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江都城挺熱鬧的,哪怕這個年景苦了些,可新的一年新的開始,總要討個好兆頭。
狐裘大人帶著斗笠走在市井巷道之間,偶爾有幾個孩童跑跳打鬧著經過,看到了她那一襲白衣,腳踩官靴的模樣,也會下意識的繞遠一些。
生怕把這身白衣服弄臟了。
她往家的方向走,眼里也沒有什么思慮在翻滾。
恰恰相反,她很享受這種寧靜。
如果…不是前面那個道士攔住了她的歸途的話。
“怎么。天璣道長不過夕歲的?”
斗笠隱藏住了目光,聲音自口中響起,傳到了前面那個穿著道袍的道人耳朵里。
“福生無量天尊。”
天璣悄然上前了一步。
“貧道見過侍郎大人。”
狐裘大人瞇起了眼睛…
“怎么?天璣道長本官有事?”
天璣笑著搖了搖頭:
“無事,只是忽然看到了侍郎大人,前來打個招呼罷了。不知…侍郎大人欲往何處?”
“天璣道長以聰慧敏捷而聞名,乃是國師的得意弟子之一。為何不推算一番,算算我要去哪呢?”
狐裘大人的聲音里有著幾分笑意。
可笑意卻有些泛冷。
顯然,她不喜歡對方堵在這里。
而天璣聽到這話后似乎有些愣神,但馬上就笑著讓開了道路,恭敬的做出了恭請的模樣:
“是貧道逾越了,侍郎大人請。”
女子無聲無息的重新邁動著步伐往前走。
原本,她和天璣的距離大概是七八步遠的距離。
而天璣讓開了身位,彎腰以示尊敬后,狐裘大人每一步落在地上,與他的距離都在拉近。
可天璣那微微底下的雙眸里卻閃爍起了一絲精光。
他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考慮。
甚至偶爾這眼神之中還會出現一絲顧慮與掙扎。
但狐裘大人卻沒看到。
也沒關注。
一步一步的,用一種隨意的步伐向前走。
就這樣與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八步,七步…三步,兩步,一步…
噠,噠,噠,噠…
就這么即將與他擦肩而過。
可天璣的眼里那種顧慮卻在這一瞬間,化作了堅決。
原本收攏在寬大道袍之中的手指陡然如劍。
意念只需要在瞬間,溝通天地之炁,化作對敵那毫不留情的殺招…
可他的手指都已經豎了起來,卻忽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炁呢?
噠,噠,噠,噠…
人,漸行漸遠。
重新拉開了身位距離。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走出了七八步遠的距離后,天璣又能感受到了天地之炁的流動。
這感覺很突兀。
就像是一瞬間的目盲,而目盲之后又得以見物。
這種突然之間的轉換仿佛是幻覺,從未發生過一般。
可天璣收攏在道袍里的手指卻放松了下來。
沉默,無聲。
直到狐裘大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后,他才重新直起了腰來。
一團微風在手掌之間嬉戲,讓他的道袍長袖輕輕鼓蕩。
他想了想,肩膀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
幾個閃身的功夫,人,已經出了江都。
接著,站在城外那有些荒涼的風雪之中,他大口大口喘息了起來:
“哈…哈…哈…”
雅間內。
李臻眼里的那團如同蕩漾的金海一般的光芒,隱晦的消失在了童孔深處。
一片疑惑涌了出來。
聽狐裘大人的意思,這人叫天機?
天機不可泄露嗎?
這名字也忒狂了點。
正琢磨著呢,就聽到了慕煙的話:
“你這個還吃嗎…”
“不吃了不吃了,都給你。”
李臻笑瞇瞇的把自己面前的燒雞遞了過去。
酒足飯飽,心情很好。
慕煙摸著肚皮,很坦誠的說出了一句有些“賣國賊”的話語。
“你們的食物比我們好吃太多啦。怎么吃都吃不夠…”
“那你們呢?你們吃飯…是怎么吃的?不是,我沒別的意思啊,是…生食嗎?”
