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了?”
臉上的好看笑容之下,是一聲在尋常不過的詢問。
忽略了這道人兩年之前,還只是個出塵境的天資縱橫。亦忽略了這道人讓自己整整擔心了將近五個月。
甚至忽視掉了他那赤身裸體的模樣。
她直接問道。
而李臻也不瞞著,點點頭:
“嗯…雖然還在適應,不過…世界確實不一樣了。”
他的雙眸之中,瞳孔邊緣已經出現了一絲金色的環形輪廓。
就這么映襯在眼中。
而在他的視線之中,狐裘大人身邊正聚集著火焰。
躁動的火焰。
而這些躁動的火焰所包裹著的,卻是一具…
怎么說呢。
正在散發著腐朽塵埃的身軀。
看的到。
看的清清楚楚。
但他沒說。
說完這句話后,得到了答案的狐裘大人出現了一種恍惚。
這就…悟道了?
而在那疏離感剛剛誕生的后知后覺中,不知何時已經披上了一件衣服的李臻,手里正捧著一件道袍,朝著守臻丟了過去。
“給,穿上吧。”
守臻點點頭,當著狐裘大人的面默默開始穿衣服。
一開始動作還有些生疏,但后來習慣了之后,衣服褲子都套好,對著李臻來了句:
“鞋。”
“自己上屋里找去。”
“哦。”
守臻習慣性的應了一聲,直接朝著身后的屋子中走去。
而等他走遠了,李臻才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眾人,搖了搖頭:
“下手沒個輕重。”
說著,如同油脂一般的金光在幾個人身下涌動,如同有生命一般,把他們朝著各個屋子開始運送。
還特意把昏迷不醒的小崔女俠給分出來了單獨一個屋。
而等所有人都離開了這后,李臻這才一拱手:
“福生無量天尊,這幾個月來,倒是讓大人費心了。是貧道不對,還請大人勿要怪罪。”
他這聲道歉確實是真心實意的。
尤其是聽到今天竟然已經來到了夕歲時,更是如此。
雖然具體不知道發生了甚么,但就從自己醒來時,竟然從一個都發了芽的棺材板里蹦跶出來,就說明這幾個月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
而面對這句話,已經收攏了笑意的女子也沒多說什么,簡簡單單:
“嗯。”
應聲之后,問了句:
“餓不餓?”
“…不餓。”
“那我在前面等你。”
“好。”
他現在身上就穿個單內衣,確實不是說話聊天的時候。
目送狐裘大人離開,就直接往屋子里走。
然后看到了守臻正坐在那張桌子前發呆。
手里還端著個茶杯。
“想什么呢?”
李臻問道。
“原來茶水是這個味道。”
聽到李臻的話,守臻平鋪直敘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很苦,但后面會有種奇怪的甜味。”
說完,他抬頭看向了李臻:
“我想吃東西。”
“吃唄。”
李臻點點頭:
“想吃什么?”
這時,倆人的腦海里同時響起了守靜的聲音:
“你倆心咋那么大呢?不趕緊研究研究咱們怎么悟的道?不趕緊琢磨一下為什么在悟道時,咱們會看到秦始皇?”
不知何時已經在洛陽那邊蘇醒的守靜滿眼無語,看著自己居住的房間環境,還不忘補充一句:
“還有,我這是在哪?不像是春友社啊。”
一邊說,他一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門口。
而也就是這幾步路的功夫,守靜看著周圍的環境、擺設,低語了一句:
“二位,有點不對勁啊。”
另一邊,李臻和守臻一言不發。
聆聽著腦海里的聲音:
“龍脈…散了!本來在這邊的兩條龍脈…只剩下洛水一條了。洛陽城發生了什么?不對勁啊…”
話音落,他已經打開了宮門。
透過月光,看著那些高聳的宮墻…
“這里是皇宮?…是皇宮,絕對沒錯!可是…龍氣去哪了?”
守靜的問題注定無人回應。
李臻也搞不懂。
不過,有人懂。
所以他點點頭:
“我去找壞女人了。”
“嗯,你去。”
守靜點點頭:
“我先弄清楚洛陽這邊怎么回事…然后,我得去看看姑姑了。”
李臻剛剛邁開的腳步一頓…
看著前方的空氣,呆呆的問道:
“姑姑是誰?”
“少來這套,你清楚著呢!”
李臻無言,至于守臻…他壓根就沒在乎,只是鼻子動了動后,自顧自的走出了屋子。
正廳之中,看著依舊身穿一套簡單至極的道袍走進來的道人…
沒來由的,女子有些不真實之感。
眼神恍惚。
悟道境的高手?
