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軍集結,準備迎敵。
這是大統領下達旳命令。
從一開始那兩面堅固的城墻忽然倒塌的慌亂,到如今看到隋軍竟然退兵了而逐漸鎮定下來。
毋端兒的命令對于這些兵卒而言,就像是一劑強心針。
把他們的心,徹底的給定了下來。
其實究其原因很簡單。
這場…自從發現了一伙小規模隋軍被大統領的親兵在巡防時截留斬殺開始,到隋軍得知了消息大軍壓境…
忽如其來的戰事雖然打亂了開春的節奏,可是,同樣是在這場戰事之中,這些原本要么是聚眾而盜,要么是彎腰務農的“起義軍”們在這個月里,幾乎每個人都和隋軍打了個照面。
每個人都見了血。
雖說有勝有敗,可是…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人發現,原本在自己眼中是“惹不起”代名詞的丘八們…好像戰斗力也就那么回事。
雖然單體實力比不過…但架不住他們人多啊。那些隋軍滿打滿算也就四萬,現在最多也就剩下了兩萬多?
蟻多咬死象。
他們也會流血,也會死亡。
也會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起義軍里,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的仇人。可無論怎么說,大家都是一個鍋里攪馬勺的兄弟。
這一個月,兄弟們死了接近三萬,他們心里也憋著一股火呢。
眼下城墻被破,遠方隋軍看起來也是大軍壓境。
那來唄。
好男兒,有血氣!
豪氣干戈舞。
誰怕誰?
只不過…為何自家將軍臉色看起來很是奇怪呢…
不過沒關系。
這點疑惑很快就被另一股豪情壯志所取代。
大統領,來了!
一身鎧甲戎裝,那鎧甲錚亮錚亮的,那無有一絲污漬的光輝耀眼中,騎在一匹無比神俊的高頭大馬上的大統領正在看過來!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狂熱的模樣。
大統領!
是大統領帶領我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他曾經親自承諾給我們,要去創造一個“沒有徭役和戰亂”,人人吃得飽穿得暖的天下!
于是,自己等人追隨著大統領,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有大統領的戰陣,我等未嘗一敗!
大統領,便是穩定軍心那最耀眼光輝的太陽!
“呼…”
不知多少人呼吸變得粗重,在大統領與自己擦肩而過時,努力的繃緊著身體,表露著自己的殺機與勇武血氣!
逐漸的…六萬多軍卒一個挨一個,如同被傳染了一般,
空氣中再無一絲一毫的膽怯,
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熱血與迫不及待的微微興奮。
去創造一個沒有徭役和戰亂的天下!!!
就從…把這些隋軍變作我等功勛的墊腳石…開始吧!
數萬起義軍忍不住看向了隋軍的方向。
殺意盎然!
“欲望,
是滋生野心的土壤。”
恍惚間,騎在馬上的毋端兒看著遠處開始集結的隋軍,耳邊響起了一個平靜清冷的聲音。
那是自己在關中出來之前,
侍郎大人對自己的忠告。
而在當時,作為一個剛剛殺了人,
惶惶不可終日的下苦人來講,
這句話的含義他根本理解不了。
莫說欲望了…他當時唯一的欲望,
便是能遠走高飛,不拖累妻兒,
希望她們好好活下去。
野心?
如果這種求生欲也算野心的話。
那他也認了。
可是,當來到了河東,憑借那些不講道理的親兵,
自己迅速從一個無名之輩,
變成了太行一代鼎鼎大名的盜匪時…
想到這,
毋端兒不由得眼里閃過了一絲追憶。
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呢?
他想要活下去。
想要好好的活下去。
想要帶著大筆大筆的銀錢,
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人世間。
衣錦還鄉,去接自己的妻兒。
而自己手下這數萬軍卒,
就是他的底氣!
