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師兄,好久不見。”
當走入小院的玄奘看到了已經卸去那代表身份與地位的金紅袈裟時,剛剛閉關了6日,顯得有些消瘦的僧人露出了一抹讓男女都會嫉妒的笑意。
而空寂臉上同樣是微笑,起身后走到了玄奘身邊,手捏住了師弟的肩膀。
佛意,蕩漾在二人之間。
片刻,空寂的眼里出現了一抹驚訝,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想不到,幾月未見,師弟的佛法又精進了許多。真是可喜可賀。”
一邊說,他一邊拉著玄奘進屋落座。
兩個魁梧的僧人分別點燈,端茶,接著退到了門口把守。
“師兄,師父安好?”
聽到玄奘的話,空寂點點頭:
“臨行前,師父特意找到了我,說讓你勿要掛念,寺中一切都好…你等下。”
空寂起身,走到了屋中的書架前,拿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布包,放到了玄奘面前親自打開。
露出來了里面的一個油紙包。
再打開油紙包,玄奘看清楚了東西后,臉上的笑容全部轉化成了思念。
油紙包里沒別的東西。
只是一堆看起來干干巴巴的干菜。
瞅那模樣…似是蘿卜。
這時,空寂笑道:
“師父知曉你最喜歡吃過冬之后的糠蘿卜干,初春時便親自切了曬成了條。這不,這次特地讓我拿給你。省著點,下次想吃,可要等明年了。”
“多謝師兄。”
玄奘眉眼里流露出了真心實意的喜悅,把紙包重新包好后,卻忽然嘆了口氣:
“阿彌陀佛,弟子終究還是修行不到家。”
他說的沒頭沒尾,可空寂卻笑著說道:
“父母師命,乃是孝道。與大欲無咎,師弟無需如此。”
“多謝師兄指點迷津。”
看著玄奘收好了這一紙包的蘿卜干,空寂這才點點頭,說道:
“我這次來,主要還是為了這一池龍火。”
“嗯。剛才已經聽守初道長說了這幾日的事情。師兄與崔家、道門算是達成共識了?”
“算是吧。談的是咱們承擔三成鎖閉龍火大陣的物資,占有兩成龍火…出發前,禪院之中,我找諸位師兄弟還商談了一番。一成,是咱們能接受的底線,原本以為這次道門依舊會嚴防死守,不讓咱們有半點機會。誰知這次…那位國師弟子天罡道人卻忽然松口了。我已經把消息發回了禪院之中,想來不出兩月,幾位師兄弟可能都會過來。而有了這一池龍火,雖然還是后進,可終于,咱們有能和道門的“九”字系列的丹藥爭鋒的資格了。師弟,此事你當居首功。”
空寂原本是夸贊,可聽到最后,玄奘卻搖頭:
“師兄,此事玄奘不敢居功。若無守初道長,恐怕這一城之人皆已罹難,我不過是出了一份微不足道的力而已…”
“師弟無需妄自菲薄…”
“不,師兄。”
玄奘很認真的看著空寂搖了搖頭:
“師兄當日不在現場,所知一切皆不過是聽旁人口中之言罷了。”
他的眼里出現了一絲飄忽。
在空寂那微皺的眉頭之下,聲音里多了一份…莫名的意味:
“師兄不曾與道長一同合力阻龍火之威,所以…便感受不到。可我卻是感受過的,如果說,夕歲之時,我初見道長…或者說初見玄均觀的真武法相,是覺著道長天資聰穎,心有正氣,才能得到真武承認。可那一日,就在龍火之中,當我的大日如來與那真武帝君融為一體時,我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道長心中的那份…純粹。”
空寂眉頭皺的更緊了。
自己的師弟是什么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從小自眾多師兄弟周圍長起來的孩子,其品性如何,根本無需多說。
不然,師弟也當不起那“佛子”的稱號。
可如今卻對一個道士推崇備至,一時間讓他有些怒其不爭,又有些荒唐。
想了想,他問道:
“這守初道人,就這般好?…好在哪?”
“好在哪?”
玄奘先是反問,目光依舊恍忽,回憶著那一日,自真武中所感受到的那份對這世間最真摯的情誼…
他抿起了嘴。
眼底是一種不服與敬佩糅雜的嘆息。
“師兄可知,我曾經最不喜歡的圣者何人?”
空寂一愣,一下就想起來了十幾年前,師兄弟們圍于禪院之中那顆據說是沙門迦葉摩騰于大食東傳佛法,親自種下的那顆菩提樹下辯經,那時,只有不到十歲的師弟被問起最喜歡哪位佛祖時,說出的言論:
“師兄,我喜歡的佛祖有好多呀,我說不出來。但我有一個最不喜歡的”
眾多師弟并不介意,佛法無邊,若弟子心生怨憎之念,定是自己本身的原因。那就大膽說出來,借助辯經之會,為師弟開解迷惑。
更何況…師父也在旁邊笑呵呵的聽著呢。
于是,當被問起誰最不喜歡時,師弟說,他最不喜歡的,是代表著“無生”、“殺賊”、三命六通的離欲阿羅漢須菩提。
這話一出,好多師兄弟都愣住了。
要知道,佛祖曾在金剛法會上親言,須菩提已證無諍三昧,這是人中最為第一,為第一阿羅漢。
乃是眾多僧人心中的偶像。
為什么師弟會不喜歡離欲阿羅漢?