2年悟道的高手?
看得出來么?
不,真的看不出來。
他…還是那樣。
一點沒變。
無論是走路的姿勢,臉上的笑容,還是由內而外散發的那種…沒個正經的氣質。
都沒變。
更別提,他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比起其他人,諸如黃喜子、宇文化及之流,那種只要他站在那,就會本能吸引其他人注意力的威壓。
什么都沒有。
很奇怪。
于是,順著這個心情,女子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你真的悟道了?”
“呃…”
還沒落座的李臻愣了愣,笑著點點頭:
“對啊。”
他不笑還好,一笑就更奇怪了。
這模樣,哪有半分悟道境高手該有的東西?
于是,她更忍不住了:
“你身上哪里有半分悟道境該有的模樣?”
“那大人覺得,悟道境該是什么樣的?”
李臻看起來有些好奇。
坐在了她旁邊的太師椅上面。
而這下,一直留心著他變化的女子,終于看清了他眼眸里那兩個縈繞在瞳孔邊緣的淡淡金環。
她想了想,說道:
“宇文化及、黃喜子那樣。”
“人仙和大監大人要是不知道這倆人的身份,會覺得他們很厲害么?”
李臻歪著頭反問。
一下就把女子給問住了。
是啊…
黃喜子和宇文化及…好像也看不出什么。
但人的名樹的影,他們只要出現,那就是天下第一和天下第四。
尋常人看不出來,那也只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覺得千機客的榜單評選有什么差池。
可是…
她的眼神愈發奇怪,而就在這時,卻見李臻同樣伸出了一根手指:
“大人請看。”
說完,他平平無奇的點在了空氣上。
大概過了三息的時間,狐裘大人眼神重新從對方的手指尖落在了那有著金環的雙眸上:
“你讓我…看什么?”
李臻無聲一笑。
伸手一抓。
女子就感覺袖中一個東西掉了下來。
那條小蛇…
此時此刻,原本靈動的小蛇已經身軀僵硬,仿佛一件死物一般。
就掉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女子只覺得有些沒反應過來,撿起來了那條小蛇仔細看了看…發現不僅僅是靈智消失了,連生機、氣息等等,什么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時,李臻繼續說道:
“大人試試用炁。”
“…好。”
當著李臻的面,她沒絲毫隱藏,直接就要拔除掉心口處那一根專門用來偽裝的“門栓”。
可是…
毫無反應。
沒有什么門栓,也沒有任何東西。
她忽然…
感覺不到炁了。
女子臉色一凝。
接著心里就出現了一種巨大的落差。
從開始跟著師父學藝起,她就被告知:炁,是無處不在的。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而進入自在境后,只要她的神念支撐的住身子,那么隨時隨地,都可以喚起那天地之中無時無刻不在游離、存在的炁,使其化作滔天怒焰,吞噬一切敵人。
這是技藝。
也是習慣。
更是一種早已經沁入肺腑的本能。
可此時此刻…那種炁的感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這種落差甚至讓她產生了一種幻覺,當著李臻的面,她對著空氣抓了抓…
什么都沒有…
而就在她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卻忽然又能察覺到空氣之中游離的那些炁,本能的雙手一握,一把火焰組成的長劍直接出現在自己手中。
同時,神念之中,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炁…又回來了。
下意識的扭頭看向了道人。
卻見李臻正笑吟吟的望著她。
仿佛等待她的點評。
火焰之劍無聲無息的消散。
女子徹底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么?”
她問道。
而李臻也不瞞她:
“這就是我的道。”
“…有什么區別?那日,你去挑戰黃喜子,也是用不了炁,不是么?”
“唔,話是可以這么講。”
李臻應了一聲,然后手掌攤開,一團金光,在狐裘大人的面前組成了兩個小人。
看到這一幕,狐裘大人眼里出現了一抹追憶的神色。
和李臻一模一樣。
當年那座三清殿中的場景,同時浮現在二人眼前。
接著,一個金光小人忽然舉起了雙手,一團稀薄的金光,籠罩住了自己,和另一個小人。
“大人,這就是大監當時的“道”。你可以把這些稀薄的金光,看成他的表象。”
另一只手指著整個輪廓大概在皮球大小的金光,李臻解釋道:
“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在他的“道”的范圍里。而在屬于他的道之中,他是天,他是地,他就是萬物的主宰。所以,任憑我怎么辦,他不允許,我就動不得炁。”
另一個小人開始做出了掙扎的動作,可注定只是徒勞。
女子不言,只是繼續盯著這兩個金光小人,靜靜聆聽。
“而所謂的道理…其實很好理解。就是天地的規則,在這片金光籠罩下,比如…這是人仙。那他撐起來的天地之中,只有冰,順從于他的冰,才能存在。而另一個人不管用什么方式,炁都不會聽他的。因為他沒有道,沒有道理。這么說,能明白吧?”
