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李臻在現場,看到倆人的表情,聽著倆人的對話,他估計會情不自禁的拍手,為紅纓那演技叫好。
好家伙…
以前怎么沒發現?
紅纓可太能演了啊。
把那種只會溫柔體貼卻并不是秀外慧中的“愚鈍”簡直給演活了。
堂堂飛馬城少宗主的侍女,怎么可能是個草包貨色?
而要真的是個草包貨色,又憑什么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就把東宮上上下下收拾的服服帖帖?
用腳趾頭想,也都能想出來不對勁了。
偏偏楊侗沒有。
一點都沒有。
甚至,當看到紅纓那副“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可卻覺得好厲害”的樣子時,語氣中又帶上了一絲少年郎對大姐姐的炫耀。
“紅纓啊,這還不明白?”
他搖了搖頭,滿眼遺憾:
“也罷…世間又豈有完人?…孤問你,河東對世家意味著什么?”
“呃…”
紅纓一愣。
看起來有些不解。
但還是說道:
“一池龍火?”
“對,就是那一池龍火。或者說,現階段的河東,重要的是那些毋端兒手下的亂臣賊子。”
楊侗暫時放下了筆,又給自己倒了一壺茶后,搖晃了一下那所剩無幾的茶水,略微覺得有些可惜。
酸酸甜甜的,味道真好。
“河東,現階段最重要的,就是那幾萬已經陸陸續續前往于栝的流民。眼下馬上就要到秋收,按照道理而言,是要繳糧食的,明白么?可河東有糧食嗎?”
說到這,他搖頭:
“顆粒無收。”
“那是自然,河東犯了兩年兵災,毋端兒把糧種都吃完了。而剩下的也在李淵攻破衛城后,一并收繳,運進了義倉。”
“孤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楊侗再次有些遺憾,但心里那股表現欲卻開始沸騰了。
他已經迫不及待看著那女子的崇拜眼神了。
“孤問你,孤為何要去給一個沒有糧食的郡縣征稅?”
“呃…”
看著她那迷惑的模樣,少年郎滿眼寵溺:
“哈,想不到吧?”
寵溺化作了得意:
“孤這么做,就是為了給崔氏施加壓力。逼迫他們讓出來一些東西。不僅僅是崔氏,其實在左丞與孤說起河東之事時,孤便已經準備好了。無論崔盧打的如何,孤都要去征稅。因為不征稅,這些世家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在河東占據鹽礦,占據流民龍火,占據一切他們需要的東西。但孤要頒布的賦稅之法,便是從他們手里奪取那些本該不屬于他們的。所以他們才會抵抗的這么激烈,懂了么?“
“這…”
紅纓想了想,問道:
“那為何要把這么大的權利給李淵呢?”
“因為李淵是世家啊!”
看著紅纓那滿眼的茫然,楊侗臉上那股得意卻愈發的多了起來。
“李淵是世家,所以,世家想對付他,就只能用世家的方法來。但偏偏,他是祖父的臣子,也是最不敢背叛祖父的那個人!他怕祖父,敬祖父,畏祖父。而孤把這份收繳賦稅的權利給他,便是祖父的意思!他必須要沿著祖父的意思去辦,還不能不出工不出力,因為那樣祖父會不高興。他必須要做成這件事,但同時,世家那邊卻無法奈何的了他。無法和談,因為這是皇命,無法搞什么歪心思,因為李淵是世家!”
聽到這里,紅纓似乎終于搞明白了這一層關系,試探性的說道:
“也就是說…看似,給了李淵很大的權利,可實際上卻讓他與世家分割開來。做成了一個…孤臣?”
“不錯,孤臣!”
楊侗的雙眼這會兒已經開始放光了:
“屬于祖父,屬于孤的孤臣!一個以世家,制衡世家的孤臣!有他在,山西與河東就必須按照祖父,按照孤的意志來走。當然了…孤也不會逼迫他太狠,會給他一些時間。給他一些時間,把山西和河東的世家全部得罪了之后,待到張須陀大勝而歸,待到祖父平定江南戰事。而那時…于栝?龍火?呵…”
一聲諷刺知曉后,他語氣變得堅決而猙獰。
本不該出現在東宮之主身上的猙獰:
“都是孤的!一個都跑不了!”
