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孟津的騷亂并沒有持續多久。
在僧人念了經文后,尸體就被抬走了。
而在那位管事的官威下,剛剛吃完飯,甚至都來不及喝口茶歇歇汗的船工們就被拉了過來,開始飛快裝船。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在一群人好奇的偷瞄下,一車一僧一道上了船。
這種寬船專門用來拉貨送車的,一船配二十個舵手,松開了纜繩后,二十人喊著號子,開始朝著河岸對面擺渡。
穿上的商隊對于李臻和玄奘,都跟避瘟神一樣,包括那幾個明顯是護衛的出塵修煉者也都是如此,躲的遠遠的,壓根不敢靠近半分。
李臻也不在意,只是站在船邊,盯著那奔流的渾黃河水發呆。
這時,玄奘走到了他旁邊,同樣盯著黃河之水問道:
“道長在想什么?”
“沒想什么啊。”
李臻納悶的看了他一眼,搖頭:
“咋?”
他確實沒多想,一沒琢磨車里那個女孩,二沒琢磨河東的事情。
黃河是母親河。
和長江一樣,相信每個路過的現代人,對這兩條河都有種很特殊的情愫與溫柔。
當著母親的面,不需要想太多。
只需要感受它那千百年如一日的溫柔便好。
不過顯然玄奘沒受過九年義務教育,聽到李臻的話后,以為李臻在敷衍他,索性直接問道:
“道長可是在惱貧僧?”
“惱你做什么?”
李臻愈發納悶…但馬上反應過來了對方的意思,問道: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贊成那三個人的死?或者說…覺得他們罪不至死?“
無需玄奘回答,他便看著河水自顧自的答道:
“其實并不是。出來混江湖嘛,過的就是刀口舔血的勾當。要是沒點覺悟,那倒不如離的遠遠的。而我剛才阻攔你的原因也很簡單…你太單純了。”
聽到李臻的話,僧人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絲疑惑。
單純?
這話或許任天下誰人來聽,都是一個笑話。
一個不知打哪出來的道士,竟然敢去妄言菩提禪院的高僧“單純”?
你在說什么蠢話,胡話?
而感受到了僧人的情緒,李臻看著河水,聽著耳邊的號子聲,如同自說自話一般,說道:
“人家都說佛門慈悲,說你們的包容性更強。我倒不是貶低你們,只是覺得…如果一味的什么牛鬼蛇神都往自己家里帶,那家里總有一天要出亂子。其實…和尚你心里是有一股不滿足的欲望的,對吧?”
目光緩緩挪開,看著玄奘,道士問道:
“現在的佛法,制約了你看天地的角度。”
僧人臉上迅速閃過了一絲驚訝。
可李臻卻再次扭過了頭。
“說白了,這條路,你已經走到頭了。都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現在的佛法,你讀的越多,心里就越疑惑…當然了,我是作為一個道士給出我自己的看法,真要你叛出佛門成為什么大魔頭之類的,我先說好,我不背鍋啊。”
“呃…”
原本,玄奘還認認真真的在聽。
可冷不丁的被李臻話頭這么一轉…他還真有些反應不過來。
干嘛啊?
我…叛出佛門干什么?
而看著他那半是無語半是荒唐的模樣,李臻笑著要搖了搖頭,問道:
“和尚,求而不得,苦不苦?”
玄奘沉默。
流水波濤之中,點頭言是:
“苦。”
“不得解脫吧?”
“…嗯。”
“其實我覺得可能這就是你師父的意思。讓你出來,親自看看這天下。”
“把自己從佛經教義中摘出來,用盡可能冷靜而客觀的眼睛,清清楚楚的看看這世間。度己?度人?度眾生?…其實這不是佛經或者說佛祖給你們定下的目標,而應該是一種…怎么說呢,一種要讓你們自己思考的路線。
就比如你今天念的那個經…我記得迦葉尊者好像是什么苦行僧第一人,對吧?別的佛陀弟子都在普度眾生,唯獨他覺得自己能力不夠,又擔心自己的能力無法勸說那些人,所以,既然沒法像其他人那樣普度眾生,那么,他最后選擇的是一條名為“管好自己”的路…伱想想,是這么個道理不?“
這下,玄奘眼中是真真正正的出現了一抹疑惑。
眼前這個道人…簡直顛覆了他所學的一切。
佛經教導我們,要引導眾生向善,修得正果。
這本就是僧人理所應當的責任。
可是…聽到了他的話,玄奘心底也順著這個問題,冒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真的有僧人如迦葉尊者那般…“能力”不夠,該怎么辦呢?”
是繼續帶著有些誤人子弟味道的執念,履行一個根本不能勝任的職責?
還是說…度人先度己?
