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仁宮。
白日里還備受飛馬城敬仰的那位天下第四,此時此刻便如同老奴一般,恭敬的立在龍椅一側,眉眼低垂,皆是恭敬之意。
大殿燈火黯淡,只有龍椅兩側的炭盆偶爾燃燒時散發的猩紅。
偌大的正殿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隔絕了月色,也隔絕了寒冷。
龍椅上,頭上沒有戴通天冠,只是箍著一個金片所制束帶的楊廣就這么靠在龍椅上,雙目閉合,呼吸悠長平靜。
竟然…睡著了。
而他手上還拿著一份奏折。
奏折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掉落。
片刻…
終于,那捏著奏折的手有些捏不住了。
折子掉落,眼看著就要砸到了楊廣的腿。
可在半空中卻憑空靜止。
接著慢慢的漂浮到了一邊。
眉眼低垂的天下第四雙手捧過,放到了桌前。
依舊沒有半點聲息。
可也就是因為這手里的手感差錯,讓斜靠在龍椅上的楊廣手勁失落,眼皮慢慢的睜開了。
見狀,黃喜子的背躬的更低了一些:
“陛下。”
“…嗯。”
迷迷糊糊的坐直了身子,楊廣應了一聲,看了一下光線黯淡的顯仁宮,問道:
“什么時辰了?”
“酉戌之交。”
按照后世的說法在7點左右的時間聽到了帝王的耳朵里,他有些錯愕。
“朕睡了多久?”
“回陛下,服了丹藥后,睡了一個時辰。”
“唔…哈…唔。”
打了個哈欠,楊廣揉了一把臉:
“國師何時走的?”
“陛下睡下后不久。”
聽到這話,楊廣點點頭:
“嗯,國師此丹當真玄妙。這一覺睡的,感覺比睡一天都舒坦。渾身都是暖的,力氣也足…可惜了,今夜怕是又睡不著了。”
說著,起身。
黃喜子攙扶著,在這黯淡的光線中他下了龍椅。
“陛下可要擺駕回后宮?“
“嗯。”
“那…今日宮內到了三百越秀之地的殿腳女,拉纖時所穿的白衣已經配齊,陛下可要去瞧瞧?”
殿腳女。
古往今來獨一份的職業。
這些女子是專門在運河里面拉纖而用。
帝王在行舟中觀瞧,數千白衣殿腳女沿兩岸拉纖。
女子身型柔美,可卻偏偏做那纖夫之事。
乃天下絕景。
如今宮中大名鼎鼎的“崆峒夫人”吳絳仙,便是殿腳女出身,被看重后,楊廣對大臣親言:
“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饑矣。”
而聽到這話,楊廣卻搖搖頭:
“冬日凍的如同路邊野犬,有什么可看的。回皇后那吧,今日侗兒來宮中請安,想來沒見到朕,怕是不肯走的。”
說著,他臉上出現了一絲慈祥而寵溺的微笑:
“朕這孫兒啊,屬實太黏人了一些。這次想來又要吵鬧著朕下江都的時候帶著他了。”
黃喜子微笑:
“越王殿下拳拳赤子之心,乃古今孝道典范。請陛下放心,奴婢這次專門備了些越王殿下喜愛之物,應當能為陛下一解心寬。”
倆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而楊廣聽到這話后,眉毛一挑:
“哦?你準備了什么?侗兒可不是那么好打發的,這京城之中他還有什么值得新鮮的?小喜啊,你可想好,若侗兒不滿意,朕可是要打你板子的。”
“請陛下允許奴婢暫時保密。”
“哈哈”
揮手讓車輦退卻。
楊廣的笑聲響徹在宮禁之中。
“這倒是奇了,好,朕也要看看,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做好了,有賞。若侗兒不喜歡…朕舍不得打你,但侗兒胡鬧起來,朕可管不了。哈哈哈”
相伴了幾十年的主仆,說話沒那么多生分。
在黃喜子眉開眼笑之下,倆人一路繞到了后宮皇后的居所。
還沒進去,就聽到里面有一個少年聲音響起:
“祖母,孫兒這字,已經竭盡全力的在效仿祖父啦。雖然三師皆言九成相似,可孫兒卻總覺得比起祖父來差了許多神韻。這又是為何呢?”
