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歸說笑,友人重逢的喜悅本該暢飲一番,可李臻也看出來了杜如晦那有些疲憊的模樣。
這會兒還不到時候,便早些休息更好。
坐在了石桌前,李臻的手放在那幾頁宣紙上面無意識的摸索著。
杜如晦一看就知道,道長肯定是有事跟自己說,于是老老實實坐在一邊,手里捧著茶水等待對方開口。
而孫思邈似乎對這些事情沒什么興趣,自顧自的拿個小馬扎坐在井邊,處理著一些叫不上來名字的藥材。
最后,成玄英很懂事的在李臻身邊侍候著。
小院就此寧靜了下來。
但并沒持續多久,等杜如晦一杯茶喝完時,李臻問道:
“這幾日,跑了幾個地方?”
“就跑了三量山周圍…”
剛才崔婉容來的時候,已經把杜如晦的馬和行囊都拿了過來。杜如晦說著,從那破爛的包袱里拿出來了一份折疊成四方塊的圖紙交給了李臻:
“你先看下,這是河東的地圖。”
“好。”
李臻查看地圖的功夫,杜如晦又從包袱里掏出了那破裂了一個大洞的盒子。
當他看到那盒子上已經化作空空如也,什么字都見不到的靈符時一愣。
接著就主動走到了老孫頭身邊:
“孫道長,這便是當時用來承載那金人碎片的盒子。這張紙本來是一道符,看起來流光溢彩。只是不知為何現在成了空白…”
一聽這話,孫思邈的眼睛又瞇了起來。
“確定之前還有字?”
“嗯,我還能臨摹出來大概的筆畫。”
說著,他沾了點旁邊裝著各種草藥的木盆里的水,用手指在路面上大概勾勒出了一個說像很像,但在懂符箓的人眼里是鬼畫符的輪廓。
可孫思邈的眉頭卻皺的更緊了。
想了想,他說道:
“你倆先聊,容貧道想一想。”
“好。”
老杜這才坐回了石桌前,而已經看清楚了河東郡的地勢地貌后,李臻一指上面中部偏北寫著“三量山”的山包輪廓:
“這邊很大?”
“很大,它本是太行余脈,雖然談不上山高林密,但卻多是陡崖峭壁,通行困難,很多沒得到陛下赦免的人就躲在里面。說是盜匪…其實要我看,這些人就是一些嚇怕了的人報團取暖罷了。真正有野心的并沒有多少。所以,在我走時,已經和他們說了我的態度。我和家里兄長的意見皆是懷柔為主,陛下的心情說變就變,沒準過一段時間就把他們忘了。先安撫住,讓他們知曉迷途知返才是。”
“嗯。”
李臻先是贊同了他的做法,不過還沒言明崔家的事情,而是繼續指著北邊的群山問道:
“這里你去了沒?”
“沒有。還沒來得及。”
“嗯…那我覺得下一步的計劃,咱們得去這邊了。”
敲了敲以“萬徽山”為首的河東北部,李臻說道:
“咱們現在的計劃得變一變,不用再依靠流民的自力更生,而是把他們都集中到于栝來。三個月內吧,用三個月的時間,把這些惶惶不可終日之人都叫來于栝。只要還想活命,只要想踏踏實實過日子,而不是看到亂世到來揭竿而起之人,都給喊過來。”
“…是因為這一池龍火么?”
杜如晦皺眉問道。
“嗯。”
李臻點點頭,開始復述崔氏兄妹二人的計劃。
從在翔縣的見聞,到來到于栝時的見聞推算,再到從崔婉容嘴里聽到的計劃。
全都復述一遍后,杜如晦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所以,現在只需要讓這龍火池大興土木,就足以養活這幾萬人?”
“不錯。”
李臻點點頭:
“這也是為什么我說計劃有變的原因。崔家能得到這幾萬上過戰陣的步卒…不管戰力如何,至少,心里有份底氣,別人也多了一份忌憚。而這世道里…也只有世家,能養的起這么多人。況且,還有老君觀。這一池龍火是老君觀的必須之物,菩提禪院也需要。我…”
一指自己:
“玄均觀也需要他們開始建造。所以,這龍火附近的那什么巴拉巴拉大陣就必須要建成…”
孫思邈嘴角一抽。
…行吧。
就巴拉巴拉大陣吧。
和你這小牛鼻子待在一起,太較真容易得心病。
“而對于咱們來講,只要建造開始,那么就等于大家都有了一口飯吃。今年的河東顆粒無收,基本上已經確定了,所以,想讓一個人都餓不死,來于栝是最好的辦法。于栝挨著黃河,有水道。崔家又在這,加上老君觀,這地方哪怕是陛下來了都得慎重一些。這是最優解,明白吧?”
