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午之后。
天氣的燥熱又上升了一個階段。
說起來明明距離入伏還有一個月才到,可這鬼天氣熱的已經有些折磨人了。
別說人了,連馬都有氣無力的,拉車都不想使勁了。
不過好在從眼前這二馬莊出來時,一直仰仗著崔氏的火玉鹽礦商隊賺錢的馬莊主給送了兩大盆的冰過來。
這年頭的冰窖可是只有真正的有錢人才能修的起,而這兩塊冰,也成了眾人最好的解暑之味。
牲口們的食盆里一盆一塊化的差不多的冰磚在舔舐著。
而剩下的冰磚,則被飛御使們用匕首捅刺,每一刺的力道都恰到好處,無數冰屑掉落在盆中,然后由人取了裝在小碗里,擺上時令的果子片,分發給了眾人。
崔婉容靠坐在樹蔭下,手里捧著一碗“刨冰”,目光落在了那架頂著橫木的馬車上。
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了馬車旁,看了一眼里面打坐的道人…
道人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憔悴、疲憊,但卻絕對不是什么出力出多了,或者走路走的困乏的模樣。
眼窩深陷,臉色有些發黃,甚至嘴唇的血色都褪去了許多。
此時此刻正盤膝打坐在車中。
不覺燥熱,但也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只是有著一股玄而又玄的道韻在身上彌漫,隨著呼吸一起一落。
她眼里閃過了一絲關懷之色,而在看向遠處。
烈日之下,二馬莊的農人們正在忙碌著,按照莊主的吩咐,給那些犁好了的地中播撒麥種。
以她的眼力,自然不會看不清那些農人臉上的不舍與荒唐。
那些,都是連軍卒都當不成的老漢。
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他們自然也不會相信,在這五月已過的天氣當中,種下那比金子還金貴的糧食,能在秋天長成的道理。
可是,礙于莊主的命令…他們沒有選擇,只能頂著烈日,手里拿著簸箕,把那一顆又一顆的發芽麥種灑到泥土之中。
同時用一種帶著仇恨與懼怕的目光,看著自己這邊這些納涼的人們。
仇恨你們這些有錢人不把糧食當回事。
哪怕…這糧種是你們提供的。
隊伍,已經出發了快十日了。
如今默契已經養成,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來到第一片村莊時,播撒糧種的模樣。
當時他們還會耐著性子和村民解釋,然后在道長施威后,被眾人跪拜時,露出那種心滿意足之感。
一切的激情褪盡后,一想著那還有大片大片的農耕之地等待他們施威,眾人心頭此時更多的是一種期盼,期盼著這種日子能早些結束。
因為,實在太難熬了些。
道長施威一次,搭配丹藥至少需要一個時辰的恢復時間。
而在這期間,那些前方奔波的飛御使要從下一個村莊里面知曉本村的人數,然后按照一戶一畝的需求來劃分地塊,播撒種子。然后等道長一次…或者多次把那些莊家利用那神奧無比的和光同塵給“憑空”弄出來。
小村子,一次就夠。
可一些地方往往需要兩次,三次。而在這期間,道長恢復神念時,他們就只能等。
百無聊賴的等。
所以,經時日久,明明在做一件功德無量之事。
可現如今卻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甚至連那些聽聞了消息出來的百姓跪拜都不怎么回應了。
但在眾人看來,自家二小姐卻從來沒有露出過半點不耐,專門負責這些統籌工作的她每次看起來都不見厭煩,只是細心的,把路線、需要等等打理的井井有條。
這次旅途也多虧有她。
否則天知道亂成什么樣子。
不過…
當這些飛御使們看著小姐站在烈日之下,手里端著那晚碎冰往馬車里看的模樣。
一些有家有室的飛御使們互相看了看…
不約而同的露出了一種你懂我懂的笑容來。
吃完碎冰不到半個時辰,李臻醒了。
雖然人醒了,可他的腦子還是有著一種不可避免的疲憊感。
就像是晚上睡的晚,可第二天還要上班,不得不提前醒來的那種上班族。
明明身體的每一處細胞都在渴望著一場充足的睡眠,可卻不得不面對那房貸車貸KPI的人生一般。
只不過,他要負責的,不是什么房貸車貸。
而是路無凍死骨的世道。
搓了一把臉,強打精神,告訴自己這些都是錯覺,打倒不了自己。
他下了馬車。
“道長!”
正在與幾個陌生的錦緞華服之人談笑的崔婉容立刻喊了一聲。
她的注意力始終沒離開過馬車。
而聽到這動靜,李臻扭頭看了一眼后,便只是點點頭。
這么多天,眾人已經習慣了他。
而同樣的,他也習慣了崔氏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以及崔婉容的交際手段。
所以并不打算多靠近操心。
也實在沒經歷了。
“諸位,貧道要開始了,這些都是么?”
放眼望去,李臻看著那豎起了竹竿的幾畝田地。
得到了崔婉容的確認:
“對。”
“…好。”
這地方叫二馬莊,莊主姓馬,在火玉鹽礦在的時候,便一直充當崔氏商行騾馬配送的服務。
是遠近聞名的富戶。
而母端兒活著的時候,察覺不對勁的馬莊主卷鋪蓋就往于栝走,受到了崔氏庇護,并沒有損失什么東西。而母端兒死后重新回了莊子。
李臻知道,這位既然沒損失東西,那么就一定有糧食在家中存放。
可那又能怎樣呢?
指望他們接濟村子里那些孤寡?
李臻不敢想。
他更希望的是崔婉容能和對方溝通,定死了這些田待到秋收時,他們一粒米都不碰,足數給予那些孤寡。
而崔婉容在這方面一向做的很好,他很放心。
實話實說,有人替自己分擔的感覺,真的很輕松。
而既然如此…
他一步一步的,在眾人的注視下,站在荒蕪的田野壟溝上面。
和光同塵…
片刻。
整個村莊鴉雀無聲。
所有人看著那一片綠油油的顏色,看著那麥穗隨風搖擺的浪花,陷入到了巨大的瞠目結舌,不可思議之中。
而李臻就像是加班到深夜的社畜一般。
一言不發,重新回到了馬車上,再次閉上了眼睛。
而就在眾人的震驚之中,飛御使們見怪不怪的開始整理車馬。
崔婉容也起身告辭。
留下了一句:
“馬莊主,不要忘記咱們的約定。崔氏,最討厭的便是失信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