紅纓呆若木雞。
雙眸呆滯的看著眼前的少年…
似乎完全被這計策的聰明絕頂給震驚到了。
過了好一會,她發出了一聲無比誠懇的呢喃:
“殿下…高見。”
“哈哈哈哈”
韜光殿外,聽到了越王殿下那暢快至極的笑聲,眾多宮女內侍看了看,紛紛流露出了佩服的神色。
要么說…
還得是掌事大人啊。
真有辦法。
洛陽城外。
北丘。
孫靜禪一身公子扮相,站在北丘最高處,看著腳下忙碌的一眾墨家弟子,對旁邊的機關嚴發出了一聲真心實意的感慨:
“三大顯學,曾經在家中記載時,在下還不覺得有多么厲害。可如今看來…當真是井底之蛙啊。”
此刻,她面前的北丘早就不是當初那一片山林之地了,取而代之的一片片平整的草場,在這五六月份的天氣中草長鶯飛,那專門播種下來的苜蓿花開的爭奇斗艷,煞是好看。
實在是很難相信,早在兩個月前,這里還是一片林子與雜草水泡縱橫的模樣。
而締造這一切的,正是旁邊的機關嚴以及墨家弟子操持的一些機關獸。
逢林伐木,逢水填坑。
短短不足兩個月,北丘之地便整理出來了一片涵蓋接近二十里的巨大草場,而草場的苜蓿種子,也都是農家之人提供的,明明種植時已經過了節氣,可那強橫的生命力還是讓其短短兩個月,便長到了如此之高。
若不是把守森嚴,可能早就成了洛陽人新踏青的好去處。
而聽到這話,一旁的機關嚴也不復之前與李臻對戰時那般嚴肅,反倒笑呵呵的反問道:
“怎么?少宗主是想家了?”
“嗯。”
沒有任何隱瞞,孫靜禪點點頭:
“想家了。這時候的飛馬草場,那千里草海浩瀚無垠的模樣…機關首領真該去看看,景色,可比這里要壯美多了。”
聽到這話,機關嚴并不表示贊同,但也不反駁。
只是問道:
“少宗主覺得自己還回得去?”
“呵”
當看到遠處來的一排東宮儀仗的馬車時,孫靜禪發出了一聲輕笑:
“為何回不去呢?只希望機關首領遵守承諾便好。”
“那是自然。”
機關嚴點點頭:
“依照與侍郎大人的賭約,只要少宗主能回到飛馬城,墨家之人自當遵守約定,一眾弟子遠離洛陽朝堂,與飛馬城達成盟約。”
“那咱們便拭目以待吧。”
說著,她對機關嚴拱手而別,騎上了那匹萬里挑一的墨云踏雪后,徑直與那遠道而來的東宮儀仗碰到了一起。
“停。”
三十禁軍之統領發布了停止行進的訊號。
車馬停止后,這人看了一眼攔在路前的孫靜禪,快步跑到了馬車前:
“掌事大人,飛馬宗少宗主孫靜禪求見。”
“嗯。”
里面,紅纓的聲音響起。
接著玲瓏手腳麻利的鉆出了這架豪華車輦,接過了兩個內侍遞來的紅馬凳,擺好位置后,又上車先開了門簾。
身穿越王特別賞賜的那件大紅繡金宮裝,面容精致無比的紅纓踏出了馬車,踩著凳子在幾個內侍恭敬的彎腰服侍下,走下了馬車。
看了孫靜禪一眼,她對眾人說道:
“候著吧。”
“是”
一群人恭敬行禮,而紅纓則一步一步走到了隊伍前面后,一不見禮,二不恭敬,平聲說道:
“奉殿下旨意,特來查看馬監圍場督造一事。”
聽到這話,反倒是孫靜禪翻身下馬,拱手:
“臣領旨,請掌事大人移步。”
“嗯,帶路吧。”
白衣在前,紅衣再后。
接著是隔了六七步遠才跟上去的玲瓏。
而等三人的身影踏入了草場,距離遠了些后,這些東宮之中的人才抬起了頭,姿勢也放松了些。
這時,有個宮女好奇的問道:
“我聽說…掌事大人曾經是這個孫馬監的侍女…”
“啪!”
她話還沒說完,旁邊的一個內侍直接毫不猶豫一巴掌呼了過去。
“賤婢!…誰帶來的不懂事的賤婢!出來領罰!敢說掌事大人的壞話,你好大的膽子!”