“明白。”
杜如晦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點頭。
他當然明白。
只不過…
“若有人不肯來…”
李臻反問了一句:
“先只管說,說完…不肯來的人,你覺得對河東來講,還是好人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說有些人是身不由己…但是,老杜,你要明白一件事。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不是所有跟隨母端兒的人都是被迫的,他能成事,禍害一郡之地。光是靠他自己,肯定做不到。所以,他,是有幫兇的。而對待這種人…當他對別人失去憐憫之心時,別人亦不再會同情他。便是如此,咱們不可能救的了所有人的。”
“…唉。”
一聲長嘆,杜如晦點點頭:
“我懂了。那…咱們現在怎么辦?等玄奘法師恢復傷勢后便走?”
他覺得李臻肯定是和他一起的。
可卻見道長忽然猶豫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可最后又沒說,只是點點頭:
“到時候和玄奘商量一下。”
“也好。那…”
抬頭看了下日頭,這會兒天已經有些燥熱了。
這幾天都沒怎么休息好的杜如晦直接起身:
“我去休息會,晚飯時候喊我。”
“嘿,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哈”
覺得肩膀輕松不少的書生伸了好大一個懶腰,砸吧砸吧嘴,說道:
“用道長之言,便是咱們哥們弟兄,不分你我…去睡了。”
“嗯。”
李臻點點頭,目送他進了廂房后,絲毫不介意自己的東廂房已經成為了大通鋪,誰逮住都能睡一覺的他把杯子里剩下的茶水滴到了硯臺里。
一邊磨墨,一邊看著自己的弟子說道:
“剛才和你杜叔叔聊的事情,聽懂了多少?”
他有心考校,而成玄英在聽到后,想了想,說道:
“道祖曾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弟子…沒見過大惡之人,所以不知道人會惡到何種地步。但卻是贊同老師的觀點的,師叔之前也對弟子說過,相術,無運者不算,恐傷人心。兇暴者不算,助紂為虐。命將盡者不算,算之無用。親近者不算,埋怨落身。
而老師與杜叔叔所言,便是兇暴者不算之言。對于他們來講,活命并非第一,心中之欲才是第一,人為欲望所迷,便是著眼于相。著相者,執迷不悟,救之助紂為虐,救不好,落得埋怨,所以最好便是不言,任由他去,到時不管發生什么,亦是命數使然,怨不得別人。“
這下別說李臻了,連在那邊擺弄盒子的孫思邈都忍不住看了過來。
看著這唇紅齒白的孩子,滿眼的驚訝。
“…哈哈。”
李臻忍不住笑出了聲,不自覺的捏了捏他的小臉蛋:
“好…好啊。”
他確確實實對于自己這個徒弟的聰明刮目相看。
只是…
“少爺啊…你說的呢,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我問你,你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呢?還是對那群你口中的兇暴者所言呢?”
原本被老師夸獎后,臉上有些喜色的道童一愣…
在老師那清澈的雙眼下陷入了思考。
接著…皺起了眉頭。
“老師覺得弟子說錯了?”
“說對也對,說錯也錯。”
李臻搖了搖頭:
“對,也不對。對的呢,是你的觀念其實是正確的,明明知道這個人可能助紂為虐,那為什么還要去給他算卦?但你之前也說過,《道德經》上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天下人為什么知道美好?便是因為惡的存在。
因為惡的存在,才會誕生美。有了陰,才有陽。可你卻分的太清楚了,忘記了這世間雖分陰陽,但卻同樣陰中有陽,陽中存陰。咱們修道也好,做學問也罷,歸根結底,是為了這個世間變得更好。不是一味的勸人向善,也不該一味的助紂為虐。
勸人向善,有可能讓人以偽善行私欲。助紂為虐,也有可能是咱們淺薄了,沒理解對方真正的目的。所以,咱們修道呢,身在紅塵,可心卻要在紅塵之外。你明明知道它是惡,可就好似那海精(海膽古時稱呼)一樣,外面全是毒刺,可它的芯卻是軟的。
咱們修道,要做的并非是在遇到善惡美丑時,區分的那么干凈,而是應該知曉大善之人心中亦有獸欲,而大惡之人心中未嘗不存美好。需一視同仁,先而為之,為之后無用,才是不為。這便是陰陽共濟。修道如此,算卦如此,善惡如此,人生亦如此,明白了嗎?”
坐在石凳上的先生用最淺顯的道理,告訴了道童,他自己心中的道理。
聽的藥王微笑。
聽的書生哈欠。
而到了道童這,他抬頭看著眼前這位剛拜了不足一日的老師,看到了他目光的清澈,亦看到了滿眼慈祥。
執禮,躬身:
“弟子謹遵,老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