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龍。
從李臻看到它的第一刻起,就明白了。
龍,對華夏民族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符號,或者是一面被各個部落圖騰剪下一角所拼接出來的奇怪之物。
它是一種象征。
一種代表著人與天地之聯系,民族之脊梁的象征。
在別人那怎么想,他不清楚。可至少對于李老道自己來講,龍,是世間一切事物好壞的集合與代表。
是內心的一種堅持。。
時時刻刻以自身血脈為榮,以民族為榮,以其子孫為榮的敬意。
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在李臻心里,龍這種“生物”,是不應該現世的。
表面上,它是頭生雙腳,其爪五指,身軀纖長,其態威嚴的具體形象。可內在里,龍,更應該是人們心中對這片天地、祖先、先賢所敬畏的代表。
它應該是權威的。
權威到哪怕已經有了具體的形象,可依舊不能對其有任何不敬的想法。
因為對它的敬,便等同于自己內心對一切的敬。
敬天地,敬祖先,敬這片熱土。
它不該出現。
而出現了,就不是真龍。
更不會被任何人力所困住。
被困住的,更不應該是真龍。
就如同峰哥那動不動就漫天金龍飛舞的模樣,可李老道卻只把降龍十八掌當做一種招式,而不是內心的敬仰是一個道理。
而此刻那被冰封在冰柱之中,如龍金龍蟠柱,一飛沖天的生物。
在他看來就只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長蟲。
這世界上連妖怪都能化形。
一條蛇玩cosplay也就不稀奇了。
所以,雖然明明聽到了狐裘大人一連串的彩虹屁,以及那周圍之人悉數跪倒在兩岸的場景,騎在馬上,抱著紅纓的道人心里卻毫無恭敬之意。
那,真的不是龍。
長蟲而已。
而此刻,飛馬城這十一人所立馬之地,便是墨家那幾家馬車旁邊。
馬車附近沒有人看守,似乎墨家之人根本不懼怕有人會趁他們不在時,偷走這上面的東西一般。
而李臻收回了目光后,感受著在自己懷里微微發抖的女子,一聲詢問把對方從那冰柱帶來的震驚之中拉了回來。
“還能動么?”
嘴唇上面已經出現了一層白繭,面容黯白的女子回過神后,沒有扭頭。
甚至在耳垂被道人的氣息擦過后,連紅暈都做不到了。
她只是抓著馬鞍,努力的想要從馬上下來。
可是,暗算了他們的人兵刃上涂抹了醫家特別配置的,
封鎖他人之炁,
使之喪失戰力的毒藥。
現在的他們與普通人無異。
受了如此之重的傷勢,
在加上這一路奔波,能不死,已經算是命大。
在李臻翻身下馬后的紅纓這才發現…如果剛才不是對方抱著自己。她可能…連騎馬的力氣都沒了。
更別提下馬。
可是就算如此,
那又如何?
“噗通…”
就在李臻攙扶住了女子時,兩名傷勢過重的飛馬城之人,
摔在了一片黯淡的金光之上。
還行,
沒摔實誠。
李臻給托住了。
否則真的要吐血了。
這一口血,
就是一口氣。
如果吐了,氣就散了。
輕則昏迷,
重則直面生死。
天空之上,那冰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拽,慢慢縮小,
最后消失不見。
玄冰人仙為陛下,
為大隋,
在這夕歲之時,
以一只蛟龍進貢,為陛下慶賀今年大勝。
能見到這種祥瑞之物,
對于普通人來說,已經足夠震撼了。
驚嘆歡呼之聲此起彼伏的響徹在河水兩岸上。
這時,天空之上,
兩道祥和之光自龍門山而出,落于巨舟之上。
“此蛟龍以龍脈而棲,
內含一絲龍元血脈,鎮壓江山,
來年勢必風調雨順,乃祥瑞之獸。臣,
為江山賀,為陛下賀!”
國師,也來了。
與玄素寧一同,自宇文化及把那蛟龍重新收回了竹簍中后,乘金光而來,執手禮贊。
“國師。”
溫和之言再起。
“人仙。”
年輕人禮敬。
“素寧道長。”
坤道欠身:
“人仙。”
至此,天下第一,
天下第二,天下第四齊聚龍舟。
楊廣的笑聲透過龍舟,回蕩在所有人心頭。
賜座。
母儀天下的蕭氏亦隨同而出。
皇子皇孫親自端酒。
開宴。
沒人去想剛才宇文化及的到來,讓那三家之人仿佛自冰封煉獄中走過一遭。
也沒人在乎。
人仙歸來的一剎那,
便代表著天下英雄的俯首稱臣。
被人仙氣勢所鎮,那不是應該的么?
不少人目光落在那穿著一身風塵之衣,坐于帝側的天下第一,混合著欽佩與敬畏的情緒流露其中。
而這時,敬了楊廣一樽酒的宇文化及不知為何,有了一個微微點頭的動作。
他本身便是全場的關注點之一,此刻這個點頭的動作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可卻無人知其意。
只見他溫和笑道:
“陛下,臣聽聞最近京城之中,來了許多先秦百家之人。各抒己見,廣言開說。而今日此宴中,確確實實也出現了這幾位讓臣有些眼生的客人。心里倒是有些好奇了。不知諸位是何方神圣?可否讓在下認識一番?”