他這一巴掌呼的瓷實。
那宮女倒地后,直接嘴角就往外滲血了。
但顯然她的臉色是懵的。
可更懵的是看到了周圍人那泛著冰冷的眼眸。
冷的讓她通體生寒。
“小姐,適才紅纓無禮,請小姐不要怪罪。”
雖然沒有行禮,并且身子也依舊維持著東宮女官身份的威嚴,可紅纓嘴里的話卻滿是不安。
可孫靜禪反倒露出了微笑:
“我倒是喜歡你這威風凜凜的樣子…玲瓏,給。”
她不知從哪摸出來了一個銀袋子,丟給了身后的女孩。
玲瓏有些好奇,接過來后拆開袋子的拉繩往里面一看,有些不解的從里面掏出來了一顆圓溜溜,看起來軟軟糯糯的東西。
紅纓扭頭看了一眼,笑著說道:
“吃吧,馬奶棗子。甜的很,嘗嘗。”
異瞳的女孩聽到這話,立刻咬了一口。
果然軟糯,緊接著就是一股濃郁的奶香,吃的她眉眼都笑成了一條縫。
“哈”
看著她那可愛的笑容,孫靜禪笑出了聲。
同時也不忘丟給紅纓一袋,說道:
“好久沒吃了吧?”
“多謝小姐。”
紅纓接過,但卻沒吃,而是看了一眼已經開始吃第二個的饞嘴女孩,好笑的搖了搖頭,把這零食藏進了衣袖之中。
接著,倆人也不走了,而是站在一片墨家用機關術弄出來的四方池塘前。
“這是活水…但怎么做的我卻不知道。”
聽到孫靜禪的話,紅纓點點頭:
“確實厲害。短短兩個月便能做到如此…”
說著,她還彎腰掐了一截苜蓿,感受著手感,又觀察了一下斷口,點點頭:
“這苜蓿,吃起來長膘肯定快。”
“嗯…事情辦成了?”
看著那一池活水,孫靜禪又問道。
紅纓點點頭:
“嗯,那封旨意已經擬出來了。京兆尹蘇威已經答應了侍郎大人會相助。在加上這本來就是加封李公的諭旨,李家二子又在河東,流民之事也有他相助。崔中方絕對不會拒絕。”
“…嗯。“
得到這個答案,孫靜禪卻并沒有流露出什么喜悅的模樣。
反倒眼神有些空。
看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開心。
而紅纓也沉默了下來。
在外人看來有些離心離德的主仆二人此時此刻共同注視著這片水池,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紅纓問道:
“小姐不開心么?馬上要回家了…”
孫靜禪無言。
兩把如刀的眉毛,終于出現了一絲溫柔。
“我回家的代價,是你留在洛陽。叫我如何開心?”
無需紅纓回答,她便自顧自的說道:
“是啊,按照李禾的心思來講,李淵如今得到了賦稅之權,等同自治。而眼下馬匹產子,我必然要回去籌備下一批馬匹的運送工作…可代價呢,紅纓?代價是什么?咱們雖是主仆,可這么多年卻情同姐妹。李禾可以瞞我,我能理解。為何卻連你也要瞞著我?為了讓我回到飛馬城…你究竟要付出什么?”
紅纓沉默,不語。
一陣風夾雜著青草的香氣吹來。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那片心馳神往的草原。
于是,她笑了。
忽然笑的很開心。
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既然李公已經拿到了制稅之權,那紅纓自然便不敢欺瞞小姐了。”
她語氣無比輕松:
“代價其實也很簡單,接下來,紅纓會為越王出謀劃策,要為小姐修飾妝容,換上女兒之衣,多出現在楊侗身邊幾次。”
孫靜禪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
“…什么?”
可紅纓卻沒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道:
“小姐的姿色,乃是上上之姿,只是如今這一身男兒裝看的人不敢親近罷了。只需要換回女兒裝,天下間又有哪個男子不會心動?侍郎大人的計策很簡單。下一次,越王殿下要對紅纓有非分之想時,紅纓推脫后,便會順勢提及小姐,告訴他,既然不想娶世家,不若便娶了小姐吧,到時,紅纓自會與小姐一同陪嫁入府,讓他享盡齊人之福…”
這下,孫靜禪是真聽傻了。
徹徹底底的沒反應過來。
這是要我走?
還是送我入虎口?
滿心荒唐。
直到…她聽到了紅纓的下一句話:
“到時,小姐就可以因為回去準備嫁妝,以及要押送馬匹入京而親自返回飛馬城準備。畢竟…不管是天子迎親還是平民納娶,這女子,從來便無不從娘家出門的道理。”
瞬間,孫靜禪反應了過來這話語里的含義,臉色從荒唐無語變成了一股暗沉的凝重:
“可梁師都那邊呢?我過了飛馬城,他便會從朔方攻打靈武、鹽川、雕陰幾郡,徹底封閉南下之路。我回不來,你到時如何自處?”