“以前是。”
回答他的是慕慈:
“以前是生食。但現在我們也學會了用火…”
聽到這話,李臻愣了下后,問道:
“燒?烤?”
“嗯。”
慕慈點點頭,卻忽然看了李臻一眼,問道:
“你對我們很好奇?”
李臻的頭立刻點的跟搗蒜一樣。
能不好奇么?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更何況,以后說不準還得求“人”辦事。這會兒多了解一些,總不是壞處。
而見他點頭,慕慈便有些奇怪:
“你對我們那么好奇做什么?”
“…不方便說么?”
“那倒沒有。只是想不通你對我們好奇的意義在哪里。在你們眼里,我們不應該一直都是那種茹毛飲血、生食人肉的恐怖之妖么?”
李臻心說你快看看你旁邊的小狐貍吧。
她撐的都在那打嗝呢。
還恐怖…
我要想弄死她都不需要別的,找只雞,撒點香料,饞都饞死她了…
但這話肯定不能說,于是他只是笑著搖搖頭:
“可你們同樣也救過我的命,對吧?…說起來,那些孩子…怎么樣了?”
“我們倆走之前很好。但…”
說到這,慕慈扭頭看了一眼沒關閉的窗戶下面那繁華熱鬧的街道,低語了一聲:
“我們的冬天很難熬。希望它們都能熬過去。”
“…妖族那邊的條件很惡劣么?”
這話顯然在慕慈聽來挺傻的。
于是,她的語氣忍不住冒出了一絲譏諷:
“你們人族誰不知道極北之北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寒之地。在那邊,寒冷像是永無止境的黑暗一樣漫長。用你們的時間來說,我們每年最多有三四個月的時間能享受到溫暖的太陽,而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要為養育幼崽的食物而奔波。
《重生之搏浪大時代》
你們在長城里面卻能享受到風和日麗的天氣,卻竟然還要去掀起內訌,互相殺害…有時候我真的想把你們和我們生活的地方調換過來,看看你們到底還有沒有這些多余的想法。”
“你看你看,這不閑聊天么,你急什么…”
聽出來了她語氣里的不爽,李臻也不計較。
其實人家說的也挺對的。
要是大家都挨餓,誰也想不出這些幺蛾子。
也只有吃飽了,大家才有空去爭權奪利的…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可說歸說,歸根結底,她這話帶著點“種族歧視”。
不太合適。
于是李臻換了一個說法:
“你們沒有什么…城邦之類的說法么?”
“沒有,也不需要。”
慕慈微微搖頭:
“我們都有著自己部族的領地,每年只需要追隨食物而遷徙就夠了。不能吃人,我們只能吃那些不能化形的同類,而為了不一次性吃光導致以后沒的吃,我們還需要控制食物的數量。沒有人會拿食物過來做交易,守護不住自己領地的妖族等待它們的只有死亡與變成食物的命運。我們要城邦做什么?”
“…聽上去挺殘酷的。”
聽到李臻的話,慕慈眉眼里出現了一絲譏諷:
“你在乎?”
“想聽實話?”
“嗯。”
“不在乎。”
李臻微微搖頭:
“因為你們的遭遇,其實就是我們祖先的遭遇,這只是一個輪回而已。”
慕慈也沒吵架的意思。
雖然這話聽起來就像是矛盾之爭,但也只是聊天聊到了這而已。
只不過在聽到了李臻的話后,她忍不住問道:
“那下一個輪回要等到什么時候?”
“…就是等我們衰弱你們崛起,然后再次被你們當成食物?”
“對。”
“…咱能不能不要聊這么恐怖的事情?”
“我以為你會說永遠都不會有。”
“…哈”
李臻忽然笑了。
笑的有些意味深長:
“有些事情吧…沒準兒會有另外一種結果。”
慕慈沒把這話當回事。
反倒是看向了一直在打嗝的慕煙。
確定妹妹吃飽了之后,她問道:
“我們去哪?”
