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九月初一。
百官迎朝。
大清早這天,在那余溫殆盡,已顯秋寒的早晨,官員們等到了宮門開啟后,把手里的暖爐各自遞給了跟隨而來的仆役,開始魚貫入宮覲見早朝。
九月初九重陽日要到了,作為一年中陽氣最盛之時,陛下大有操辦隆重之意,但卻不知為何,沒有讓國師來過手,而是交給了禮部。
這幾日禮部的官員都在忙活此事。
這眼瞧著九月初九越來越近,今日便是呈報章程的日子。
屬于大朝,耽誤不得。
而時任禮部尚書的崔中方不在,便由隨行大臣禮部侍郎陳海書擬辦。
走到了殿門外的廣場,陳海書就已經拿出來了謄抄字跡極為工整的奏疏,等待陛下的到來。
接著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時辰,終于,殿中傳來了黃喜子那有些老邁沙啞的聲音:
“百官覲見!!!”
“吱嘎”一聲,殿門開啟,陳海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中祈禱了一番此奏疏能夠順利通過的祈愿后,一步一步跟著文武百官走到了殿內。
“叩見陛下。”
群臣應喝,而帶著通天冠的楊廣則例行的壓了壓手:
“眾卿平身。”
說完,黃喜子的動靜就接了過來:
“有事起奏”
這句話分兩部份。
“有事起奏”是一部分。
說完這話,群臣奏議,該處理什么處理什么。而等處理完了后,再喊出那句“無事退朝”,這早朝就算是結束了。
而陳海書等的就是這句話,聽到了黃喜子的聲音后,他挪了一步,來到了大殿之中,鞠躬覲見:
“臣禮部侍郎陳海書,有事起奏。”
“噢,剛好,朕還找你呢。”
并沒有什么市井之中想的所謂“文縐縐”的話語,君臣的話語非常直白,看到陳海書后,坐在龍椅上的楊廣便問道:
“陳愛卿,這重陽節的祭奠司儀,準備的如何了?日子也差不多了。”
“回陛下,已經準備完畢,一切司儀流程皆在此,請陛下過目。”
說著,他雙手呈上了奏疏。
兩名內侍端著托盤走了過來,等陳海書把奏疏放到了托盤上面后,才轉身來到了楊廣身邊。
黃喜子親自拿著奏疏捧給了楊廣。
楊廣翻開看了大概能有幾十息的功夫,點點頭:
“嗯,可以。就按照這么辦吧。銀錢的話,從戶部直接撥便是了。”
說完,陳海書那邊便松了一大口氣,默默退回了隊列。
甚至臉上還帶上了一絲喜色。
這重陽之祭,他等的就是陛下這句話。
有了這句話,那便等同于有了背書,這祭祀一應所需的人力物力,就有了操作的可能性。
能操作,那這里面的說道可就多了。
于是,他隱晦的扭了下頭。
看到了幾位同僚都流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國師不參與,那這件肥差,可就落到了自己等人的頭上。
雖然不能回家過節,可若能添些肥腴,也算是可以了。
只不過…
陛下到底要在江都待多久?
不僅僅是陳海書,這些時日眼瞧著天都冷下來了,可陛下卻遲遲沒說回洛陽的動靜,一時間大家心里都有些嘀咕。
從洛陽出來幾個月了,玩也玩夠了…是不是也該回去了?
而就在此時,想什么來什么。
忽然,這次跟隨一起下江南的兵部尚書李圓通上前了一步:
“陛下,臣有事啟奏。”
“說。”
“依照往年慣例,重陽之后,便到了軍卒輪休之日。而此番拱衛江都的十萬大軍中皆為精銳老卒,其中半數皆在冬日輪休之中。按照往年來看,軍餉賞銀便是重陽之后陸續撥出,軍卒攜領。可如今戶部遲遲不發,軍中將士一直在等,問其原因亦很含糊,臣斗膽,請陛下做主安排此事!”
“這事你不用怪林侍郎。”
李圓通說完這話后,楊廣就擺擺手:
“此事是朕讓的。”
“…陛下?”
李圓通看起來有些愕然,但那表情又有些做作。
看上去很是奇怪、不自然。
“今年便不輪休了。如今南北皆有戰事,這些精兵老卒的戰力不可或缺,輪休了再重新召集可是麻煩的很。”
楊廣語氣輕松平淡:
“不輪休了,你和將士們說,賞銀和輪休皆放到明年戰事平定,到時一并支取。”
“陛下!?”
