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栝的渡口并不大。
甚至都不是民用的渡口。
身處黃河岸邊,它的唯一作用,在之前就是把產自于栝礦脈的火玉鹽礦順流而下,運到老君觀。
所以,它的規模雖大,可卻沒有什么生人。
能出現在這里的,都是依靠這片鹽礦而生之人。
但現在鹽礦沒了,渡口那些大的倉庫就有些空了。
李臻所過之處,基本都是空空蕩蕩的。
但靠近渡口的幾處倉庫卻有著許多堆積的貨物,都是一些就近開采的石料。而來到河邊時,他還看到了兩艘裝著不知從哪運來的木料,正在由力工卸貨的場景。
崔婉容確實沒騙他。
哪怕現在老君觀的人還沒來,可前期的地坪工程就已經要開始了。
到時只要等到這渡口裝滿了木料石料,那么想來工程就會開始動工,而只要流民足夠,那么想來倒是這于栝附近肯定都是夯土的號子呼喊聲吧?
在渡口這邊待了好一會,一直看著兩艘船上的工料被卸完畢,他才打算起身離開。
他改主意了。
現在要回城,找人替自己跑一趟河津,把老杜喊過來。
因為他逐漸覺得,整個河東的最優解,其實是在這。
老孫頭所說的什么二十萬民夫一年即可完成的話,在他看來就是放屁。
現在是上半年,你等著吧,下半年天下一定大亂,上哪給你弄二十萬民夫去?
天下大亂,首先就是糧食成為緊俏貨。
而如果真亂起來,按照崔家兄妹二人的計策,想來這工程也不會停止。
為什么?
因為他們不可能白養這四五萬人。
而這四五萬人在亂世之中,不僅僅是民夫,更是四五萬軍卒的戰斗力保障。
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只需要靜待潮起潮落改朝換代就可以了,李臻打賭,崔家也不會停工。
必須要養著這些人,才能給亂世的家族添加一份安穩。
畢竟,在亂世之中,不確定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有了這些人,就等同于有了亂世安身立命的底氣。
同樣的道理,除了這些世家,李臻也想不通誰能在亂世之中,能有如此能耐,讓這戰火荼毒的河東郡安穩如常了。
想明白此處計較,站起來的道人目光落在了那平靜流淌的黃河水前。
這算什么?
天無絕人之路?
還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可不管怎么樣,至少,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這不比老杜抄著那百十來米的絕戶網,天天下河摸魚強太多了?
先人的智慧啊…
他感慨著。
世家的能耐,他算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或許,崔家人現在還看不得那么遠,并且不知曉未來會發生什么,最多只能說是個模糊的推算。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李臻才會愈發感慨。
當后面的事情發生時,當人們研究歷史,發現崔家早在真正的亂世到來之前,就已經提前布局,把這一切做到了天衣無縫水泄不通,會是怎樣一種驚訝。
姜太公之后。
千年崔氏。
果然…真的不簡單。
“回來了?”
“嗯。吃了沒?”
“剛吃過,你吃了沒?”
“沒…晚上吃吧。”
走進了院子,看著孫思邈正在拿著天知道從哪弄出來的鍘藥刀在擺弄一捆枯枝,李臻好奇的問道:
“這是在做什么?”
“把藥材都炮制好。河東郡天知道會遇到多少身上有著刀兵傷、或者是遇到外邪侵染之人。天熱,傷口就容易潰爛,提前做些膏藥,到時候不至于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受膿熱之毒而死。”
聽到孫思邈的話,李臻不自覺的豎起了個大拇指。
老孫頭不知道這手勢什么意思,可卻聽到道人說道:
“要么說老孫你是活神仙呢。“
孫思邈翻了個白眼,手上的那不知道叫什么的枯枝也鍘的差不多了。
他又一指另一邊的一些看起來跟土疙瘩一般的玩意,讓李臻遞給他后,來了一句:
“和崔家女如何啦?”
李臻一愣:
“什么?”
老孫頭的手一頓,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瞧著道人那滿臉不解其意“老孫你在說啥”表情的蠢笨模樣,他忽然嘆了口氣:
“哎…”
但也不戳破,只是換了話題:
“對了,剛才菩提禪院的空寂和尚來了,來看過了玄奘。留下了幾顆丹藥,說是一會再過來。”
“…我怎么聽你的語氣,你好像認識他?”
“誰?空寂?”
“嗯。”
“肯定啊。”
孫老道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大概是七八年前?少林寺的大還丹因為得不到龍火,想要改進丹方。他們家的方丈凡性和尚和我有些交情,讓人去終南山把我喊了過去。那時候,這空寂和尚也在…不是,你見過空寂了?”