話說的客氣,并不倨傲。
甚至有些禮賢下士的意思。
而聽到這話后,立刻就有一人站了起來。
沖著楊廣致禮后,態度恭敬卻不諂媚,言語溫和平靜:
“名家,公孫不語。攜同門一十八人,見過人仙。”
宇文化及溫和點點頭:
“原來如此,想不到竟是公孫先生之后,失敬,失敬。”
名家爭了個第一,自然有人不弱于前。
“陰陽家,律部,姬正堂。見過人仙。”
一人摘下鳥冠,露出了兩鬢斑白的老者起身拱手。
宇文化及臉上的溫和笑意不減,可話語里卻有些莫名的意味:
“陰陽家咒、法、術、決、律。聽聞律部前些時日還與百騎司有些沖突?不知是否以干戈化玉帛?”
姬正堂面色不變,躬身說道:
“小兒莽撞,教子無方,蒙陛下開恩大赦,感激五內,銘記于心。“
聽到這話,楊廣并沒有說話的意思。
而宇文化及也只是“嗯”了一聲后,把溫和的目光落到了最后那幾桌人身上。
這群黑衣之人為首的,是一對看起來年紀在四十左右的雙胞胎兄弟。
等宇文化及的目光投來時,同時起身拱手:
“墨家,機關嚴。”
“機關文。”
奇怪的稱呼從兩兄弟口中說出后,化作了整齊劃一的一聲:
“見過人仙。”
可宇文化及似乎也聽過這倆人的名字,點點頭:
“原來是陰陽機關術的掌令,失敬,失敬。二位請坐。”
說了一聲客氣話后,就見他忽然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了寶相莊嚴的玄奘身上一掃而過后,又把所有人都一個不落的收入眼中,忽然起身對楊廣問道:
“陛下,今日怎么不見那進貢龍火猊的飛馬城?說起來,臣當年隨陛下一同征戰時,那匹日行千里的赤焰寶駒,亦是飛馬城城主孫軍策所贈。只是可惜,當年一面后,一直無緣再見。心中甚是遺憾,今年他們同為陛下大勝慶賀,雖然孫軍策與諸懷一戰輸了,可說到底,臣還欠飛馬城一個人情呢。他們可是在洛陽?若在的話,剛好臣想問問,他們可需要臣幫什么忙?當年一馬之恩,臣不敢忘。總該還的才是。“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人聽出來了宇文化及的話里有話。
尤其是三家之人,臉上皆有些一閃即逝的表情。
而坐在一旁的玄素寧則看向了從剛才自己到來后,便只是端著杯子似乎在掩飾著什么的狐裘大人。
接著重新收攏了眼眸。
而楊廣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發出如此之問。
臉上還出現了些許追憶之色:
“飛馬城啊…化及你若不提醒,我還真忘了。那匹赤焰,我想騎,可那馬性子太烈,除了你,誰也不認。有幾次我去喂它,它甚至還想咬我,當時我就覺得這馬未免有些太喂不熟了。“
一片安靜之中,大臣們靜靜聆聽陷入回憶之中的帝王訴說著往事。
可是,沒人覺得楊廣說的是真的。
或者說…半真半假。
這話,還是要分開聽的。
還要猜測…陛下到底是在說那匹赤焰呢?
還是在說…其他的。
果然,楊廣話鋒一轉:
“可當年長江一役,我看著它帶著你一路沖殺,全身都是傷口卻依舊把你安全的護持送了回來。雖然最后力竭而死…可也真的是…讓人心生悲戚。哎…李卿。”
一聲長嘆,他忽然扭頭看向了狐裘大人,而見狐裘大人要起身,他卻壓了壓手示意對方坐好后,端起了杯子。
“眼下飛馬城之人還沒到,這酒,便你來替著喝了吧。他們可是遲到了,你先給化及陪個不是,然后等一會人來了,讓他們好好的和你賠罪三杯,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下,狐裘大人又要起身。
可楊廣都沒讓他起來,宇文化及自然也不會讓他起身。
擺擺手后,天下第一自顧自的端起了酒杯:
“李侍郎,這杯酒,是你替飛馬城喝的。可為陛下進貢祥瑞,我還欠了你的人情。一會,可要與我痛飲三杯才是。”
狐裘大人執杯,斗笠遮面,聲色溫和:
“人仙請飲。”
“哈哈,請。”
宇文化及頭一揚,一杯酒入口。
而見他喝了后,狐裘大人則等了半拍,以示尊敬后,剛要舉杯飲酒…
忽然!
半空中一道清朗之音響徹云霄:
“飛馬城李守初,攜禮而來,為江山賀,為陛下賀!”
“嘎!”
金樽,瞬間捏擠變型。
伴隨聲音落下,手里的金樽不小心捏成了麻花的狐裘大人仰頭,把酒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