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撼山問的,是對面之人。
而他對面,是一群人。
紅纓看的,不是一群人。
是在剛才,捅了自己一刀之人。
是問話也好,仇視也罷。
聽到商撼山的話,那群人并沒有想要回答他的意思。
或者說,并不需要回答。
商撼山不會不懂,為什么這些李侍郎找來的盟友,會在這種時候忽然背刺,捅了他們一刀。。
而他問,只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因為,就在官道一旁,還昏倒著兩名看上去是行色匆匆路人模樣打扮的普通漢子。
其中一個漢子手里,還握著一個已經響箭擊發而出后的空竹筒。
所以,他們不想回答。
多說也無意。
一群人挨個確認,確認完飛馬城之人各個身受重傷卻不傷及性命之后,那群人便丟下了一個瓷瓶,落到了雪地之中。
“服下,兩時辰內,此毒可解。”
那人說完,約莫將近三十個人的隊伍分作三波,踏雪無痕,頃刻之間便已經走遠了。
無人說話。
包括商撼山在內的十一人傷勢都不輕。
這時!
“噗…咳咳。”
“門主!”
聽到這一聲,看到那雪地之上的猩紅,幾個傷勢較輕之人就想上前查看。
可剛起來,腿便是一軟。
來自醫家的毒,又哪里是那么好扛的?
而商撼山原本與諸懷一場之后,傷勢便一直沒有痊愈。此刻被人算計,傷上加傷,終于再也抵不住年邁帶來的虛弱,一口血吐出后,魁梧的身軀倒在了雪地之上。
李臻不信飛馬城的人會缺席。
因為他清楚。
那一日,狐裘大人先斬后奏,把陰陽家之人帶到紅纓和自己面前,其實就是為了逼飛馬城的人自己跳進這一池渾水之中。
而他當時能做的,就只是成為紅纓腰上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只要不讓紅纓與那幾人碰面,事情,就還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當紅纓做出了選擇之后,這件事,他就已經沒有任何說話的資格了。
或許紅纓入局是沖動的,
腦子一熱就入了。
可不管怎么樣,
既然入了,
那么就要按照這一局的游戲規則玩下去。
而從她入局開始,一直到今日,事情就不在只是簡簡單單的飛馬城大小姐的侍女在和諸子百家掰手腕了。真正要和他們過招的,
是飛馬城。
飛馬城會怎么做,不會告訴他這個無足輕重的道士。
這點,
他在飛馬城時,
從那一晚的混亂時,
他就已經明白了。
他,是站在個人的角度。而飛馬城,
是站在三宗的角度。二者的出發點本就不同,對于這一局里自己的籌碼也好,代價也罷,
或者是贏了之后的收益估算…說白了,
這一局里,
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所以他才會對薛如龍說,
他去查看飛馬城的情況。而不管發生了什么,他都不會帶飛馬城的人走。
一來,
他沒資格。
二來,就算紅纓腦子不清醒,答應了和他走,
飛馬城的人也不見得會同意。
棋局,已經開始。
便只剩下了勝負。
可是,
當一路用著禹步,全速沿著通往洛陽的官道,
搜尋飛馬城的下落,看到了那群人時…
李臻才發現…原來,
這一場局,從來都不知是等人到了伊闕河才開始。
從今日皇帝出行的那一刻,便已經…進行中了。
他同樣沒問發生了什么。
因為答案已經很明顯。
這些人的傷勢全部介乎于波及性命的生死之間,如果還要妄動,那么不需要別人動手,他們自己就會死在敵人動手之前。而如果不動,安生調養,
只需等待一段時間,就能恢復健康。
襲擊者,把選擇留給了飛馬城自己。
留一線生機。
并不是心存憐憫。
而是講了江湖道義。
人若真的是他們殺死的,那么和飛馬城的梁子就結大了。
而現在,
只要飛馬城退,保住了性命。那么便等同于你們飛馬城自己技不如人,大家面子上好看不說,雙方若在有什么交際,也不至于直接抽刀子就砍。
一個是千年之城,曾經與諸子百家一衣帶水。
一個是百家源流,雖路不相同,可淵源同出。
這就是這座已經存在了千百年的江湖的行事規則。
做人留一線不是心存仁善,而是日后相見時,只要大家有著共同的利益,那么還可以摒棄前嫌,重新化作親密無間的戰友。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那種嫉惡如仇之人。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打我一拳我殺人全家。
這種人,這種門派不是沒有。
可縱觀時間長河,這種人,往往不得善終。
而這種宗門,也都只是潮起潮落的曇花一現而已。
真正留存下來的,永遠都是最能忍的那一幫。
江湖,從來就不是打打殺殺。
江湖,只是利益而已。
諸子百家明白這個道理。
問出來“為何如此”的商撼山也明白這個道理。
被人捅了一刀后,死死的記住了捅自己那人的模樣,卻沒有問對方姓甚名誰的紅纓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如果問了對方的名字。
那么今天她一定會死。
她不想死。
因為她想把這一刀之仇,找回來。
而同樣的,李臻也明白。
可明白是明白,看到面如金紙的紅纓,他還是問了一句:
“還要去?”
