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清明將近,雨水紛紛。
洛陽,王宮,御花園。
如果說對楊廣而言,這個初春時節,有什么心頭好的話。
那么,明前的一罐貢茶,
肯定位列其一。
這不,此時此刻桌前擺著的茶壺里,放著的便是幾日前快馬加鞭從江南送來的一罐好茶。
好茶要配好人。
而對于這位坐擁天下的帝王而言,沒有什么比友人一起聽雨飲茶,更合適的了。
不見龍袍,不見尊黃,今日特地穿了一身如同隱士一般藍面兒寬袍的帝王盤膝而坐,就坐在湖心亭中的竹榻之上,親手拿著壺,在那按照舊時的飲茶規矩,先取出新茶來研磨成粉,接著侍弄好了一爐龍紋金竹炭,再取來一件造型精美的大碗,把茶粉和開水按照比例導進去后,用竹絲編織的嫩刷掃打。
待到茶粉與水充分融合,茶香四溢之時,投入壺中。
而就在要倒茶的時候,
一只手把茶壺接了過來:
“我的陛下誒這要是被哪個史官看到了,臣怕不是要遺臭萬年?”
天下第一的玄冰人仙一邊說,一邊把那嫩綠色的茶湯倒進了兩只茶杯中。
“…無趣。”
剛才還滿臉肅穆,
似乎在做什么莊重之事的楊廣頓時破功了,
看著自小一起長大的友人,臉上無有什么帝王威嚴,
只有著一抹嫌棄。
而聽到這話,
宇文化及臉上苦笑更甚,但卻恭敬托杯。
滴滴答答的落雨之聲中,頗有些魏晉風流的楊廣與他碰了一杯。
飲了一口那綠的有些滲人的茶湯,瞬間眉頭一皺…接著便對友人問道:
“如何?”
氣度儒雅,風流絲毫不遜帝王的儒士平靜的放下了杯子,想了想,說道:
“有通達自然之妙。”
這話一出,楊廣有些受不了了,沒好氣的說道:
“說實話!”
“…難喝。”
“嘖。”
普天之下,敢對一位帝王親言茶水難喝的,估摸也就這么一位了。
而聽到臣子在品了自己的茶后,一不感恩戴德,二不痛哭流涕反倒給出了一句“難喝”的評價后,不生氣,反倒面露無語的帝王,估計也就這么一位了。
“小喜,把這些玩意都換了。”
對著旁邊的內侍揮手,隨手把兩杯茶倒進了池子里,同樣是一臉嫌棄的帝王說道:
“所以說…這些遺留下來的什么…茶之韻味的說法,就是在放屁,對吧?這茶喝著有股子怪味,還有…化及,你不覺得用那掃把攪合出來后再來喝的茶,就好像一碗刷鍋水么?…好好的明前霧眉茶,就這么糟蹋了。那群酸儒搞出來的東西簡直是不知所謂。“
說著,從罐子里捏起一搓茶,往茶壺里投了,又提起水壺沖水的帝王再次說道:
“茶嘛,好喝的訣竅無非是好茶配好水,如此簡單。對不對?”
天下第一點點頭:
“確實如此。下次若陛下再喊臣來喝刷鍋水,那臣就稱病不出了。”
“哈哈哈哈哈…”
沒有什么君臣,今日只是友人敘舊的帝王開懷大笑。
再加上這會兒雨落如珠的聲聲漫漫,他看起來開心極了。
可恰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旁伺候的黃喜子忽然看向了御花園入口的方向。
悄然踏步而走,雨落不留痕。
來到了門口,便看到了一個身披蓑衣,面巾遮面,哪怕見到了他這位掌香大監也沒有揭開面罩的漢子正站在雨中。
黃喜子也不吃驚,只是皺眉問道:
“從何而來?”
“河北。”
“呈上來。”
“是。”
漢子從懷里掏出了木盒,巴掌大小,遞了上去。
“去吧。”
接過木盒,吩咐了一句,黃喜子轉身而走,來到了和宇文化及繼續談笑的帝王身邊:
“陛下,燭龍有信從河北發來。”
“嗯?”
楊廣一愣。
而宇文化及聽到這話后,起身便要拱手:
“陛下,臣先告退…”
“沒事。”
楊廣一指座位,示意他不用走后,直接接過了黃喜子遞來的盒子。
打開后,里面竟然是一只青銅飛鳥!
青銅飛鳥上面銹跡斑駁,一看就是年代久遠,少說百年之多。
“…木鳶?”