可是…
這些軍卒同時又像是他的催命符。
每一名兵卒加入新來時,無形之中,某種聲音都會提示著他…
他這顆棋子…又朝著被淘汰的那一天,
近了些。
不滿。
乞求。
憤恨。
絕望…
實力越強大,他就越絕望。
想要的越多,
心里就越恐懼。
為什么…為什么我都已經坐擁十萬兵馬了。
可是…
面對那位神秘的侍郎大人,面對他的時候,
為什么我還是沒有半分的勇氣?
難道,十萬軍士。
十萬兒郎。
在他眼中,
都只是土雞瓦狗?
他憑什么敢如此對我!?
毋端兒不服。
不滿。
可是…
每次他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舉動時,背后都會涌出一抹寒意。
而這份寒意,是哪怕自己調令,也不會離開自己半分的那三千“親兵”所帶來的壓迫感。
這些兵卒,是自己成名的資本。
可是…
這些兵卒,也同樣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的令牌。
男兒身長七尺,偉岸身軀通天徹地。
可是…無論怎么掙扎,
卻依舊逃不出那世俗的愛恨情仇怨憎癡。
或許…
當自己“不聽話”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再也沒有回寰的余地了吧?
想到這,他眼底閃過一絲自嘲。
扭頭看向了左右,
卻發現剛剛還跟在自己身后的親兵們,不知何時已經化作了方陣,除了前方一片空白外,后面的退路,已經被徹底堵死了。
甚至,憑借多年的熟稔,他還發現…好多親兵,約有一千之數沒有過來。
他們消失了。
毋端兒并不驚訝。
想來,這些消失的人,已經通過自己的方式,在暗處盯死了那群在他們名單上的必殺之人罷?
同時,也切斷了自己的后路。
沉默的兩千軍卒面容一片平靜。
平靜的眼神里卻透露著一股肅殺之意。
旁人看,那是精銳該有的鎮定。
可是毋端兒明白。
他們的眼神里,只有一個意思。
“不要后退。后退,死!”
這時,
馬蹄聲響起。
聽到了動靜,毋端兒本能的看了過去。
是張達。
自己的老部下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面前。
毋端兒在他的臉上看不見任何大戰來臨前的膽怯,有的只是一片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恨意。
他知道張達再恨什么。
恨隋軍。也恨那些明明是江湖幫派,
卻和官兵沆瀣一氣串聯勾結,
逼迫同伴出賣自己的隋軍。
隋軍為了追查他,
活生生的逼死了他的老母。
而在他跟自己在太行一代成了土匪后,鄉里的族正為了“正視聽”,鞭撻了他的老父。
而那些幫派為了逼他回來,還抓了他的原配妻子。
切下來了三根手指,送到了河東。
張達恨隋軍,恨江湖,恨著整個世道。
“統領!”
毋端兒看著他來到自己面前。
“一會,便讓我來打頭陣吧!那些隋軍不堪一擊,我愿為先鋒!定會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堅定的話語從張達口中說出,彰顯著飛蛾撲火一般的無畏。
明知是必死,可他眼底卻瞧不見半點恐懼。
凝視著部下的面孔,毋端兒忍不住產生了一種疑惑。
張達…到底是在恨著這個天下?
還是在后悔自己活著?
明明他在這邊有著十幾位姿色尚可的嬌妻,無關老幼,幾個孩子喊著他“爹”。
為何,他不能和其他那些人一樣,給自己留條退路呢?
明明我一沒有軍事才能,二連自己手下的紀律都控制不住。
為何,張達還會死心塌地的跟著自己?
或者說…為何他每次戰事,都想要做那先鋒,奔赴著一場又一場危險的戰事?
他到底是無畏?
還是…想要一場值得被人銘記的死亡?
為什么呢?
這是…為什么?
想到這,他忍不住說道:
“阿達。”
在漢子那挺起的胸膛、沸騰的殺意中,毋端兒說道:
“此戰,與平日不同…”
瞬間,毋端兒便察覺到了自己附近親兵的目光。
那目光里滿含警告。
可是他卻不在乎了,繼續說道:
“沒了霍州天險,此戰兇險至極。你確定要為先鋒?”