“見過了啊。”
李臻點點頭,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后,孫思邈便微微搖頭,來了一句:
“這脾氣還真是沒變…這么霸道也不知道他修的是什么佛。不過…小牛鼻子,你別小瞧他,知道么?菩提禪院號令天下佛門,能坐到監院這個位置,他絕對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小瞧他…你會吃虧的。”
“我當然知道。”
手里攥著個土疙瘩,發現這土疙瘩似乎是某種果實,外殼竟然可以剝開。于是,老李用指甲扣著土疙瘩外面那層皮,一邊說道:
“就是看在玄奘的面子上,我都不能小瞧他,對吧…話說你倆有過交際?我瞧他有著幾分釋迦牟尼那種天上地下唯吾獨尊的氣勢,少林寺的大還丹改丹方,把你這個道門一品丹師弄過去…他能給你好臉色?…哎喲!”
一巴掌拍掉了李臻那不安分的手,從他手里搶走土疙瘩的孫思邈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后,才說道:
“他當然沒給我好臉色了。少林寺那群丹師呢…嗯,水平一般般吧。但那大還丹的精妙連我都要驚訝到自愧不如,他們那群伙頭和尚想改進,不就是自不量力么。我開始說了,這空寂和尚還不信。我當時年輕啊,也來了脾氣,就和他賭了一局。”
“…賭什么?”
“賭這群和尚一定會失敗。如果我輸了,我會把我自己研究出來的一品丹方千金固魂丹的丹方給他。我贏了,我要大還丹的丹方。”
看著孫老道那輕描淡寫的模樣。
李臻心說好家伙…
果然,老孫頭這性格剛的很啊。
于是忍不住問道:
“然后呢?”
“然后?你覺得呢?我會輸?”
老孫頭愈發“風輕云淡”,可這逼王氣質已經滿到不能在滿了。
“他們改進的大還丹失敗了,當時我看那丹藥就不對勁,有人想以身試藥,我給攔下了。我說你們找個別的活物來試,一群和尚和我在那講什么出家人不殺生。后來我讓大黃把一只猴子咬了個半死抓過來,強行把藥喂了。那猴子死的時候尸骨無存,骨頭都被藥毒給侵蝕化了。他們這才肯認輸…”
“啊這…”
跟聽故事一樣的李老道忍不住來了一句:
“那你這算不算殺生?”
“…你沒見過猴子吧?”
“呃…”
“那畜生最是愚蠢,欺軟怕硬。我在秦嶺里采藥,最煩的就是這些無處不在的猴子。你不招惹它,它來撩撥你。我讓大黃咬死了幾只后,這群猴子還記仇,拿那腌臜之物丟我…”
說到這,老孫頭或許覺得自己有些喪失了“高人”的風范,又很做作的解釋了一句:
“當然了,更多的原因是因為猴子的奇經八脈與人相似…人嘛,不就是這樣。雖是自私了些,可總比拿人試藥好。”
“行…行吧。”
忽然覺得老孫頭挺腹黑的李臻點點頭,試探性的問道:
“這么說,你能煉大還丹了?”
“能啊。前提是有和尚幫我的話…嗨,和你說了你也不懂,煉丹這種事很復雜,學識不夠之人很難理解的。”
不是,你說誰沒文化呢!
李臻無語了。
但覺得老孫頭的故事有趣,又忍不住問道:
“然后呢?你就走了?”
“沒啊。走什么?我看了下那丹方后,好歹我和凡性交情不錯,當年豫南瘟疫,我去借藥,凡性二話不說就給了我。我又不是什么不知好歹之人,看完了丹方后,花了半日的時間改了改,給他們煉了一爐丹藥。雖然比不上大還丹那般神妙,可勝在煉制手法簡單,藥效也更加普適。就當還人情了嘛…
后來,凡性把這丹方留下了,取名為“小還丹”,而當時那空寂和尚臉黑的跟鍋底灰一樣。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這和尚或許有小智,但終究比不得高僧大德,成就有限。但我說的是佛法啊,他可不是什么實力簡單的貨色,很強的。你到他那嘴巴可得管住了,明白么?”
“誒”
李臻一臉嫌棄:
“說的跟我是那種喜歡惹是生非之人一般。嘖嘖…老孫啊。”
“怎么?”
“果然,老一輩人的故事聽起來總是那么令人驚心動魄。你這前半輩子,要是能出書立說,我估摸得熱血的爽到不行。”
孫思邈翻了個白眼。
老一輩?
小牛鼻子果然…
嘴太損了。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