李圓通一懵。
不發了?
不休了?
說不發就不發,說不休就不休?
先不說賞銀多少,大家都辛苦兩年了,好容易捱到了能休憩回家的日子與妻兒團聚…怎么說不休就不休了?
不休,到是提前說一聲,好調派其他還在任期上的兵卒過來啊!
這些兵卒多為北地之人,戰力不俗。所以這次才會被調集而來保衛江都,可如今這餉銀不發,又不放假…
這…這不是要出問題嗎!?
他下意識的想要再爭取一下,可剛要開口的瞬間,黃喜子的聲音響起: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被黃喜子盯著的李圓通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想了想,只能低頭躬身回到了隊伍之中。
然后就聽到了一聲低語:
“早就告訴你了。”
扭頭一看,戶部此次跟隨而來的侍郎林圣文正瞧著他。
李圓通無聲沉默。
眼神一片黯淡。
餉銀的事情,他其實已經提前有了心理準備。
別看剛才那番話把林圣文給架了上去,實際上都是倆人提前說好的。
因為戶部沒撥餉銀,就是陛下的意思。
他在幾天前就知道了。
陛下…要遷都丹陽。
所需銀錢花費無數,莫說江都了,遷都之事連洛陽那邊也要配合。
戶部的銀子吃緊的很,根本不可能給出餉銀來。
但這件事李圓通若不說,不提林圣文的名字,那么很有可能林圣文就會被陛下當成了“替罪羊”,背了口黑鍋。
這件事最后也會不了了之了。
而李圓通原本的意思是…餉銀可以暫時先不提,這輪休總得提上日程吧?
別說那些軍卒了,連他也想回洛陽了。
這江南的秋冬濕冷濕冷的,每天早上起來,他的身子骨都木的厲害。
所以打算以退為進,先讓軍卒輪休,然后找到洛陽輸送輜重的差使,回洛陽過個年…
可現在陛下不發餉銀也就算了,連人也不讓走?
這是個什么道理!?
李圓通的心里忽然被壓了一塊石頭…可就在這時,忽然,楊廣發出了“嗯?”的一聲。
看向了門口。
李圓通本能扭頭一看,就看到了一襲白衣的李侍郎重新披上了那件雪白的狐裘,就出現在大殿門口等候。
不進來,就站在門口。
而不知為何…所有臣子哪怕看不清他的面容,都能感受到其中那一股不安之感。
這時,李侍郎那男女莫辯的聲音響起:
“臣,叩見陛下。請陛下遣大監出來一見。”
楊廣一愣,黃喜子則看了楊廣一眼后,無聲無息的一步踏出,落下時,已是來到了殿門口。
在群臣的矚目中,李侍郎與彎下腰來的黃喜子耳語了幾句。
忽然,一股沉重的壓迫感彌漫在了整個大殿之中。
一閃即逝。
而黃喜子則身形一閃,回到了楊廣旁邊。
眾人感受著心中那股還未散去的驚心動魄,本能的看向了正在對帝王耳語的天下第四。
想要聽聽他說了什么。
但天下第四的悄悄話又哪能是他們說聽就聽到的。
聽不清,那就只能觀察陛下的表情。
只見陛下的表情從疑惑,忽然變成了呆滯,然后從呆滯之中誕生了一抹不可置信,最后,這一絲不可置信,變成了憤怒!
喝問:
“什么時候的消息!誰傳的消息!?”
無人應答,包括那站在門口未進來的狐裘大人也都沉默無比。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情況…直到一聲喝問發泄之后,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一般的楊廣問道: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問誰。
而果不其然,在猶豫之后,神秘的李侍郎邁步走入了大殿,一步一步來到了御前后,說道:
“啟稟陛下,百騎司剛剛送達的消息。”
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可誰知楊廣卻直接摔碎了喝茶的玉盞:
“不可能!張須陀坐擁八萬兵馬!打的瓦崗節節敗退!怎么可能死在一場突出起來的襲擊上面!?”
嘩啦…
朝堂瞬間炸鍋了。
陛…陛下剛才說什么?
誰死了!?
張須陀…死了!?
這怎么可能!?