紅纓沒法開口,正在全力緩和傷勢。
而雖然不知李臻是誰,可看到對方是和那幾個灰衣人一起來的商撼山卻開口了。
雷虎門的門主一不問為何縱橫家會忽然背信棄義。
二不言為何李侍郎會出如此疏忽。
老邁的魁梧之軀翻艱難的翻身上馬后,聽到了李臻的問題,啞著嗓子,發出了滿是血腥的言語:
“飛馬三宗的顏面,不能丟。”
是啊。
今日這種場合。
若人都不到,那明日,飛馬城臨陣脫逃的消息便會傳遍天下。
名聲臭了,飛馬城,就會化作那被人貽笑大方,先是被諸懷掀了場子,又在夕歲大宴不戰而逃的懦夫。
千年的名聲,毀于一旦。
商撼山懂。
李臻也懂。
其他人更懂。
于是,包括傷口還未止血的紅纓在內,所有人,能動的在動,不能動的人強逼著讓自己動起來。
十一人,翻身上馬。
商撼山無言,扯動韁繩。
胯下寶駒合主人心意而走。
隊伍,重新出發。
李臻站在一邊,看了一眼扶起來同伴的幾個灰衣人,又扭頭看了一眼…打洛陽方向出現的一只官兵隊伍。
最后,目光落在了那身子東倒西歪卻依舊向前策馬的背影上面。
無聲嘆息。
肩膀一晃,已經與他們并駕齊驅。
而就在這時,紅纓的身子在疾馳的墨云踏雪之上搖搖欲墜。
就在快要落下的一剎那,道人憑空落在了她身后。
同乘馬背,一把扶穩了她的身子。
軟玉溫香在懷,可道人卻全然沒有什么旖旎之念。
女人幽香不在,遍體生寒。
滿鼻血腥氣。
“駕。”
他說道。
巨舟之上在吃什么?
夕歲之時,帝王將相是如何度過的?
可是與我們有些什么不同?
那么多諸子百家之人到來,上面可是名仕與鴻儒談笑,高人與重臣對飲?
伴隨著夜幕降臨,一群還留在溫暖如春的伊闕河兩岸不愿離開之人,看著那在夜幕之中燈火通明的船只,腦子里展開著各種各樣的暢想。
可是實際情況就是…
伴隨著陰陽、墨家、名家三家齊聚后,楊廣的接待手段,便只有一個。
“論禮。”
古往今來無數名仕高才皆心神向往的論禮之說,被這位帝王丟了出來。仿佛這禮就像是路邊的大白菜一般,他沒有半點“帝親來,端坐聆聽”的意思,也沒有許下什么諾言,或者表明自己要通過這一場論禮,來向他們求證什么。
都沒有。
有的,只是黃喜子的那一句“諸卿飲宴,論禮,言者無禁”的口諭。
然后等黃喜子說完,自己就自顧自的拿了一杯酒,仿佛看一群猴子爭吵熱鬧的閑人。
坐在珠簾之后,一邊聽著以名家開頭,由一人抨擊剛才陰陽家所言“天下出陰陽”之說是何等狂悖無禮。而陰陽家開言上古五帝之德,育化世人,小兒此言乃對先賢不敬的爭吵。
一邊,他親自取來了一個小泥爐,把一壺酒,架到了泥爐上面。
在墨家那不爭不搶的模樣下,兩家之人就在那跟逗嘴皮子一樣,引經據典的駁斥對方。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論辯,陰陽家是比不過名家的。
可又有什么關系呢?
帝王隨口一言的論禮,不過是開胃菜而已。
把握住了這份心思,一些臣子們也樂的湊熱鬧,借著論禮之說,或夸或捧的給這一鍋即將煮沸的熱水添一把柴禾。
期間,掌管天下百騎司的李侍郎離席片刻。
回來時云淡風輕。
仿佛是去廁所了。
而一邊,踏波而來的白衣僧無視了那三寶素齋,也無視了擺在自己面前的金樽御酒,眉眼低垂寶相莊嚴。
論辯之聲于巨舟之間不絕,帝王端坐珠簾之后飲酒。
時日入酉時過半,一直服侍帝王飲酒的黃喜子忽然抬頭。
兩息之后,他眉開眼笑:
“陛下,人仙,回來了。”
楊廣神色一喜。
甲板之上,人聲一靜。
“呼…”
有幾個小太監輕輕的呼出了一口寒氣。
吱嘎,吱嘎。
船舷,結冰了。