一瞬間,他雖然談不上茫然,可卻有些迷惑了。
船老大的號子聲在船尾響起,對船工們發號施令,沿著L型的路線一點點的往對岸的碼頭處行駛。
僧人站在船舷邊,看著渾黃的河水一言不發。
這問題,他想不透。
或者說…
“那要如何明悟自己到底是度己,還是度人?”
他問道。
聽到這話,李臻聳聳肩:
“你問我,我問誰去?”
“…道長不知?”
“肯定啊,我要知道,那個號稱什么五百年最有希望成佛的人就是我了。還有你什么事?”
李臻嬉笑了一聲。
可玄奘卻沒笑,而是皺緊了眉頭。
想了想,他繼續問道:
“那道長剛才為何阻我…”
“阻止你殺他?”
“嗯。”
“你不是出家人么?不是不殺生么?…雖然我一直覺得你們挺虛偽的,不殺生也好,殺業為罪之類的也罷,好話賴話都被你們說了。你明知道一個人渣不可能回頭,卻偏偏搞出來那副慈悲為懷的模樣。不過嘛…”
道人手中金光化作了一個葫蘆瓢的模樣,舀起了一瓢含著泥沙的黃河水。
飄到了玄奘面前。
那意思是讓他洗洗手,畢竟手上還沾著血呢。
玄奘沒拒絕,指縫間還有血泥的手在水里漂洗了一會,白皙的手掌重新出現。
把水潑了出去,李臻才說道:
“這才對嘛。再渾濁的黃河水,依舊可以用來洗手、飲用。就像這個世道一般,和尚,世道再爛,也不是我們擺爛的借口。你是個多干凈的人兒啊,難得瞧見個這么干凈的人,那就干干凈凈的,手上沾染鮮血的活…不適合你。
你要做一朵白蓮花,讓所有靠近你的人,都能從你身上看到自己心底的丑惡。有的人呢,面對這丑惡會自慚形穢,有的人則會妒忌你妒忌的面目全非,還有人會疏遠或者遠離你…但我相信這世道上總有那么一些人,在看到了你這朵干干凈凈的白蓮花后,會想起內心之中最深處的那份善良。
而只要做到這一點,這種人每多一個,對世道,不都是更好了一分么?而這樣的你,是在度人,也是在度己。又或者…度人又度己。等真到那個程度,度什么反倒不重要了,不是么?”
面對道士真心實意之言。
玄奘一語不發。
不是說他不解,而是不知為何,他想到了自己下山之前。
師父曾言:“令你心湖起波者,是道非道,亦是你的緣法。你到了,便會看到他。看到他,便懂了。”
懂什么?
他曾經并不懂。
可現在,隱隱約約的,他好像懂了。
之所以不懂師父讓自己懂什么,不就是因為迷惘么?而自己為何會迷惘?因為自己還不懂。
不懂為何佛經里處處都是大智慧,卻讓他有種疏離感。
這份疏離感,就像是一個滿腹才學之人,在對一個大字不識一個,道理不懂半分的人在討論的真知灼見。
或許,滿腹才學之人懂很多。
可他卻忽略掉了,那才疏學淺之人心中的不懂。
前者不懂后者不懂什么。
所以注定他說的是沒用的。
而現在…恍惚之中,他忽然懂了。
面對不懂之人,就算你把你懂的講出來天花亂墜,陋室生香,也沒有任何作用。
你需要的,不是讓他懂。
而是教他懂,教他懂自己懂的東西。
那么問題來了。
怎么懂?
怎么教?
想到這,忽然頓覺醍醐灌頂一般的僧人想到了一位先人的言論。
上行下效。
這句話,與道長之意…
不謀而合!
渡人渡己?
無所謂。
做自己。
做的好了,自然會有心懷同理之人加入其中。
猶如人師,為人師表,言、行一致,教者,何謂也?教者,效也。上為之,下效之!
這便是道長的觀點么?
“見到他,就懂了。”
師父…
原來…這就是您的苦心么?
見弟子心存迷惘,卻坐井觀天。便讓弟子下山而來…跟在其身邊么?
觀其言,論其行。
上行而下效,一脈而相乘。
不看僧門道法,不論門戶之別。
三人行必有吾師?
他一陣恍惚,可恍惚中,卻發現…
儒家孔圣之言,與師父之語,甚至以及道長口中那“別管修佛修道,不都是為了這世間變得更好”的言語不謀而合!
果然…這世間道法萬千,可最終…
是殊途同歸的么?
而如此看來…
這佛經,所缺的,不正是這一份包容么?
那么問題來了。
這份包容…
在哪能找到呢?
在哪能找到…讓越來越多之人明白這份包容的…
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