張達一愣。
似乎被統領的問題給問住了。
怔怔的看著對方。
看著毋端兒的眼睛。
片刻…
漢子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好像是滿足。
又好像是本該如此的釋然。
又像是一種…即將得償所愿卻忽露的膽怯。
復雜。
混合糅雜成了一抹苦笑。
而那一抹苦笑出現那一刻,毋端兒一怔…
就在腦子里有種后知后覺的明悟時,就見漢子拱手:
“若如此,那此戰先鋒便更應是我了!”
說著,他的目光沒來由的落在了那些盯著他的軍卒身上。
不說話,只是掃視一圈后,最后再次把目光落到了毋端兒臉上:
“不過…統領說的對。此戰…確實兇險了些。我家那孩子氣力未足,當親兵上戰陣亦是第一次…這次,便讓他在后方學習瞻仰吧!請統領恕罪!”
在這一刻與下屬似乎心意相通的毋端兒便明白了張達的意思。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點點頭:
“好。”
接著,氣沉丹田,聲音響徹前線:
“此戰,張達為先鋒!”
“得令!”
帶著滿足的開懷笑容,應喝一聲后,張達忽然翻身下了馬。
單膝跪地,仰頭看著毋端兒:
“統領之恩,張達永世不忘!待此役結束…”
說到這,他沉默了一下…
拱手,高舉。
頭顱低垂:
“定要與統領暢飲一番!”
說完,低著頭,翻身上馬。
回到了自己的陣線之上。
而全程,毋端兒都在沉默。
沉默中,他看到了兩個人架著張達那毫無血緣干系的娃兒回到了霍州城內。
依稀還聽到呼喊,呼喊著:
“爹,我不走!我要打隋軍!我要賺軍功…”
直到聲音消失不見時,忽然…
“咚!”
隋軍之中,鼓聲響起。
那是代表軍隊集結完畢的訊號。
這場戰事,要開始了!
而當鼓響那一剎那,毋端兒的耳邊陡然冒出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大統領,還請按計劃行事。另外,大統領腰間有書信一封,請觀之。”
毋端兒下意識的攥緊了拳頭。
騎在馬上,當隋軍第二聲鼓響起時,看著那些開始穩步上前的敵人,他才把手摸向了腰間。
束甲之人,便是自己的親兵。
而這身代表著朝中中郎將地位的鎧甲,便是自己踏入墳墓前最后的衣冠。
原本,只要整齊便好。
所以他并沒有去檢查什么。
而現在…
從腰間抽出了一張字條,他眼里閃過了一絲諷刺。
恐怕又是那位侍郎大人的安慰之言罷?
可笑。
帶著這個想法,他展開了折疊的信箋。
可下一刻…他卻忽然愣住了。
先是發呆,接著是眼底涌出的不可置信。
再就是狂喜。
而狂喜之后,帶著那顫抖不已的紙張,便是一抹雙眸通紅的眼淚。
信箋上,只有三個字。
“送爹爹。”
字跡歪曲。
他離家時,大郎剛剛學會說話,二郎還未斷奶。
可現在…
看著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一定是大郎所寫!
送爹爹…
只有三個字。
甚至,毋端兒還想到了各種含義。
為何是送?
為何單單只寫了這三個字?
這送…究竟是把信箋送給自己看到?
還是說…送自己一程?
而大郎再寫這字的時候…是否會知曉這三個字的含義?
捧著書信,如若珍寶的河東起義軍大統領淚眼朦朧。
他是多么的不舍啊。
多么的希望…自己能衣錦還鄉,親自教兒子讀書習字,將來考取一個功名光宗耀祖…
可是…再怎么無窮的眷戀,也抵不過這三個字所帶來的冰冷事實。
兒子,已經會習字了。
毋端兒。
你這個當爹的…死,還是不死?
若不死,那么這三個字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大兒子此生此世的最后絕筆。
若死了…臨走之前,看到了這字。
見字如面,你也該…沒有遺憾了罷?
便是侍郎大人你的最后仁慈了么?
“咚!”