“小姐只管走就好,其他的…”
說到這,紅纓臉上再次浮現了一種很陽光的笑意:
“無需操心。”
“荒謬!”
孫靜禪的一聲爆喝頗有些虎豹雷音的意思,嚇的旁邊吃零食的玲瓏一個哆嗦。
就見那兩把如刀的眉毛此刻殺機畢露:
“李禾這是犧牲你!?”
可面對小姐這次的雷霆之怒,紅纓卻沒有任何懼怕,只是平靜點點頭:
“仆為主死,本就是分內之事…其實小姐應該也清楚,從咱們入京那一刻開始,便永遠不可能圓圓滿滿的回到飛馬城。而如今犧牲我一介婢女,成全小姐,已經是最小的代價了。”
“荒唐!值得嗎!?啊?我問你,值得嗎!?”
那兩把刀已經化作了森寒的冷意:
“李禾安敢如此!!!”
可這時,紅纓卻忽然問了一句:
“少宗主息怒。”
“你…”
聽到了侍女那提醒自己身份地位的話語,孫靜禪立刻要發怒。
可當她迎上了那一雙笑意之中滿含堅定的眸子時,卻忽然發現…自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有一口氣,就堵在喉嚨里。
可她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千言萬語,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問:
“值得嗎?”
究竟是問自己,還是問紅纓,她不知道。
可紅纓卻點點頭,看著眼前那片池水,仿佛看到了家鄉那一望無際的飲馬湖。
“為什么不值得呢?奴婢這條命…早就是小姐的了。”
“你該明白,我從來沒把你當侍女來看!我和你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你…”
“我知道的。”
紅纓依舊微笑:
“可是,還是值得的,不是嗎?…小姐,你知道嗎。”
她的語氣里滿是一種艷羨的情緒:
“我不羨慕小姐的聰明才智,或者說…以前,我很羨慕。羨慕小姐,覺得小姐的頭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直到,我遇到了侍郎大人。”
“從侍郎大人那,我才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聰明人。而當我親身參與了侍郎大人的計劃時,就更能體會到…自己一輩子可能都無法觸及她裙擺的那種絕望。”
“小姐,紅纓很笨的。”
在孫靜禪的沉默之中,一襲紅衣,在這晌午之時顯得那般明媚動人的女子搖了搖頭:
“可是,我也同樣知道,我這條命,是小姐,是飛馬宗,是飛馬城給的。如果沒有飛馬城,那我可能接下來的命運便如同那些從小被賣進青樓的伶人一般,每日只能穿梭于不同的客人之間,委身于此,凄苦一生。所以,這條命的恩情,紅纓一定要還。”
“那也不能完全就聽那李禾…”
“可是道長認可她呀,不是么?”
當孫靜禪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時,瞬間再次啞然。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連道長都認可了她,支持她,相信她…我為什么還會去懷疑呢?不是嗎?若能用我的一條命換來小姐的自由,能成為被道長認可之人那宏大計劃中的一部分,怎么看,不都值了嗎?”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呢!?啊!??你自己怎么辦?!”
聽得孫靜禪的反問,紅纓笑的依舊歡喜:
“我?我不是說了嗎?我這條命如果可以成全小姐和…”
“你是喜歡李臻的,對不對?”
話沒說完,便被孫靜禪的問題所打斷。
然后…
女子便再也說不出來其他了。
“你成全了別人,可你自己呢?你難道就不想和那李守初長相廝守…”
“我配嗎?”
反問,再次被反問所沉默。
第一次正視孫靜禪。
紅纓的眼神里不含悲喜,只是問道:
“我配嗎?”
“莫提長相廝守了,小姐難不成就敢對我說…小姐您對道長從來就沒動過心嗎?”
反問的沉默愈演愈烈。
可紅衣的女子卻再次露出了笑顏:
“小姐。”
她柔聲乞求:
“回去吧。”
乞求的無比卑微:
“飛馬城是祖宗的千年基業,決不可毀。紅纓這條命,是小姐給的。能成全小姐的自由,那便是值得。這無關守初道長,也無關侍郎大人。和誰都沒關系,還請…”
望著那池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見的飲馬湖,她說道:
“小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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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寫完,困炸了,錯別字明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