看到那青銅飛鳥一剎那,一個稱呼從宇文化及口中脫出。
楊廣點點頭:
“嗯。確確實實是木鳶…魯班一共造了十七只,多年戰火損毀,現在還殘留了六只。我還拿了一只給墨家…原本是想改進一下。這木鳶雖然能在天上飛五天五夜,但速度還是不如鴿子快。本來看看能不能改進的…可惜啊,魯班確實是大才,這木鳶破損即壞,只剩下一堆凡鐵…恐怕以后再也無人能做出來了。”
解釋完了在傳說中魯班用木料而制,可飛三天三夜的飛鳥復刻難度,飛鳥取出,楊廣似乎對這銅鳥構造極為熟悉,在肚腹之間撥弄了一下,整只鳥兒頓時分離,里面一封被卷在一起的書信掉了下來。
書信卷很厚,遠不是信鴿攜帶那種只能書寫三言兩語的含量可比。
當著宇文化及的面,他展開后開始閱讀。
百息之后,他的眉頭瞬間擰緊了。
接著,他把書信一推,示意宇文化及觀看。
可對方卻再次搖頭:
“陛下,臣還是不看為好。”
“那么小心作甚?”
楊廣有些無語,但也不強求,而是說道:
“也罷,你不想看,那我和你說,總行了吧?…其實這上面說的很簡單,禾兒去河北了。“
宇文化及臉上出現了一抹愕然:
“李侍郎去河北了?”
“不錯。”
端著茶杯,楊廣眼里看不見喜怒,平鋪直敘:
“燭龍的存在,天下唯你、我、小喜咱們三人知曉。百騎司監察天下,而燭龍唯一的作用,就是替我看著禾兒。”
“…難不成…李侍郎她…”
“她確實見到諸懷了。”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陛下放心便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慮。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理李侍郎?“
“我為何要處理她?”
看著天下第一臉上的那一絲疑惑,原本平靜的帝王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戲謔:
“你看看,早就讓你看,你不看。現在被我給逗弄了吧?…哈哈哈哈”
宇文化及的臉色頓時變得“好看”起來了。
而楊廣卻笑呵呵的說道:
“你以為禾兒是去和諸懷認錯的?…哈哈,其實我剛才看到她與諸懷碰面,也覺得是如此。然而…并沒有。她用了兩日,抵達了河間,與諸懷見面卻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因為隔的太遠,燭龍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但是,諸懷給了自己這個徒弟一葫蘆酒,而禾兒則送給了自己師父兩條魚。然后…你猜猜看發生了什么?“
“陛下…”
“怎么?”
“要不臣…自己看?”
“哈哈哈”
一句讓黃喜子都忍不住掩面發笑的話語后,楊廣不再賣弄,直接說道:
“二人動了刀兵。”
“一招,一招之后,禾兒被刺中了心口,諸懷毫發無傷。雖然說沒留手,可終究虎毒不食子。一招之后,他沒有再為難禾兒,只是任由其離開了。“
“去了何處?”
“暫時不知曉。”
話音剛落,忽然,宇文化及和黃喜子同時再次看向了御花園門口。
這次不用掌香大監跑了,玄冰人仙手一招,四個拴在飛鴿上的細竹筒穿過了無數冰珠,來到了桌前。
宇文化及親自一個一個竹筒擰開,確定了安全后,把信箋按照標記拼接在了一起,呈到了楊廣面前。
這次,是君臣倆一起看的。
“陛下,看這字跡,應該并非李侍郎所寫?”
“嗯,不錯,禾兒的字很一般,而寫這字的人,心里倒是有些棱角。”
點評了一番后,看著書信內容,楊廣搖了搖頭:
“這個丫頭啊…難不成朕是什么不知體諒他人的昏君?受傷便受傷了,趕緊回來修養便是。你看看她倒好,只字不提,滿口稱罪。那諸懷若是那么好招降的,何必等到現在?…她倒好,和師父鬧翻也便算了,竟然還要去找那羅藝?找羅藝做什么?羅藝若真降了,朕不還得給他發餉銀,才能繼續替朕守著遼東?…唉。“
一聲嘆息后,他搖了搖頭:
“何必將功補過,傷及心脈,若不及時處理,搞不好便會早夭…呃…”
說到這,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再次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這個傻孩子…小喜。“
“陛下。”
“你親自跑一趟,把禾兒給朕接回來。這都快走了,她若出點什么差錯,朕的眼睛不就瞎了!?現在就去,把人給朕安安全全的接回來!”
“奴婢遵旨!”
隨著帝王心意,大監扭身而走,一刻都未曾猶豫。
帝王一聲長嘆:
“這天下的臣子…若都是如禾兒這般,那朕…得多省心啊。”
人仙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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