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按照狐裘大人之前的吩咐,他朝歷陽的方向走了七十里。
在看到了歷陽的界碑后,便在界碑處停了車。
他很清楚這些墨云踏雪的脾性,在界碑處停了車后,便抽出了橫木頂住了馬車,腳往地上一踏,泥土便如同有生命一般,拱起了一個泥濘的小馬廄。
不僅僅是用來防雨。
它里面甚至鋪滿了細沙。
雖然他自己做不到守靜那般,說地震就地震,說沙瀑送葬就沙瀑送葬的。但這些粗淺的運用,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兩匹馬兒在這個雨夜住進了舒適的馬廄里。
李臻就往馬車的橫木上一坐,把腿搭在了車梁上面,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這界碑附近的雨,都被那半空中無形無質的某種東西所阻隔,半點都沒落在車上。
所以不存在吵鬧。
而這磅礴的大雨聲,放到后世也是頂級的AMSR,最是容易助眠的。
李臻不困。
只是瞇著眼睛享受著這天地難得的清靜。
或許雨聲吵鬧,可這天地茫茫,黑暗之中只有這兩人雙馬的世間,可不就是最清靜的地方了么。
前提是…
沒人打擾的情況下。
他看著黑暗之中的前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大約在前方百步左右的距離,一道微弱的金芒顯現,攔在了那虛無的空氣之中。
接著,似乎有什么東西穿過了那金光。
雖然金光未加阻攔,但那東西卻顯現出了輪廓。
還是一個穿著妖鱗天衣的女人。
在穿過了金光后,便被四道金光所組成的墻給攔住了去路。
不讓她走。
她便不往前走了。
站在了原地。
而確定她沒前進的意圖后,光墻消失了一面。
剩下的三面除了擋在前面的那堵墻外,第二面組成了防止天空落于的棚頂,而第三面組成了那女子身下的一條懸空的“長凳”。
似乎在說:“坐著等”。
然后,那女子身子搖晃了一下,莫名的做出來了一個左顧右盼的動作,接著直接坐到了那一層金光之中。
金光緩緩消散了光芒。
可遮風擋雨的功能也依舊存在。
同樣,攔住去路的那堵墻也在。
只是為了不吵到某個人的休憩,而隱了下去而已。
同樣的,黑暗的馬車之中,那條小蛇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團微弱的金光氤氳,最終選擇了把身軀盤起,回到了黑暗中。
就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半時辰。
雨,逐漸停了。
晚風夾雜著一股樹枝草葉的味道吹了進來。
遮擋住兩匹墨云踏雪的窩棚也悄悄的回到了大地之中,而沒了拴著韁繩的石墩,兩匹馬便自顧自的開始在黑暗中尋找吃食。
這時,馬車里面傳來了一個動靜:
“道人,什么時辰了?”
“寅時過半。”
“…唔,天快亮了?”
“嗯。”
“呼…”
聽到這動靜,里面傳來了一聲不知是舒適還是什么的囈語咕噥。
接著,狐裘大人掀開了前面的簾子。
她沒有穿履,綢緞所制的白色皂襪踩在橫木上,看了一眼遠方的人影,問道:
“什么時候來的?”
“一個半時辰之前。”
“…下次若它出現,早些通知我。”
“嗯。”
李臻應了一聲。
走肺不走心,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女子似是有些不滿,扭頭看了一眼繼續瞇著眼打瞌睡的道士,最終也沒說什么,只是回到了車中。
從后門而出時,頭上已經帶上了那頂斗笠。
白鞋落地,那黏腳的黃泥便化作了干燥的硬土。
狐裘大人踩著一條干燥的道路,一步一步來到了黑影前問道:
“何事?”
“嘻嘻”
與之前那人不同,一個嬌媚的聲音直接從這黑影身上傳出:
“倒是個眉清目秀的俏道士呢”
天空之中,一股燥熱開始顯現。
可那黑影似乎一無所查,自顧自的說道:
“我剛來,他便發現了我。似乎是怕吵到你休息,便把我狠心的攔在了此處。不過這貼心的小郎君還知曉為我遮風擋雨,還知道警告我不要吵到你休息…如此恰到好處的體貼可真是羨煞了我呢”
“呵”
女子一聲帶著諷刺的笑意從斗笠之下傳出:
“怎么?看上了?”
“看上了又怎樣?你難道舍得分給我?”
“分給你?”
斗笠之下的聲音愈發諷刺:
“分給你,你敢要?”
聲音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的能耐你不是沒看到,就算給你,又如何?他一直好奇這天下第一的洛神是何等的容貌。也罷,這次事了,我便帶他走一趟你那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見他。”
女子的聲音里那一抹諷刺變成了玩味:
“到時候,可千萬別不敢出來見他。”
黑影沉默了一息,情緒里沒了那一絲天然的魅惑:
“宇文化及還有一日到達,這幾日,杜伏威天天派人上前叫陣,還派使者給陳送了一套婦女衣裳,并送了陳陵個外號叫陳姥。陳陵快沉不住氣了,你的計策果然有效。”
“正常。”
女子的聲音里也沒了情緒:
“那陳陵幼時生就容貌可愛,時常被以為是女兒身,所以平生最聽不得的就是這些,當年文帝之所以不重用他,亦是這些原因,不愿讓人知曉統領一兵之將竟然有過這樣一段過往而有損軍威。那就讓杜伏威加把勁吧,早點把陳陵逼出來,把翻海會、金槍軍和明月仙宗的那些人把命給填進去。”
“好。”
黑影應了一聲,說道:
“那你呢?此戰之后,你要如何?”