“咚。”
“咚。”
“咚…”
鼓聲,愈發急促。
那是發兵的訊號。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忍不住,起義軍的統領,當著數萬人的面發出了一股狂喜之中混合著復雜情緒的狂笑。
那笑容聽到其他兵卒耳朵里,是代表拿下勝利的絕對自信。
他們的氣勢更盛三分。
可是…
不知為何。
張達聽到了這笑聲后,同樣也笑了。
笑的平靜。
在平靜之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雖然斑駁,但卻同樣整齊的鎧甲,看著前方的敵人,眼里是一抹夙愿即將完成的期待。
接著,當那一連串稀碎的鼓聲落寞時。
“咚!”
迄今為止最重的一聲鼓,響徹云霄。
一鼓作氣!
二鼓而衰。
三鼓而竭!
隋軍那面的中年將領,把手中的寶劍指向了前方:
“殺。”
平靜而沉穩的話語,伴隨著令旗的落下。
是滔天的喊殺聲:
“殺!!!!!!!!!!!”
隋軍,出兵!!!!
毋端兒笑聲一止,看著那群如狼似虎的敵人,把紙張團成了一團。
瞬息之間,他的念頭通達了。
“親兵營,自成一軍,于北面阻隔騎兵!其余人…隨我沖鋒!!”
留下了那從頭到尾都不屬于自己的親兵。
那是那位大人的要求。
這些人,是他的心腹。
毋端兒渾然好似忘記了自己命張達為先鋒的命令,抽出了背上的大刀,策馬向前奔去。
后方軍卒一愣…
可看著孤身一人前沖的統領,兩翼的騎兵以及后方的步卒也顧不得考慮那么多了:
“沖啊!!!”
“殺!!!!!!”
比起隋軍的整齊而顯得混亂異常的陣型開始前沖。
毋端兒哭泣著,狂笑著,高高舉起了長刀,奔赴敵人!
這時…
“噠噠噠…”
“統領無懼!張達來也!!!”
馬蹄聲聲,手持一把長矛的漢子拍馬趕到。
一騎變雙騎。
雙騎,后面是千軍萬馬!
毋端兒無言。
哭泣著,狂笑著,與下屬對視了一眼。
張達同樣再看著他。
毋端兒這時才明白…
張達,不傻。
也不是什么莽夫。
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兄弟…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懂。
他懂自己這個普通人為何會擁有三千那戰斗力非人的親兵。
而自己,也終于懂了自己的兄弟。
原來…他早已后悔。
每次都因后悔而痛苦不已。
現在,他想要一場死亡。一場如同當年在街頭和一群青皮吹噓“老子以后一定是個大將軍,死,也死在迎戰千軍萬馬的戰場上”的承諾那般,足矣被人銘記的死亡!
死的,像個英雄一樣。
雙方一切盡在不言中。
便夠了。
來吧。
看著那些越來越近,兇神惡煞的隋軍…
好兄弟。
便讓你我一同,奔向這盛大的死亡吧!
“沖!!!!!”
數萬人開始前沖。
而站在一截低矮的城墻側面,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李忠目光一直盯著沖鋒在最前的兩個人。
當他看到隋軍那面陡然升騰的一波箭雨,如同黑蠅一般沖天而起時。
他眼底閃過了一絲嘆息。
一個早該死了的人。
毋端兒。
你就當…
做了一場夢吧。
一場榮華富貴,位極人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夢。
而現在…
這個夢…
該醒了。
夢醒時分。
不舍也好,
留戀也罷。
愛也好。
恨也罷。
希望,在這場夢醒之后…
在那沉淪永恒的靜謐之夜中。
你能睡的安穩。
無比安穩。
后世,《舊唐書》卷一《本紀第一·高祖》載:大業十二年,煬帝命高祖往山西、河東黜陟討捕。師次龍門,賊帥毋端兒帥眾數千薄于霍州城下。高祖從十余騎擊龍門賊毋端兒,射七十發皆中,賊敗去,而斂其尸以筑京觀,盡得其箭于其尸。之,賊乃大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