楊廣腳步一頓,臉上的微笑愈發柔和。
接著,另一個女人聲音響起:
“傻孩子,咱們學字,效仿名家,光有其型可不同。你還要揣摩其神韻才對呀。”
“孫兒知道,可祖父的字,神韻如龍,乃天下共主之氣魄。孫兒也模仿不來。唉…總覺得寫的好差…“
聽到這話,楊廣不在猶豫,直接邁步走入了宮門。
聲音也響了起來:
“那便等你坐了皇帝,便可以了。”
這話,但凡傳出去,那可都要使得朝野震動。
等同于直接點名了以后誰能榮登大寶。
可偏偏,無論是黃喜子,還是那些守備在門口的宮女內侍,眼里皆無任何驚訝。
自從元德太子楊昭因病去世后,雖東宮空缺,可楊廣卻一直沒有再立太子。而是直接加封了元德太子之子楊倓、楊侗、楊侑為親王。
楊倓謙德溫良,楊侗聰慧機敏,楊侑質樸純真。
而要說楊廣最寵愛的,便是楊倓、楊侗兩兄弟了。
只不過,楊倓重儒,有君子之風,卻對皇位無絲毫覬覦之心。面對楊廣曾名言對皇位無所求,希望能傳給弟弟。
而楊侗聰慧,深得楊廣權術深傳,多次加封,每次出行時也皆被任命東都留守,朝堂之上對于楊侗日后會成為皇帝,早就已經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不然東宮無儲君之事,恐怕早就鬧翻天了。
所以,面對這番話,所有人都沒意見。
而正在院落之中,和皇后蕭氏一同在石桌前觀字的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聽到這話后,則是滿臉驚喜。
放下了筆桿,快步的跑到了楊廣身邊:
“孫兒拜見祖父。”
說完便要拜。
楊廣手一托:
“好了好了,好孩子。”
攙扶住了少年郎后,楊廣笑著說道:
“侗兒,你需記得,書法一道,明觀其字,可實則看的是一人的胸中氣魄。表面上看一表人才,可書寫之字蠅頭之大,說明此人心胸亦不甚寬厚。而表面上看起來粗鄙不堪,可胸中縱有丘壑,哪怕字跡潦草,亦能看出其胸懷來。這便是觀字如觀人,懂了罷?”
少年郎用力一點頭,親自攙扶著楊廣一邊往石桌前走,一邊應道:
“孫兒謹記祖父教誨。祖父,孫兒剛才謄抄的,便是祖父的四季之律…雖然孫兒的字是不如祖父的,可還請祖父指點指點…若孫兒寫的能入祖父眼眸…還請祖父允許孫兒明年與祖父一同前往江都,侍奉于前。好不好?”
說話時,他的眼睛還在一眨一眨的,滿眼全是小星星。
好像在賣萌。
可楊廣卻只是笑,但卻不答。
見狀,少年郎開始撒嬌了:
“祖父…孫兒求求祖父了。孫兒也想和大哥一樣,在祖父祖母膝下聆聽教誨祖父這一去江都,便要數月,孫兒心中實在想念…”
“哈哈哈”
感受到了自己這小孫孫那發自內心的思念,楊廣爽朗一笑。
可卻還是沒答應。
“你是越王,又是東都留守,去江都了洛陽城里誰來管?下次吧,下次祖父帶你一同同游江都,如何?”
“祖父…”
少年郎看起來有些想哭了。
眼里的星星開始變得水潤。
按照道理來講,一個十二三的孩子,做這種表情…其他人怎么想不知道,但如果李臻來這,瞧見了,肯定想給他個大閉兜(巴掌)的。
又特么不是女孩子。
也不是什么三五歲,不靠刻意而是天然呆萌的小正太。
你都開始長毛了。
大老爺們撒哪門子嬌?
你也是糖果超甜?
偏偏,楊廣就愛這一套。
孫兒一撒嬌,他腦袋就迷糊。
不過還好…這時,一直在旁邊微笑觀望的宮裝婦人開口了:
“好了,侗兒。先讓你祖父來瞧瞧字。”
“祖母”
“好了好了。”
面對孫兒的撒嬌,蕭皇后笑的雖然寵溺,可卻依舊搖頭。
接著起身說道:
“臣妾去給陛下把那熬的糖水端來。陛下剛醒,可莫要喝茶,喝些糖水潤潤心肺。”
“嗯,好。”
回過神來的楊廣點點頭,走進了亭子里,看著桌前那謄抄自己“春夏秋冬”四律師的手書,一邊看,一邊暗暗點頭。
“嗯,不錯,不過終究,你的腕力弱了些。但也不可操之過急,少年人,根骨未成,再過幾年,手腕知道用力了,寫的只會比現在更好。”
他說著,一旁的少年郎便躬身聆聽。
可卻不說話。
甚至眉眼之中還有些不大情愿。
楊廣扭頭看了一眼…
別人對他這位皇帝,可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眼前的少年郎若被人看到了敢在陛下面前嘟嘴…少不得落個“殿前失儀”的罪名。
可偏偏,楊廣就吃這個。
隔輩親在他這邊表現的是淋漓盡致。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皇孫嘟嘴不是因為自己品評字,而是因為他不能下江都。
所以眼珠一轉,看向了黃喜子:
“小喜。”
一直在旁邊躬身的天下第四上前一步:
“陛下。”
“把給侗兒準備的禮物拿來吧。”
“奴婢遵旨。”
黃喜子快步走了出去。
片刻。
就在楊廣手里捧著一碗皇后親手熬制的蓮子羹湯在喝時,他和五個小太監一同走了進來。
兩塊長條。
一塊匾額。
擺在了爺孫三口人面前。
楊廣一懵…
不是說禮物么?
這是把誰家給拆了?
錯愕之時,目光便落到了那牌匾對子的字跡上。
不看不要緊。
一看…
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