“不用你操心。”
女子掉頭而走。
而那黑影也很快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一步一步,回到了馬車處,李臻才睜開了眼睛,問道:
“大人,那個人難道就是…?”
“是又如何?”
聲音平鋪直敘。
可李臻卻感覺后嵴梁骨有些發寒,趕緊搖搖頭:
“無事無事,就是問問。”
女子沒說話,只是坐到了另一邊的橫木上,看著那兩匹正在找那雨后清新多汁的野草而食的駿馬,不緊不慢的說道:
“說她是洛神,也可以說不是。”
“呃…何意?”
“洛神要死了。”
實話實說,李臻是真沒想到,狐裘大人竟然能用如此平澹的話語,就抖出了天下第一大美女要死的這個事實…
甚至一時間有些接受不能。
第一反應是…
那特么商年得多傷心啊!
“怎么?你有想法?”
正陷入到替朋友傷心情緒的李臻下意識的扭頭…
臉一白。
這斗笠啥時候把頭扭過來的?
趕緊搖搖頭: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呵…”
女子一聲諷刺至極的笑聲發出后,左手腕一抬,那條黑漆漆的小蛇就出現在手腕上,正昂首挺胸的沖著他吐信。
“它也是洛神。”
李臻嘴角一抽,盯著那條忽然看起來眉清目秀的小蛇,下意識的來了句:
“可貧道也不是許仙啊…”
女子一愣。
“許鑫?”
“不不不,是許仙…不是,大人何意?”
不敢在這個話題上深聊的李臻趕緊略過。
女子也就不追究了,反正這道士平常嘴上沒個把門的。
手腕翻轉,小蛇隱入衣袖。
她不緊不慢的說道:
“妖鱗天衣,只是那燭九陰的一片鱗甲。但群龍不可無首,每一件妖鱗天衣,其實都等同于那鱗甲的延伸而已。道士,你想想,那鱗甲現在所在何處?”
“…洛神?”
“不錯,便是她。”
女子應了一聲:
“或者說,她自愿成了這鱗甲的宿主,任憑它汲取她的心血、壽元、骨髓、精氣…來維持著它的存在。一開始,她只是為了復仇。可這世間之事便是如此,有舍便有得,有得,便有失。妖鱗天衣,給了她復仇的力量,可在復仇完成后,自然要履行獲得力量的那份代價。所以,一場很公平的交易而已。”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仇什么怨,但聽大人的意思,就是這玩意…現在已經控制住了洛神?”
“不錯。”
“那大人與它…”
“也是一場交易罷了。”
扭頭看了一眼,看到道人那緊皺的眉頭后,她輕笑了一聲:
“交易的內容,便是我死了之后,這具身體歸它。”
李臻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那若不死的話…”
“誰知道呢。”
女子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
“走吧,往北三里,便是歷陽西驛站。這兩日,咱們便在那,你不是想看洛神么?等什么時候看到了人仙在戰場上的手段時,你便能看到當初從國師手上傾城一舞的洛神那婀娜的物資了。”
李臻到沒被她畫的餅所吸引,只是不解的問道:
“大人來,就是為了看熱鬧的?”
“你以為呢?”
女子語氣里多出了一絲戲謔:
“就當是入江都前的休憩吧。到了江都后,那才是一步一重關。”
“行吧”
李臻應了一聲,直接打了個呼哨。
兩匹低頭啃草的馬顛兒顛兒的跑了過來。
熟稔的把車套好,在天空已見魚肚白時,他趕到了看起來已經空無一人的驛站之中。
還沒進門,他便察覺到了里面有人。
“大人,里面有人。”
“嗯,直接進去便是。”
“…殺進去?”