“走吧,咱們回去。”
李臻起身走出了雅間,在樓下結了賬后,馬車重新朝著府邸返回。
回到府邸時,狐裘大人也在。
薛如龍和小崔女俠也在。
并且看起來倆人應該是知道了倆村婦的身份,薛如龍竟然拱手見禮,弄的慕煙有些不知所措。
但慕慈卻像模像樣的回了一禮。
接著,倆人就帶領著倆村婦領去房間了。
而李臻則走進了正廳里面,看著忽然開始下棋的狐裘大人:
“大人,那個天璣…”
“要殺我。”
“我知道。”
狐裘大人頭也沒抬,盯著棋盤來了一句:
“他是國師…姑且算是關門弟子吧。畢竟,在李淳風出現前,他是國師最后收的弟子。年少聰慧,先天修煉者,近年來一直很少出現在江湖之中,但每一次他出現,都不會有什么好事。而今天忽然把我攔住,我便猜到了…至于他為何沒動手,你出手了?”
“呃…嗯。”
李臻點點頭:
“給了點警告,如今已經出城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后,說道:
“大人應該知道我為何要把慕慈和慕煙留下吧?”
“嗯,知道。”
狐裘大人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
可惜,李臻看不懂圍棋。
而見她清楚了,李臻也不多費唇舌,而是問道:
“那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以靜制動。”
“噠。”
她速度極快的又落下了一子:
“我已經做完了我能做的一切,瓦崗勝了、薛舉反了、梁師都反了、杜伏威、竇建德這些人都反了。在你沒醒之前,我是打算死在這里的。”
在李臻的沉默與無語中,她終于抬起了頭。
眼神里沒什么悲喜,只是倒映著眼前這個道人的模樣:
“就在這里,靜靜的看著我成就的一切,看著它徹底的垮塌下去。怎么…你有想法?”
李臻琢磨了一會兒,問道:
“大人不回家看看么?”
“李秀寧已經死在了一場風寒之中,我回去了再死一次,讓大家跟著我傷心?”
“呃…”
看著滿眼愕然的李臻,狐裘大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只是讓人半點察覺不到溫暖。
全都是無處與人說的凄涼。
“道士啊…”
她的聲音里一片平靜:
“這世間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這天底下也沒有不透風的墻。我的存在…你知道對于李氏意味著什么嗎?”
不需要等李臻回答,她便給出了答桉:
“意味著一旦我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都出現,那么對家族而言就是恥辱的滅頂之災。會被萬人唾罵,會被天下間的讀書人口誅筆伐,會在史書上遺臭萬年。莫說能不能得到那天下了…換做是你,你會冒這個風險么?”
李臻無言。
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因為…
她說的是真的。
是啊。
一個堪稱禍國的妖女,天下大亂的源頭之一。
隱姓埋名搞出了這么多的事情。
難道李唐得了天下,真的會允許她認祖歸宗?
那…會不會歷史上的李秀寧也真的是…
別…別吧。
太毀三觀了吧?
他想要說些什么。
可看著眼前這張重新低下了頭的面龐…
她的眉眼平靜。
臉上不見悲喜。
仿佛整個人都被那黑白之間的對弈所吸引了。
恬靜、美麗。
傾國傾城。
可偏偏…在李臻眼中,看到的只是無盡的孤獨。
他實在是無法想象,到底怎么一種覺悟,能讓一個…在當今這個親族關系牢固到簡直可怕的時代,讓她能做出這種寧可客死他鄉,也不愿回去的決定。
雖然她這么做乍一看是對家族最好的解決方式。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怎么辦?
想到這…
就在女子的手捏起了那枚黑子,想要落下去的剎那瞬間。
忽然…
被一只干燥而溫暖的手握住了。
狐裘大人的身子一僵。
一息。
兩息。
三息。
三息之后…
平靜的聲音響起:
“放開。”
手松開了么?
沒有。
大年初一。
外面的風雪就跟天上撒白面一樣。
頃刻不停。
正廳屋內,火龍里的炭火對于這門洞敞開的屋子毫無作用,暗澹灰白。
世界,很冷的。
冷到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了這一只手的溫暖。
以及溫暖中的一聲…
帶著幾分試探性的忐忑話語:
“大…大人。貧道也姓李…要…要不…咱們湊合湊合…過吧。”
屋外,風雪正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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