“嗯,然后呢?”
話音落下,另外一個小金人忽然也舉起了雙手。
雙手撐開了另外一片金光。
就像是兩顆皮球,直接對撞在了一起。
仿佛在互相較勁一般的想要碾壓對方:
“這就是所謂的悟道境的對戰。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怎么分高下強弱?一方面是道理,另一方面其實更像是一場掠奪。只不過,我們掠奪的不是炁,而是對方的道理。”
話音落,兩個小金人的一方忽然化作了一只野獸的模樣,張著嘴,咬在了另外一個小人的光球上面。
撕下來了一大塊碎片。
而被咬一口的小人周圍所形成的皮球立刻小了一些:
“掠奪、瓦解、助長自己的優勢,吞噬對方壯大己身。悟道境,其實比拼的就是這個…當然了,可能我的定義也不準確,但歸根結底,我們的一切目的,就是把對方的道理,替換成我們自己的道理。誰能替換,或者說誰的道理能壓過對方,在上位,那么就能贏得這場勝利。”
“…那你的道呢?又是什么?”
“很簡單啊。”
李臻樂了。
指著一個小金人:
“首先,我禁止了所有人用炁。”
兩個小金人同時雙手舉天。
但沒有什么金球對撞。
大家都在做無用功。
“也包括你自己?”
“當然。”
李臻點點頭:
“萬物分陰陽,本質便是均衡。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便是如此。”
“…然后呢?”
“然后?大家各憑手段唄。”
李臻聳聳肩:
“這就是我的道。雖然暫時我也不清楚對于悟道境之人來講,限制有多大。但這就好比你把一個渴了餓了三天三夜的人,與一個剛剛在家吃飽喝足的人同時丟到了荒無人煙的沙漠之中。總有一人要撐不住的,而吃飽喝足的人,至少能比那個已經可了餓了三天三夜的人多支撐一段時日。”
聽到了這里,狐裘大人已經呆住了。
眼里出現了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
“就這?”
直勾勾的盯著李臻,她的語氣滿是荒唐:
“就這!?…就這么簡單!?悟道…就這么簡單?”
“對啊。”
李臻點點頭:
“悟道,就這么簡單。”
說著,他其實也看出來了狐裘大人想表達的東西。
于是解釋道:
“大人,大道至簡,明白么?你會一萬種招數,可實際上想要殺人,只需要一劍捅過去,就可以了。如果說出塵的修煉者,需要掌握的是如何利用有限的自身之炁來壓榨潛力,擊殺敵人的話,那么自在境的修煉者,就是通過神念溝通,利用天地間無時無刻無孔不入的炁,化作一些更為直觀、更有殺傷力的招數,去對敵人進行有效殺傷或者達成自己的使用動機。但悟道境不需要…”
揮手驅散了金光,他語氣里滿是不摻雜任何隱晦提示,或者是什么復雜深意的情緒:
“大道至簡,悟道境,就是一個化繁為簡的過程。你有的道理,別人沒有。別人有的道理,而你比別人強。就是這么簡單,也就是這么粗暴。誠然,或許在我的道之中,或許還會有人能撐開屬于自己的道理…可問題是,他能支撐多久呢?在我的“道理”之下…“
話音落,狐裘大人恍惚間發現,這正廳之中,不知何時已經占滿了霧氣磅礴的影子。
每一個,都散發著凌厲的氣息或者雄渾的氣勢。
下意識的,狐裘大人想要運炁。
可偏偏…
那種…“炁”只是她自己的幻覺,臆想出來的既視感再一次浮現。
不知何時,道人又一次撐開了自己的道。
可他明明說過的,別人不能用,他自己也不能用。
但這些六丁六甲…
瞬間,她的瞳孔猛然縮小。
看向了滿臉笑意的李臻。
“你…”
李臻揮了揮手。
霧氣煙消云散。
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天地之炁重新歸來。
他清澈的聲音自正廳之中響起,傳入了女子的耳朵:
“在我這,在我的道理中…修煉者,與普通人,并無區別。這,就是我的道。而我把它命名為…”
“無神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