看著已經出現在門口的倆灰衣漢子,李臻來了一句。
斗笠微斜。
“好啊。”
沒皮成功的道人趕緊搖頭:
“貧道開玩笑的”
看著那已經開啟了的驛站大門,馬車降速,在兩名灰衣漢子無聲無息的拱手中,緩緩進入了其中。
接著,驛站大門便迅速關閉,而兩個漢子則拿起了身旁兩截困著繩子的樹樁,在官道上壓著那馬車的車轍,一路疾馳,消失在了還有些昏暗的天空下。
西驛站已經被百騎司給占領了。
一座不大的驛站里面足足五六十個百騎司之人在等待。
其實李臻剛才還多多少少有些疑惑,為什么狐裘大人明明昨夜只需要在睡覺前告訴自己到界碑之后該怎么走,便可以直接來到這邊修整,卻為何偏偏要在界碑處停上半夜。
可從剛才進來驛站,被一群灰衣漢子恭敬行禮,到女子的身上那份優柔的氣質悄然轉化成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壓。
再到她邁步進入到驛站里面后,李臻便看到了一堆堆積如山的竹筒。
再到她一份又一份的閱讀消息,或者提筆書寫,或者低聲吩咐的模樣。以及那些百騎司的灰衣漢子無視了李老道的存在,各自領命的樣子…
他大概理解了。
可能…
這幾日是狐裘大人難得的“假日”吧。
沒有什么紛爭,也沒有什么煩心事。
每日除了睡,就是飲茶休息。
對于一個公事繁忙之人而言,這便是最好的休息了。
而現在李臻看到的,則是狐裘大人的另一面。
那是替皇帝監察天下,號稱帝王之眸的百騎司統領李侍郎的存在。
冰冷、絕情、絕對的理智、絕對的理性…
看的李臻一臉感慨。
而這時,天光已經逐漸明亮。
但還是多云的陰沉潮濕。
無所事事的道人看著那些井然有序的漢子…又看著那張桌前伏桉的斗笠人影…
想了想,他直接走進了后廚。
他動,一旁一個灰衣漢子便跟著他。
甚至在李臻走進廚房時,就這么站在門口,那平平無奇的容貌下的雙眸一眨也不眨…
李臻心說你是怕我給你家統領投毒還是咋的。
但也不理會。
看了下這伙房里的東西…
麻雀雖小,可五臟俱全。
有米,有肉,還有各種北地不多見的綠菜。
比如紫蘇。
“塔大。”
屋舍內的百騎司之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廚房的位置。
“無事。”
低頭伏桉的女子一聲言語,所有人整齊低頭。
淘米。
用淘米水洗臘肉臘魚。
手上沾著一層油花的李臻拿著菜刀把臘肉切成了丁,又把那臘魚掰成了碎沫。
鍋里下油,姜末,和臘肉與臘魚一起翻炒。
姜末多多的。
炒了三分之一鍋后,直接往鍋里倒了三分之二高度的水。
然后把洗好的米一股腦的倒進了大鍋里。
扣上木蓋,他開始切紫蘇葉。
把紫蘇葉都切成了絲,放到了一邊。
接著他便和那漢子擦身而過,走出了伙房。
而那漢子則直接走進了伙房,出來時,手里還端著碗。
連水帶臘肉什么的,直接盛了一小碗,當著李臻的面喝了進去。
看的道人嘴角一抽,沒好氣的來了一句:
“貧道還能下毒不成?”
可漢子卻不吭聲。
沒多久,院子里便飄出來了一股屬于粥米與臘肉混合的香氣。
李臻干脆不進去了,對漢子來了一句:
“揭開蓋看看,粥別煮冒了。那木勺多翻幾次,別湖底。水不夠就添水,順帶把貧道泡到盆里的那海帶切成絲。越細越好。”
漢子無聲無息的點點頭,走進了廚房。
很快,一盆海帶絲被他端了出來。
李臻看了一眼后,點點頭:
“拿鹽、清醬、醋、火快子過來。”
漢子端著盆又進了廚房。
接著一手拎著盆,盆里的海帶絲上還插著火快子。而另一只手則夾著三個罐子走了出來。
“倒清醬。”
“倒醋…好,就這些。”
“撒些鹽…夠了。”
“把姜切成沫,燒…剛才倒醋量一半的油,油冒煙后澆在姜末上。”
另一口大鍋開始生火。
很快,伙房里又傳來了滋啦一聲。
李臻站在門口直接來了一句:
“直接倒盆里,然后拿快子開始拌。別下手抓啊,貧道嫌你手埋汰”
漢子也不吭聲,很快弄完了一盆涼拌海帶絲后,放嘴里了一些。
略帶驚訝的看了道人一眼。
可李臻只是指著那口大鍋:
“粥。燒水,餾饃“
于是,半個時辰后,還還微陰的天氣之下,李臻走到了驛站門口:
“各位,該吃飯了。”
幾十人的眼睛直接鎖定了李臻。
斗笠也抬了起來。
就見道人聳聳肩:
“來人,給大人端一碗過來…哦對,給貧道也端一碗,其他的你們自己分。”
沒人動彈。
顯然,李臻在這里一點威信都沒有。
還是女子合上了最后一個卷軸,裝進了竹筒,來了句:
“都吃了飯再走吧。”
“是。”
眾人應了一聲,各自拿著屬于各自的竹筒走出了屋。
很快,兩個托盤被端了過來。
李臻看了一眼已經摘掉了斗笠的女子,又看了一眼都默默在院子里拿碗喝粥,夾著放在地上的碗里那海帶絲,順帶啃熏蒸的熱乎乎的餅子,看起來跟喬家大院一樣的老幾位…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有桌子都不用,何必呢。”
女子沒吭聲,拿著快子挑了一根海帶絲嘗了嘗,又舀了一口味道鮮美,米粒軟爛,紫蘇辛香的粥水,滿意的點點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