之時,還需要一些幾日時間。這一次,便有三神僧跟隨杜居士去罷,貧道利用這些時日,尋得龍脈,好為杜居士歸來時踏入悟道做準備。”
杜伏威此時此刻的臉上表情不動,但聲音里已經出現了一抹認真:
“這一局,是道長設計的。道長這個主心骨若不在,杜某怕行差踏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認真,且言語里的不滿已經溢于言表。
可天璣卻笑了。
“此役雖是貧道設計,可一切無非是順水推舟罷了。那玄奘自桑泉之后,回歸禪院后,卻偏偏不要修佛了。菩提禪院五百年間就出了這么一個佛子。
出門一趟,回來時卻連佛都不修了,當著全寺上下稱言此佛非佛,此理非理。
能把一位佛子的佛心擊碎到如此地步,那便是菩提禪院、乃至世間佛門之敵。貧道所做的,無非是給了他們一個名字罷了。
杜總管經營歷陽,可論起根腳,處處受江南士族制約,貧道為杜總管分憂,請來了菩提禪院三神僧出山坐鎮,怎么聽起來杜總管非但不感謝,反倒責怪起貧道臨陣脫逃了?
…怎么?杜總管這道,難道不悟了?不悟道,到時又該如何和李密、竇建德一眾人來爭呢?”
一番話語說的杜伏威啞口無言。
本能的,他瞇著眼,瞅著這個修為似乎與自己伯仲之間,可不知為何,卻總覺得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一樣的道人…
他想了想,說道:
“道長不是精通卜算之道么?…此時出發在即,不知可卜算出來什么結果了?”
“事關重大,天機遮掩…貧道亦推算不出來此次會發生什么。但…”
天璣說著,終于站了起來,沖著杜伏威稽首一禮:
“只是還希望三清護佑,佑得杜總管馬到功成了。”
好話、賴話,悉數被天璣給說完了。
甚至一點機會都沒給杜伏威留。
但杜伏威卻也不是個猶豫不決的性子。
若真猶豫不決,他也走不到今天。
于是,他深深的看了天璣一眼,點頭:
“那就仰仗道長吉言了。”
話音落,踏步而出。
點兵在即,諸多事物還要安排,可是半點耽誤不得。
而等他走后,天璣臉上才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高深莫測。
于是,當趕著走趕著玩的李臻,在看到了丹陽與歷陽交界的百里原處,看到了那散發著濃烈殺氣的軍卒時,才對狐裘大人問出了這句話。
眼前,軍卒數萬。
一片嗚嗚泱泱。
渾厚凜冽的殺氣筆直的沖著李臻撲了過來,提醒著他們的來者不善。
而李臻問完,目光卻看向了一個方向。
在那邊,有一群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光頭,同樣用氣機鎖定了他。
為首的,卻是一個在風中飄忽不定的黑衣僧人的幻影。
而李臻,在這個幻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機。
那是同為悟道之人,才有的道理。
這群人,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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