大業十二年九月初秋。
張須陀敗于瓦崗李密之手,力竭而亡,死時仍手持兵刃,站立不倒的消息,傳遍了天下。許多曾經在張須陀麾下任職的將領與兵卒嚎啕慟哭,悲傷如河。
楊廣大悲,散朝之后,忽然感染了風寒,臥病不起。
雖然追贈了金紫光祿大夫、滎陽郡守的職銜,可隨著這個消息的發酵、蔓延,天下人都知道了張須陀敗亡之事。一時間,天下舉兵反隋之將在多地冒出,如若牛毛。
但馬上,就在九月初九重陽節的前一天,一個更壞的消息,在眾人還未來得及消化張須陀敗亡的消息時,由百騎司再次傳到了宮中。
“滎陽太守楊慶和不敵瓦崗兩萬手持奇怪會發光火,可開山裂石之物的李密,激戰一晝夜后,滎陽城破,太守楊慶和被瓦崗斬首示眾。滎陽城…破。”
此消息一出,整個江都城都沸騰了起來。
中原最大的糧倉滎陽…
就這么破了!?
這個消息整整在江都城中蔓延了一天。
百姓們不說人心惶惶吧,可街上那些為了慶祝重陽而出的人也瞬間少了一多半。
在這種日子里,百姓才是最無依無靠的。
想慶祝,但卻不敢慶祝。
又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老老實實的待在家里,期待那位喜怒無常的帝王不要在搞出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才好。
可不管怎么樣,時間仍然不以任何事物為轉移,如河水一般晝夜不停的奔走著。
九月初九。
重陽日。
登高望遠。
無心操辦的帝王在正午之時,勉強帶領文武百官,在江都城外搭建起來的高臺上祭祀了一番后,便回了宮中。
看起來意志消沉無比。
可同一時間,對于有些人而言,這個重陽卻顯得格外的不同。
滎陽北。
北邙山下。
黃河之邊。
中年道士靜明看著那滔滔不絕的黃河之水,淺吟慢頌:
“《尚書·禹貢》載:滎陂既潴。意為水聚之處。古時,太行山中之水南下至濟源,稱濟水。夏禹治水時,濟水自溫縣引入黃河,南溢為滎,聚集成澤,稱為滎澤。又因此處為北邙黃河教會之地,于風水而言,豎陰融陽聚之所,故曰為“陽”。”
一旁的王伯當無言,只是滿眼警惕。
而李密則站在靜明道人的旁邊,同樣看著那奔騰不息的河水,點點頭:
“國師果然博學。”
“呵…”
靜明道人一聲輕笑,接著說道:
“說起來,貧道倒要恭喜魏公了。”
“…哦?”
李密有些詫異:
“喜從何來?這滎陽城能破,當日還是仰仗了國師那一擊之功,密何喜之有?”
悄然變換了一個更恭敬的謙稱,李密不解的問道。
可問完,卻看到靜明道人臉上的笑意更甚:
“當然是恭喜魏公榮登江山高手榜之位了。”
別說李密了,連王伯當都有些無語。
覺得眼前的…國師是得了什么失心瘋。
高手榜?
雖然千機客三年一次九月初九重陽之日,便會重譜天下高手榜,布招天下。
可能登榜之人,無一不是悟道之境的強者。
李密是修煉者么?
可他的修煉天資很一般,進入自在境都非常勉強。
這一點連李密自己都要承認。
而此時此刻,天下第二的降真靈尊忽然告訴自己,你要登臨只有悟道境的天下高手榜了…
“國師莫要消遣在下,在下天賦平平,如何登臨這江山高手榜?”
聽到李密的話,靜明道人微微一笑:
“就在傍晚。”
看著倆人那詫異的目光,道人面朝滔滔黃河水,自顧自的說道:
“天機自有頂數。三月之前,貧道找了一趟千機客,給了他一份名單。接著告訴他,重陽之日,陽散陰歸之日,瓦崗寨李密將于滎陽之畔,登臨悟道。位列天下高手榜第九。僅此而已。魏公若不信,且等等看…”
不知何時,道人的眼眸已經變成了如同星空一般浩瀚的星河,星河之中群星明暗不定,似在推演,似在卜算。
可聲音卻絲毫未變,滿是智珠在握的自信:
“天命不可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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