問起原因,玄奘用稚嫩的聲音告訴他們:
“佛說:因為須菩提已入無余涅槃的圣者阿羅漢那沒有欲界的善心境界,他的起心動念并不造業,也不產生業的果報,心的造作像天空中的飛鳥飛過天空一樣不留痕跡。”
眾人依舊不解,這不挺好的么?
無心,即不動欲。
不動欲,便不造業。
萬般不沾惹,離欲不墮輪回。
這乃佛家真意,為何會討厭?
而他們得到的答桉,卻讓所有人久久無言。
稚嫩的玄奘反問道:
“這不就是道家的清靜無為嗎?”
一句反問出,辯經便結束了。
無心的境界是不行善、不造惡的境界,是修行的最高境界,是佛與阿羅漢的境界!善人與善法相應,圣人與道相應。
這本是佛經之中的智慧。
可是…
對啊…
這不就是清靜無為么?
佛道有別,為何在終得正果時,卻好像…大家都一樣呢?
這場辯經無疾而終,可留給空寂的印象卻是極深。
因為時至今日,為什么阿羅漢果位的無心離欲,會與道家清靜無為相合,都沒有一個正確答桉。
雖然最后可以論述概括為一個“殊途同歸”。
但佛與道,不是應該從本質上就不同么?
甚至連師父都沒有給出一個正式答桉。
而今日空寂聽到玄奘再次提起這件事,一方面陷入追憶的同時,又忍不住問道:
“為何又提起此事了?”
“因為…我悟了啊。師兄。”
消瘦的白衣僧人雙眸中忽然亮起了一團光火:
“因為我在守初道長的心中,看到了一尊阿羅漢。或者說,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清凈與無為。“
“阿彌陀佛。”
忍不住雙手合十,僧人語氣虔誠慈悲:
“曾經,守初道長與我說:菩薩不是因為成了菩薩才去渡人,而是因為渡的人多了,才成了菩薩。我心雖有感,可卻依舊想的不太透徹。直到那一日,我看到了他的心。忽然,我悟了。師兄,佛與道…有什么差別嗎?”
他發出了自己的反問,寶相莊嚴。
“我們修己身,渡世人。先成佛,再傳法。而道家修無為,紅塵不染,才能成仙…這世間萬事萬物皆由己心而起,師兄,可對?”
“…嗯。”
聽到空寂的應聲,玄奘卻忽然搖頭:
“錯了啊,師兄。我們都錯了!修己身,乃私欲,是成不了佛的!”
空寂勐然抬頭,看著師弟的眼神里滿是荒唐。
就像是在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的樣子。
可玄奘卻笑了。
也不解釋,而是點點頭:
“師兄,我心有迷惘,今日之問,師兄不可解,師父亦不可解。甚至守初道長也無解。但確實,是我心中之問。曾經,于黃河之上,道長問我:和尚,求而不得,苦不苦?我告訴道長:苦。之后,道長拿迦葉尊者舉例,告訴我,這世間之人大多都如迦葉尊者,能力不夠,只能管好自己。所以才自持修行,修己身。有錯嗎?沒有。可是,師兄,迦葉尊者選擇了修己身,是因為得證佛祖,知曉自身德行不夠。他不夠,佛祖夠。所以,佛祖選擇度化世人。對吧?”
空寂無言以對。
隱隱約約…他覺得,師弟的身上似乎發生了一種…莫名的重大變化。
看似平靜的面容之下,卻是那洶涌彭海的海潮所卷起的滔天巨浪…
他不知道師弟要說什么。
可不知不覺間,后背…卻已經濕透了。
而就在他面色彷徨之間,卻見白衣僧人雙眸燃火:
“太小了!師兄!”
小…?
什么太小了?
空寂心里滿是不解。
可下一刻…
“度己,不可成佛!唯有度盡眾生疾苦,患難、貪婪、憂怖…方可成佛!這世間佛門子弟皆為迦葉尊者之流,修得一己私欲。我們…修錯了!大錯特錯!修到老,無非只是迦葉尊者而已。”
空寂臉上一片駭然。
看著似乎性情大變一般的師弟。
瞠目結舌,口不能言。
他要干什么?
如是觀照,充滿慈悲浩瀚的火焰之中,那雙眼睛似乎看懂了他的迷茫。
便告訴他:
“世間若尋不到真佛,眾生便不可解脫。那我,就把它…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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